我们住的这个楼说起来也不算旧，只有七八年。当初买这楼时，家里也是东凑西凑张罗钱才买下来的。所以也没怎么装修，只铺了瓷砖地面，四周墙壁涂抹了一遍，阁楼也只是简单收拾了一下，也没放床。母亲说：“等以后家里条件好了再规划吧。”
　　 楼里邻居也同样不富裕，精装修的人家也就没两户。都是家属院以前住的邻居，都彼此熟悉，住在楼里也就觉得不陌生，就如一家人一样。觉得分外亲切。
　　 本以为都能一辈子这样平平安安过下去，但没想到的是刚住进楼里不到三个月母亲就病逝了。母亲病逝时没有预兆，只是昏睡，哥说可能母亲真的太累了，或许休息睡一觉就好了，可是母亲却长睡不起，没有留下一句话就走了。
　　 母亲走后楼里邻居都不咋爱说话了，沉默了好一阵子。还记得我们刚住进这楼里，住惯了平房的人家，一切都觉得新奇，都你家我家的串，看看你家咋装修的，你家都购置了什么家具，我家又买了什么。那时候，刚好是砍大白菜的季节，楼里人说：“这回不住平房了，楼里面咋积酸菜呀？”
　　 母亲却说：“这好办，我家六楼有挺大一个阁楼，也没装修也没安装暖气，不凉不热可以积酸菜。我家还有两口大水缸，我就替每家积了吧。”
　　 那年正好我刚发了奖学金给了母亲，本想让她自己买点啥的，她却没舍得买，就去市场买了五百斤青帮绿叶的大白菜，找人送回家，一趟一趟和哥搬上楼。在阳台晾晒了一个多礼拜，积了两大缸酸菜。母亲属于热心肠的人，住平房时就和邻居处得很好，谁家有个大事小情的都会去帮忙。那时候邻居都喜欢母亲包的粘豆包，她每年过年前都会蒸好几锅，左邻右舍人家分个够。酸菜积好后，母亲挨家挨户送，她还告诉各家各户，吃好了就去家里捞，两大缸呢，到过年正好包饺子……
　　 楼里人家都喜欢母亲，喜欢母亲说话带有的浓重东北味，喜欢她直来直去的性格。更喜欢她养茉莉花的技术，或许她名字里带有茉莉，所以家里的几盆茉莉都长得很好，开花季节满屋喷香。楼里人家喜欢养花的，母亲会给剪一支养活送给人家。
　　 母亲的去世是突然的，楼里人家闻讯后都去了医院送母亲，他们知道母亲喜欢茉莉花，每家都买了几盆，摆放在母亲的墓前。母亲去世后，邻居经常会来家里问候我和哥，有时谁家做了好吃的，也会给拿一些。
　　 五楼住的邻居是王胜利两口子，他们的孩子是个小女孩叫莎莎也有十多岁了，她和小弟都在上初中，每天放学他父母去接她回家，都会顺路把小弟也接回来。哥有时接小弟，也会把她一起带回来。莎莎长得漂亮，个头也高，在班级里还是个班长。小弟性格懦弱，在班里有时会被欺负，莎莎看到了都会上前帮忙。我们搬进来第三年，快过年的时候，学校放寒假，莎莎被他姥姥接去北京。临走那天晚上，我下楼倒垃圾看见她穿着一个白裙子和小弟在楼下扔纸飞机，她见到我热情地叫我“姐姐”。我当时还夸她穿的白裙子漂亮，她说是她姥姥给买的。小弟还问她：“去北京就不回来了吧？”她却笑着说：“咋会不回来呢？我还要回来保护你呢，省得你挨欺负了没人帮你！”两人说说笑笑的，很晚才各回各家。
　　 结果过完年，开学了也没见莎莎回来，也没见她父母回来，房门就一直那么锁着。我们还猜测，或许莎莎就留在北京她姥姥家上学了。可是没过多久，楼里人就传开了说莎莎已经不在了。说去了北京没几天，突然半夜发高烧就被送去了医院，还没等做任何检查呢，一早吐了血就去世了。这个消息让我彻底惊呆了！怎么会呢？我真不信，莎莎还那么小，平时也看着壮壮的，比同龄人个头都高。但不信也得信。一个月后，才看见莎莎父亲神色憔悴地回来了。他刚回到楼里，邻居就都去了他家，证实了莎莎已经不在这个事实。他说，莎莎妈受不了这个打击，病了，在北京娘家一直住着呢。可能也不会回来住了。他是回来收拾一下莎莎的东西的，想给莎莎烧去的……
