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途经一座修葺一新的天主教堂。
　　 门外，站着几位神职人员，不时向前张望，似乎在等人。成平他们驻足欣赏教堂建筑。
　　 一会儿，驶来一辆黑色轿车，停下。一位年长的神职人员快步上前拉开车门，毕恭毕敬：“区长好，欢迎欢迎。”
　　 区长与随从依次钻出车门。区长笑容可掬，握住神职人员的手，与之寒暄，热热乎乎，像久违的老朋友。
　　 区长是个中年汉子，微胖，西装革履，梳着大背头，戴一副金丝眼镜，很有派头。
　　 区长来这里干啥？成平有点好奇，想听听他们说些什么，拉着赵飞熊几个走了过去。
　　 神职人员满怀感激：“本教堂在文革中遭到损毁，一直无法使用。多亏了政府关心，拨巨款修缮，使我们重新有了活动场所。在此，我代表广大信众向政府和区长你表示真诚的谢意！”
　　 区长面有悦色：“这是政府应该做的，落实宗教政策嘛。以后有什么困难，需要政府解决的，尽管提出。”
　　 “谢谢、谢谢！”
　　 他们的话，成平越听越不对劲，越听越触气，忍不住了，上前一步，对着神职人员大声嚷道：“谢什么谢，这是还债，还债需要谢吗？而且，这个债拖了那么多年，算利息了吗？给你们造成了那么大的伤害，他们应该道歉！
　　 你想过没有，损毁了修复，等于打你一顿再安抚你，还以为自己是救世主，天理何在？你要的是公道，不是施舍。挺起你的腰杆子，干嘛像奴才一样低声下气？”
　　 此言一出，众人愕然。神职人员默默无语，低头垂立，神情似有戚戚。区长大怒，转过身，逼视成平，镜片后面寒光闪闪：“你是什么人，哪来的，怎么可以这么说话？”
　　 声调不高，却是字字有力。
　　 成平凛凛然：“我是什么人，哪来的，不重要。重要的，我是实话实说，正本清源，难道错了吗？”
　　 “你……”
　　 区长胀红了脸，张口结舌。少倾，他回过神来，吼道：“你这是别有用心，挑拨离间，寻衅滋事。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抓起来！？”
　　 听区长这么说，身后的三个随从卷起袖子，准备动手。
　　 成平冷冷一笑：“抓？你敢抓，我就撸了你的乌纱帽。我暗中查访，没想到在这里逮到了一条老黑鱼。说，你跟我走，还是你抓我？”
　　 赵飞熊心里咯噔一下：这个李成平疯了，闲得蛋疼，没事找事，你和地头蛇较什么劲？暗中查访，你是省里还是中央的大员？
　　 眼看成平落入险境，他不能见死不救。怎么办？他急中生智，上前拉住成平的胳膊：“李主任，算了算了，这不是什么事，犯不着。我们还要到市里参加会议呢，别耽误了，走吧。”
　　 李主任三个字叫得特别响亮。
　　 主任、暗中查访、市里参加会议，此人什么来头？区长愣住了。
　　
　　 二
　　 细细打量，李主任伟岸挺拔，器宇轩昂，绷着国字脸，一双大眼睛满含坚毅与威严。平民化的衣着，掩饰不住文武兼具的气质。怎么看，怎么像乔装打扮的明察暗访的高级官员。
　　 类似的人物，他在电视里见过。劝李主任的这个人，说话慢条斯理，书生气十足，估计是他的秘书。另外两个土老冒，精悍，像是他的警卫。
　　 这伙人，肯定不简单。或许，他们是冲着我来的呢？万一抓错，无异于往枪口上撞，那可吃不了兜着走。
　　 区长眨巴着眼睛，不知如何是好。
　　 神职人员见此情形，赶紧打圆场：“误会、误会，大家别往心里去、别往心里去。”
　　 他弓弓腰：“区长，外头风大，到里面坐，请请请。”
　　 又转向成平：“主任，一起去坐坐？”
　　 成平摆摆手：“不打扰了，我们还有事呢。”
　　 “那……随时恭候光临。区长，请吧。”
　　 区长点点头，迈开腿，跨进门口的瞬间，扭过头，满腹狐疑地看了看成平。
　　 赵飞熊扑哧一声笑了：“成平，真有你的，那个区长被你搞得晕头转向，颜面尽失啊。”
　　 “人模狗样，这种货色多了去了，”成平撇撇嘴，一脸不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无论怎么做都是对的。真理，似乎只掌握在他们手里，嗤！”
　　 赵飞熊咂咂嘴：“谁有权力，谁就是大号佬。没听说过，皇帝一个屁，天下一场戏？”
　　 “听说过，小喽啰跟着乱放屁。”
　　 滕明飞掏出香烟分发：“开眼界、开眼界了，比看风景过瘾。”
　　 成平点燃香烟，深深吸了一口：“赵老师配合得好，演戏逼真。不然的话，我可要蹲局子了。”
