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根与魂】【柳岸】丹江灯盏(散文)
小时候我爱哭,我一哭,奶奶就吓唬我说:“小屁孩,你是偷来的,再哭,还把你送回去!”
我真怕奶奶再把我送回去,所以就憋着,不敢哭了。
我是偷来的?怎么偷?到了十来岁时,我还真的经历了一次偷,不过不是偷的孩子,而是灯盏。
正月十五的时候,半下午我就催奶奶快煮饺子,别错过了晚上耍龙的和玩船的,好不容易挨到天黑,我和弟弟就急不可耐地向外走,奶奶喊:“小祖宗们,等我收拾好碗筷我带你们去,别让人把你们偷走了。”
我们嘴里应着,心儿早就飞向了外面。
我心想,才不能和你一起呢,你小脚,跑不快。
趁奶奶去喂猪的时候,我和弟弟一使眼色,撒丫子地跑开了。
锣鼓响起来,唢呐响起来,花炮响起来,一条彩龙冒着阵阵鞭炮和礼花,上下飞舞,那么冷的天,舞龙人光着膀子,手举竹竿使劲,还浑身出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玩过龙后是玩旱船,有撑船的有坐船的,撑船的反穿皮袄,手里拿跟细竹竿装模作样撑船,坐船的是个女的来来回回转大圈,停下来撑船的就南腔北调唱起来,我们不喜欢玩船的,没声势,没有玩龙的那样令人震撼。
玩龙的玩船的挨家挨户送祝福,每到一家,玩龙的喊:“青龙到门前,时间保平安,今年生贵子,来年中状元。”主人家对着龙头焚香烧纸磕头,然后鞭炮就噼里啪啦响了起来。
一个村子跑完了,领班的喊:“子时过了丑时到,各在回家去睡觉。”
人们纷纷走开了,很快,家家户户门外亮了起来,闷墩上都放着一盏燃着的灯盏。
在丹江流域,面灯盏用的就是普普通通的面,一般不用发酵,揉到就行,捏成一个圆形,中间一个圆锥形的小面块凸起,用来给新鲜的棉花芯做支柱的,芯周围是凹槽,用来添香油的,就像是一个碗里放了一个蒸红薯。
我和弟弟一见没人,就开始去偷,偷得心应手,灯盏亮着,一目了然。
奶奶见我们拿了那么多灯盏回来,张口就骂:“浑小子,那灯盏是给你们吃的?你们偷人家那么多灯盏干什么?你们等着挨骂吧!”
我们既高兴又气呼呼地睡了,高兴的是收获多多,气呼呼的是奶奶不分青红皂白地给我们当头泼了一瓢冷水。
第二天早上我被炮声惊醒,只听村口有人在尖声尖气叫骂:“谁偷我家灯盏喽,你偷去吃了让你成个大肚子,怀上几个娃娃朝你身上屙、朝你身上尿,孩子拖着你,看你来年还敢偷我家灯盏不?”
第二个女人的叫骂声也开始了:“偷我家灯盏的那个人你听着,你偷吃了我家的灯盏馍,让你屙娃娃、尿娃娃,被窝里面藏娃娃,娃娃哭,娃娃闹,你娘家妈给娃娃当姥姥。”
后来叫骂的人越来越多了,张大嫂也骂,李大婶也骂,而且越骂越难听,叫骂的女人形成了阵势,从村头走到村尾,骂的内容都是谁偷吃了人家灯盏,谁要生孩子。
毕竟我那时小,真怕自己生个娃娃出来,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我得尽快去把我偷的灯盏转移,可是,等我找到放灯盏的地方时,灯盏不见了,难道它们能长上了翅膀?