　　 从此后，再也很少看到他们两口子回楼里住，这个房子一直空着。有几次有外地人在附近做买卖，说想买他家这个房子，打听过几次，都被他们两口子回绝了。莎莎爸坚决地说：“不卖！我们虽然不住了，但也会一直留着。莎莎万一哪天回来了，她找不到我俩咋办？”这句话说完他就哽住了。
　　 二楼的范姨五十刚出头，看着平时身体很好，刚住进楼里不久，她闺女就生了一个女娃，生孩子养月子都在楼里家里住的。范姨人勤快每天乐呵呵的，闺女月子期间都是她伺候月子，婆婆也有时会来，只是婆婆年纪大了，据说身体也不是太好，范姨就几乎自己承担了所有伺候月子的活。闺女满月时，她还挨家挨户送了红皮鸡蛋，请各家去饭店吃了饭。
　　 闺女满月后一直住在家里，六个月后去单位上班，范姨就负责给看着孩子。两口子都又刚刚退休，有大把的时间看孩子。孩子一天长大了，也会走路了，每天在楼下玩。
　　 范姨人很随和，热情。和楼里邻居处得也好。她积酸菜手艺也好。她家楼门口放了一个小缸，每年都会积一缸酸菜，谁家没积酸菜她都会给送。还记得母亲走后，我和哥没积酸菜，她就来家里给我送了三颗。她积的酸菜也很不错，酸脆可口，还记得我和哥包了两次饺子，做了一次火锅。
　　 我大学毕业后在一家医院实习，一天我看见她来医院拎着西瓜和一些水果说是看她亲家，亲家住院了好些天了，她今天正好有空来看看她，她顺便也做了一个心电图。我就问她：“是不是哪不舒服呀？”
　　 她却轻松地对我说：“没事，挺好，问题不大。”
　　 当我要看她心电图时，她却避开了我，没让我看。我还对她说：“如果心脏不舒服，一定不能硬挺着，要抓紧看。”她嘴里答应着，就去了九楼看她的亲家了。
　　 晚上回家，我发现我家楼下有许多花圈，路过二楼看见范姨家门上挂着一串纸钱。我心激灵一下急忙走进范姨家，看见了范姨的遗像整摆放在客厅桌子上，上面还有燃着的香。范姨闺女跪拜在遗像前，声嘶力竭地哭着。听范姨的男人说，其实她做心电图时就已经发现了问题，医生已经建议她马上住院治疗，她想回家吃点药以为挺一挺就没事了。结果回来的路上就不行了。这个消息让我很是内疚，如果我见到她那一刻看看她的心电图，强迫她去住院，她也不会这么快就离开呀！
　　 范姨的去世让楼里的人都变得紧张起来，有几家年龄稍大的邻居，家里孩子都领着去医院检查了身体。楼里邻居见面一准都会谈起范姨的可惜，都不相信平时看着挺精神的人咋说没就没了呢？说起生命这个话题，都会遗憾地摇着头，不停地哀叹生命的脆弱。
　　 范姨去世后，范姨的男人因伤心过度，也住进了医院。出院后就直接去了闺女家了，就再也没有回来。房子因此也空闲起来，一直没人回来住也没人打理。
　　 一楼住的是七十多岁的马老太太和八十多岁的马老爷子。自从范姨去世后，马老太太的闺女就几次要接她父母去她家住。马老太太一直觉得自己身体好就干脆拒绝了。马老太太的闺女，就给她在自己住的附近给她父母买了新楼，好说歹说把他们接走了。他们通过范姨的这件事情，觉得还是把父母接到身边陪伴比较牢靠些。接走马老太太不到半年，据说，马老太太就突发脑出血就去世了。还好的是，在离世前几个孩子都在身边。
　　 五楼住的是小王阿姨两口子有一对双胞胎闺女，两口子刚搬来时，感情还算好。只是男人爱喝酒，成天把自己灌得醉醺醺的。男人很瘦，瘦如蒿草，走路每天摇摇晃晃的。据说喝酒喝的满身都是毛病。范姨去世后，楼里人对健康有了注重，小王阿姨开始控制男人喝酒，为此男人受不了管制，为此两口子经常吵架。吵着吵着还经常动手，有几次半夜动起手来，哥去楼下拉过几次架。两个闺女一来气也离开家，去了单位住。后来小王阿姨也管不了他，就也经常不住在家里了，最后两个人也离了婚。