　　 甄亚根竖起大拇指：“老卵、老卵，老李老卵，赵老师老卵！”
　　 成平好像打了个胜仗，很是得意，手舞足蹈，朗声道：“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赵飞熊推了他一把：“罢了罢了，走吧，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要等他醒了，派人来抓你？”
　　 成平掸了掸烟灰：“量他没这个胆。这顶乌纱帽，我轻轻一掀就掉了。”
　　 赵飞熊呵呵：“吹、吹，使劲吹，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成平望了望教堂：“你说吹就吹吧，反正，少恶心恶心人，也算是一种进步，走走走。”
　　 嘴硬归嘴硬，此刻，他真有点后怕。如果碰上个愣头青，他可要倒大霉了。很幸运，那家伙是个软蛋，他笑了。
　　
　　 三
　　 一干人继续前行。半个小时后，在一个山坳里找到了石粉厂。远远地，便听得隆隆作响的机器声。
　　 放眼望去，厂区上方笼罩着白色的粉尘，浓浓的，一大团，像蘑菇云，向四周扩散。附近山坡上的树木，水渠边的杂草、地里的庄稼和小河里的水，全都是白乎乎的。大门内，忙碌的工人们全都穿着白色的防护服，戴着口罩，个个包裹得严严实实。
　　 “北国风光啊，山舞银蛇，原驰蜡象，”看着这一切，成平直摇头，“不行不行，老屠说得没错，高污染、高污染，这回真的悬了。”
　　 赵飞熊说：“死马当作活马医，既然来了，进去了解下，是否有解决的办法。”
　　 甄亚根与滕明飞附和：“对，了解下。”
　　 成平笑着对赵飞熊说：“到了黄河心不死，走，跳下去。”
　　 进了大门，对门卫说明来意。
　　 “哦，华厂长吩咐过了，跟我走，”门卫带他们去车间，“省环保厅的领导在这里调查研究，华厂长陪他们呢。”
　　 “好的，麻烦你了。”
　　 “不客气。”
　　 省环保厅的领导在这里调查研究，是否跟污染有关？成平猜测。昨天老屠的话在耳边响起：“石粉厂属于高污染行业，在我们那里是严格控制的。”
　　 究竟如何，等着瞧吧。
　　 步入车间，大家一齐捂住鼻子，里面粉尘更甚，呛人。眼前白茫茫一片，似浓雾弥漫，几米外看不清人。
　　 车间正中，矗立一台巨大的机器。输送机源源不断地往上输送石块，倒入机器上方的漏斗里。机器震颤着，轰鸣着，将石块粉碎。
　　 工人推来拖车，候在下方的出粉口。另一人张开蛇皮袋，对着出粉口接石粉，一袋又一袋。这辆拖车装满，拉走，下一辆空车过来。
　　 门卫凑近接石粉的耳朵，大声问：“厂长呢？”
　　 “在会议室，刚走。”他头也不抬，也是大声喊。
　　 门卫挥挥手，示意成平他们出去。到了外面，他指指西边破旧的二层楼：“会议室在二楼，你们过去吧。”
　　 “好的，谢谢。”
　　 到了楼下，成平说：“人家在开会，不便打扰，我们就在这等等吧。”
　　 “也好。”
　　 成平瞧瞧他们三位，大笑：“物种进化要几十万年，你们一会儿工夫就白化了，头发、眉毛、胡子和衣服都是白的，一个个成了白素贞！”
　　 “哈哈，你也是，白毛女第二。”
　　 “赶快收拾收拾。”
　　 四个人挠头、抹脸，脱下衣服拍打。
　　 楼上下来一位长相甜美的姑娘，笑盈盈地问：“你们是海东的吗？”
　　 “是的，你是？”
　　 “我叫秋叶，办公室的。华厂长关照，让我来接待你们。现在华厂长开会，我们到上面坐会儿吧？”
　　 “好的，谢谢了。”
　　 “不客气。”
　　 上了楼，秋叶打开接待室的门，招呼大家在沙发上坐下，忙着泡茶。成平接过茶杯，啜了一口，赞不绝口：“哟，清香扑鼻，沁人肺腑，好好好，什么茶？”
　　 其他几位也说：“好茶、好茶，回味无穷。”
　　 秋叶说：“岳西绿月，大别山特产，安徽名茶之一。”
　　 成平笑道：“岳西绿月，充满诗意的名字，让人浮想联翩，乐不思蜀了。”
　　 “那你留在这里，不要回去了，”赵飞熊打趣。
　　 “有这打算。”
　　 成平眼光停在对过靠墙的长条桌，上面放着一溜方形小木盒，木盒一头有塑料封装的红底黑字的说明书。过去一瞧，木盒里盛放着各种不同颜色和品级的石粉。秋叶笑吟吟地说：“这些是样品，我给你们介绍一下。”
　　 “好好好，”赵飞熊他们围了上去。
　　 她指着木盒，逐一解说：这是石灰石，这是石英石，这是方解石。由粗到细有20目、40目、60目、80目、100目、150目、200目……