我不敢吱声,只好一个人东寻西觅,我也不敢问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因为我做贼心虚。
正在我专心致志翻箱倒柜的时候,爷爷过来了,说:“傻小子,别找了,你奶奶把灯盏送给住在咱们前面你二婶了,就是前天给你送兔兔馍的那个年轻女人。”
“送给她?为什么呀?”我迷惑。
“让她生娃娃呀,吃一个灯盏生出一个娃娃。说得多了你也不懂,小孩子别瞎问。”
我长出了一口气,暗自庆幸自己不会生出孩子来,同时我又想:二婶是多么好的一个人啊,她喜欢娃娃,见了我们不是给大枣就是给核桃,有意思的是有一次还把她的贴身花兜肚拿出来让我们几个男孩子朝上面撒尿,说是要沾沾臊气,可这么好的一个女人却愣是没有自己的孩子,要是偷吃灯盏能够生孩子,我偷了五个,弟弟偷了三个,二婶吃了,就能生八个孩子出来,放学时我们这个路队就大了,我当路队长就更神气了,像统领千军万马的将军,不行,还得偷,就今儿晚,和弟弟一起,再去偷十个,还送给二婶。
然而,那天晚上等到呵欠连天,我从我家窗口向村子里看,没有一家亮灯的,除了偶尔几声狗叫外,什么动静也没有。弟弟呢?早已去听周公讲故事了。
我一个人行动了,偷偷拿了爷爷的电把,照照张大嫂家的门口,没有灯盏,李大婶的门口也没有,我还要继续下一家时,却被父亲揪着耳朵骂回了家。
第二天是奶奶送我们上学的,奶奶到老师那里给我们报了名,交了学费,我和弟弟各八毛。老师把我们领进教室,说,今天是报名时间,教室内外很乱很脏,让我们整理好后就回家翻翻寒假作业,看完成没有,没有完成的赶紧赶工期。
老师一走,同学们热火朝天了一阵子,然后叽叽喳喳开了,寒假里新鲜事儿一个接一个,都争着说,其中一个最热门的话题就是前天晚上偷灯盏,有的说七个,有的说九个,还有一个低着头,说他只偷了一个,剩余的全被别人偷走了。扯到灯盏,难免要说到女人们的叫骂,同学们相互攻击对方要生几个几个孩子,看来偷灯盏挨咒骂不光我们村是这样,我同学们的村子里也一样。
卫生委员是个女孩,过来嘲笑我们说:“快去干活儿,都是些男孩子,生什么娃娃,不嫌臊的慌!”
我蹦蹦跳跳回家了,却见平时根本没有闲工夫的爷爷奶奶在二婶家一边烤火一边说说笑笑,我催奶奶回家做好吃的,爷爷朝我瞪瞪眼,说:“催什么催,懒驴子懒马懒十七哩,今儿个是正月十七,任务就是玩。”
我郁闷:“大人们要懒驴子懒马懒十七,那凭什么让我们上学,还要大扫除,还要赶工期,难道我们不是懒驴子懒马?不公平!”
二婶也真贤惠,一边给我抓糖块吃,一边说:“傻小子,别愣了,今天咱丹江流域的人歇一天,是老天爷下的命令,明天就要开始忙春活了,这是民间的风俗,你们学校开学,那是公家的事儿,民间的事儿是按风俗来的,讲的是习惯,公家的事儿是按规程走的,讲的是纪律,长大了你就明白了。”
我盼着再有偷灯盏的晚上,我去给二婶再偷些灯盏回来,听听乡村女人们那种咒人生孩子的粗野却又天真的骂声,我盼着能和同班同学再有炫耀的机会,任凭生活委员再挖苦我们一回,我盼着时间长上翅膀快点飞,让二婶早点生孩子出来……
我盼着长大,真想弄清楚这一系列乌七八糟的事儿,尤其是偷灯盏到底能不能生孩子的问题,真想让透澈的丹江水洗去很多东西上面的浮沉,露出透明的本色。
终于二婶并没有天随人愿,她和二叔去了趟大医院,回来后她领养了一个女孩,起名就叫盼盼。
通过和年长者的交往,生活阅历的加深,我在阅读资料,阅历生活中渐渐弄明白,丹江流域是楚文化发源地,由于山川水形成的特殊地势,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官家必征之地,匪徒藏身之地,老百姓在夹缝中生存,期盼太平安定,期盼后继有人,期盼生活美好,形成了很多地域姓的节日、特色性的文化,甚至在某个节日上面衍生了很多繁冗复杂的祝愿,沉淀下来的文化底蕴很多看似荒唐,但却成了传承了一代又一代的习俗,形成了极为独特的地域风格。
就说灯盏吧,那是正月十五晚上家家户户在门墩上放灯盏让人去偷,十六早上妇女们叫骂也是故意而为之,目的是想让过了门的新媳妇生出孩子来……
我去年就又碰到过这样滑稽的事儿,邻居六婶家娶了儿媳,二年后还没见动静,灯节那天就找我爱人嘀嘀咕咕,显得神神秘秘的,六婶走后,爱人见我一脸迷茫,偷偷告诉我她要做灯盏、点灯盏、在门口放灯盏,等着夜深人静时让六婶来给儿媳偷,爱人让我晚上早点熄灯睡觉,她第二天早上还要去村头叫骂哩……
看来现在偷灯盏和我们那时不一样,得串通,因为朝门墩上放灯盏不再大规模出现了,家家户户大红灯笼高高挂,耀眼的电灯光夺走了摇曳的香油火光……
高新科技的电力功能愈发强大,光亮越来越耀眼,但仍没有完全替代丹江流域一带那份最原始最淳朴的香油火光和人们对后继有人的那团希望之火,现在老一辈见了某某孩子,就开玩笑说他是偷来的,或是是从门墩上捡来的,这样口头上的一句玩笑话肯定会一代一代传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