　　 小王阿姨走后，男人依然每天小酒不断，喝得走路都打晃，工作因此也丢了。两个闺女一合计就硬给他送进了疗养院，别说去了疗养院他也不那么喝酒了，身体也好了，去年过年他回楼，邻居看他也变胖了，他说疗养院比家好，有人陪他聊天下棋的，吃的又合口。他这辈子兴许就住在疗养院了。有家不回住疗养院，楼里人都咂舌不解。他却说：“这个旧楼住着有啥意思呀！死的死走的走，冷冷清清的，物是人非了，没了当初邻居的热气了。没意思呀！”
　　 他家房子自他走后，也是一直空着。过年前，两个闺女会回家收拾一下，贴上对联，福字，清扫门口。但住一宿就会离开。两个闺女也都有了各自家庭，问起房子以后怎么处理。她俩说，留着吧，好赖这是个家，过年过节回家收拾收拾回家看看也有个念想。如果哪天她父亲不愿在疗养院住了，回家也有个地方。
　　 楼其实按年头算，还真不算旧楼，但走的人多了，楼房变得异常安静冷清，楼里也没几家了，都各关各的门，见面也没几句话了，似乎缺少了朝气。楼的外观涂料也随着时间的流逝失去了本色，变得毫无生气。楼道里的灯也没人张罗交费，每天夜晚来临的时候，楼里漆黑一片，人们都紧关房门，很少再出门。
　　 楼里空置下来的房子有好几家没人住，有时我上下楼时，走到他们的房门口，都会让我情不自禁想起里面曾经住过的人，以及他们留下的故事。
　　 三楼原来住的是马医生两口子，两口子爱说爱笑曾经让楼里邻居充满生机。几年前因为工作关系，他们就去了海南。我来天津时，房子也一直空着。过年前我回家，发现楼门口贴着大红喜字，一打听说是他家房子卖给了叫马二翠的母女俩。母亲马二翠，闺女马晓晓。母亲属于大嗓门，从搬进来那天起，就吵吵吧火的爱唱歌，虽然嗓音不好，但也让楼里有了生气。没过多久，马晓晓在楼里办了喜事，一个年轻帅哥住了进来。每天马晓晓和帅哥成双入对的进入楼里，见着谁都会热情有礼貌地打招呼。让楼里注入了一丝生机仿佛有了活力。
　　 刚过完年，一楼马老太太的房子也住进了一对卖猪肉的一家人，每天一家人分工不同，父子俩一早天不亮就去收猪杀猪，女人早早就去市场占据有利摊位卖猪肉。晚上一家人一起回家。他们还在楼门口点上了瓦数大的灯泡，外面摆上桌子沏上一壶茶一家人围在一起喝茶。还在楼边一角支了一口大铁锅，有时会炖一些大骨头，贴一锅大棒子面。女人在楼下扯上大嗓门吆喝道：“楼上的家人听好了，爱吃铁锅炖骨头的，爱吃棒子面贴饼子的就下楼来吃呀！”
　　 她的声音刚落，楼上人家就都走出家门，出来凑热闹，一直没搬走的徐小明两口子领着闺女的儿子也走下楼，拿着碗筷说正好还没做晚饭。就去锅里夹骨头，拿棒子面饼子。他家一上手，楼里人家看热闹不好意思上手的就都一哄而上都去夹骨头拿棒子面。人们吃着，吵着，闹着，一时间楼里的生气又回来了。
　　 从此后，那个铁锅可派上了用场，有时楼这家炖大菜，有时楼里那家蒸包子。马二翠更是每天都抢着用铁锅做饭，她说铁锅做出的大米饭嘎嘎香。
　　 五一我从天津回承德，惊喜地发现，我们住的小区楼外墙都刷了浅黄色的涂料，楼门也换了新门加了暗锁，楼道里墙壁也粉刷得白亮，灯泡也换了新的。上到五楼看见小王阿姨家敞着门，小王阿姨的男人正在门口刷自己家门口的垫子，他说他现在已经把酒戒了，他决定回楼里住了，准备开始新的生活。正说着小王阿姨突然从房间里走出来，告诉我，她俩已经复婚了，晚上请楼里人在楼下吃饭。
　　 不光如此，二楼范姨的男人也搬回来住了。他说哪好也不如自己家好！
　　 楼里邻居又一下子住满了，突然感觉，旧楼终于又新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