　　 石粉具有优良的化学性质，如润滑性、耐火性、耐酸性、绝缘性、柔软性、光泽度和强吸附性。
　　 石粉广泛应用于化妆品工业，可作为调色剂、美容粉、保湿剂等的添加剂。在医药食品工业中，可用作冰粉、花椒粉、中药制剂、食品添加剂、隔离剂。在涂料工业中，可用于制备各种防护涂料或工业涂料。
　　 在石粉微粉中，可用于制备高档涂料和塑料、电缆橡胶、化妆品、铜纸涂料、纺织润滑剂。除此之外，滑石粉还可用于陶瓷、防水材料等行业……
　　 赵飞熊啧啧赞叹：“石头磨成粉，竟有这么多的用途，想不到、想不到。”
　　 甄亚根与滕明飞眼睛放光：“变废为宝，长知识了，长知识了。”
　　 成平突发奇想：“像面粉，要是遇到荒年，可以充饥了。”
　　 秋叶莞尔一笑：“那是观音土，不过不要吃，会胀死人的。相信以后的日子越过越好，没有谁吃观音土。”
　　 “呵呵，说得好。”
　　 伴随着笑语声，老屠跨进门内，后面跟着七八个人，包括一起上车的那两个年轻人。
　　
　　 四
　　 成平惊讶：他明明在芜湖上的岸，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小李，你好，”老屠看出了他的疑惑，伸出手，“我去芜湖办点事，昨天晚上就赶往安庆了，比你们到得早。”
　　 成平握住他的手：“老屠，你好你好。想不到在这里碰见你，巧了。”
　　 老屠笑道：“我不是说过，我们可能还会再见面的？”
　　 “是的、是的，”成平问，“你是省环保厅的，来调查研究？”
　　 “准确地说，是调查研究和督导，”两个年轻人中的一个说，“屠厅长不辞辛劳，亲自带队，很重视环保问题。”
　　 哦，老屠原来是厅长，大官啊。他穿着昨天的那身衣服，还是那么的平易近人。比起那个官腔十足的区长，不知强多少倍。就调查研究而言，屠厅长能身临污染严重的厂区，特别是下到极度污浊的车间，也说明他不同于一般的领导。
　　 领导搞调查研究的报道，成平在电视里看得多了，往往是走马观花、浮光掠影。他们西装革履、夹克衬衫，象征性地握握手，问问饥暖，与群众之间存在明显的距离感。更有甚者，提前安排好群众演员，看似热热闹闹，实则是作秀表演。
　　 官僚主义、形式主义之所以盛行，领导干部之所以不愿走到群众中间，很重要的一点是为了保持所谓的身份感和神秘感，制造出紧张严肃的等级氛围。如果与普通群众一样，就无法产生威仪，害怕失去权力威慑。
　　 这是保守陈旧的封建集权体制下产生的惯性思维。相较之下，屠厅长亲力亲为，朴素无华，令人耳目一新，成平对他顿生好感。
　　 这个说话的年轻人，听声音，他就是早上在江边发牢骚的“愤青”。与之截然不同，这会儿的话多少带有阿谀奉承的味道。
　　 成平觉得好笑，投机分子两面人，不提拔你是正确的。肚子里这么想，嘴上不能说。他关心的是石粉厂项目，到底可不可以上。急迫，让他忘了自己的身份，他追问：“转了一圈，发现什么问题了吗？”
　　 什么转了一圈，用这种口吻说话，你算老几？话一出口，他自感冒昧，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多嘴了、多嘴了。”
　　 “没关系，该问的要问，该说的要说，这是考察的题中之义，是对工作负责，有什么不好？”
　　 屠厅长拍拍成平的肩膀，对身边的华厂长说：“今天的会议结论，你如实告诉小李他们，不可隐瞒。人家是扶贫的，不能坑了人家。”
　　 华厂长频频点头：“知道知道，请厅长放心。”
　　 成平上前一步：“华厂长好，我们给你添麻烦了。”
　　 华厂长握住他的手：“不麻烦、不麻烦。”
　　 他转向屠厅长：“快到中午了，吃过便饭再走吧。”
　　 “不必了，我们还有别的事情呢，”屠厅长望着成平，“这个项目比较复杂，务必要慎重，三思而后行，或者向你们的领导请示一下。”
　　 “知道了，谢谢厅长。”
　　 “那再见了。”
　　 “再见！”
　　
　　 五
　　 送走屠厅长一行，华厂长返身进来：“怠慢了、怠慢了，各位见谅，请坐请坐。”
　　 成平拱拱手：“华厂长客气了。”
　　 华厂长高个子，黑瘦，大眼睛厚嘴唇，胡子拉碴。穿一身皱皱巴巴的黑色旧西装，不系领带，松松垮垮，显得不拘小节，典型的农村生意人的装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