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山塘蛙(散文)
一
山水相依,有山必有水,有水定绕山。山水之外,更有弦外之音。这是自然之趣,更是哲学的山水禅意。我的家住在青山脚下,百米之东就是青山,青山抱住一座山塘,春夏之交,山塘的蛙就开始为青山风景而鼓鸣,而跳跃。
喜欢晚饭后登山绕山塘缓步。沟壑汇水,积水一塘,常年澄碧,宛若一面镜子。自古青山最多情,揽镜自照。塘边的红桃紫李,投影其间,怪不得株株枝枝都是画的一般,以艺术的姿态呈现,绝不有什么败笔。粉樱娇羞,碎花的杏眨眼,清静的梨不甘自清,老榆树,老槐树,高耸的杉木,低矮的石楠,葱翠的松柏,哪管山塘水镜为谁照,一齐争相入镜。一塘蛙脸,静看水中风景,肯定不是比颜值谁的漂亮,还比什么?我想应该是自观面目,不肯有一点瑕疵吧,好来“蛙声一片”的歌咏合唱,它们很讲究阵容吧?
蛙们,特别喜欢黄昏时表演,早就站在塘岸的奇石上,我眼力不好,不看它,它却瞪着圆鼓鼓的眼珠子,朝向我,一旦我与之触目,蛙们便表演高台跳水,不是郭晶晶,不是全红婵,我难以送个“跳水皇后”的称呼,有时候听我脚步,仿佛就是得了“起跳”的口令,纷纷落水,绝不惊起水花,我给它们打分,都在90以上。我不知为何跳水比赛安排在黄昏,或许早就开始了。我想蛙们是懂得“约人黄昏后”的吧?
或许,我就是一个冒险涉足蛙的“领地”的外来者,蛙们并不感到意外,只是保持了距离。人和自然的关系,可能都很难达到人与狗那样,驯化的只能是很少的物种吧。保持距离并不是拒绝,而是一种合适的相处。它们的世界,也不希望打扰,或许也习惯了人的踏入,只是一种顽皮,让我们觉得蛙是被惊吓到了。社会存在很多关系,每一种关系,可能要拉近并融入,都需要合适的方式吧,我们总不能凭着我们的心愿,要求都要附和我们,接纳我们。
二
蛙们都跃进山塘里了,我观赏它们的跳台吧。怪石伸进山塘半米或更长,苔藓微绿,似天然绿毯,蛙们也讲究仪式感的,或者,我们人类的走红毯是根据蛙们的站绿毯学会的。苔藓的存在,在诗人眼中就是粮食,“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袁枚《苔》)我想,青苔在蛙们的眼中,应该是一个个小虫子吧,看不到蛙啄米,令人猜,忍着馋,还是读透了诗人的句子,原来是个比喻。
入水太寂寞,何时聚在塘的岸边浅水处?就是不上来,上来吧,看看打分牌上多少分,蛙们不在乎这个,在乎我们的脚步,无论怎么轻盈,都听得见,是对我们莅临的特别欢迎,静静地迎接,息声,瞪眼,这是它们的迎接方式,也是恭敬的态度。就像我教书走进教室,孩子们闹声顿息,我并不觉得是惧怕教师的威严,而是一种境界,怎么可以破坏呢。
蛙们是什么时间突然在这个时候来的?我思考起来。寒冷的日子,在何处避寒?稍微有点生物学知识,知道蛙是卵生的,水是蛙卵的家。在生物学出现之前,蛙就站在生物学的课堂上了。生命来自三叠纪,跳跃的功夫在侏罗纪就有了。
其实,我对这些知识的学究气并不喜欢。看见蛙,我总觉得最先出现在我老家的南桥下的沟渠里。忘记什么时候,我和伙伴一定去那条沟渠网捕蛙的童年,它的童年乳名叫蝌蚪,黑色的躯体,滑溜溜的,放在手心呲溜一下就跑了,那时候感觉给它“精灵”的称呼最好。听了大人的话,青蛙可食,蝌蚪一定也可以吃,捧一抔沟渠的水,其中有蝌蚪,一口吞下。后来大人说,在肚子里可变成蛙,就像女人怀孕。于是再也不吃了,生怕变性。多么有意思。
不过有些知识,是从蝌蚪而来。我的老家土话说蝌蚪叫“格格党”(音),人们讽刺不识字的老师,用了这个词。老师教学生念“蝌蚪”,念成“格格党”,学生问,写两个字,怎么念三个字?老师改口称“格党”。这个说法,肯定属于幽默级的笑话,但跟了我一辈子。我从事高中语文教学,生怕把“臀部”读成“殿部”之类,每每想到“格格党”,尤其遇到古文,我每个字都要从音韵学角度去推敲,查证,生怕闹出“格格党”的笑话。挑学生起来读课文,有的字读错,学生笑,我说这是“格格党”读法,这个学生毕业后也成了我,说起这个事,他说教师这个职业,起码不能做“格格党”。严谨的教学态度,完备的知识储备,是教师职业的必要,蝌蚪,成了我的老师,太有意思了。
也怕“格格党”的故事让蛙们听见会大笑,偷偷回忆而已。找一处离岸的怪石坐下,行人的脚步声消失,唯有山风款荡掠水,熏暖的风,送给了蛙们,就像维也纳音乐大厅的气氛,没有出场仪式,不知蛙是否有领唱的,顿时,蛙鸣如鼓,震得水面泛起了涟漪,我相信不是熏风的劲儿,一定是蛙声的共振波使然。“呱呱”,“咕咕”;“呱咕,呱咕”……声音错落,旋律生动,显然未经排演,但找不出不和谐的音符。树上的莺息声,夜宿杉树的麻雀探头看,不敢发声,“听取蛙声一片”这个句子,写得不仅仅是人在静听,还有那些肯于把黄昏让出来的鸟们。无法找到十分合适的比喻,我觉得就是童声大合唱,声带初震,声音清纯,干脆嫩酥,分不出男女声,蛙们懂得“此起彼伏”的配合,它们的乐感很强,简直是在用情教我这个五音不全的人。手机录制一段,夜晚睡前听,听了几个晚上,我给命名了,叫“山塘蛙鸣交响曲”,和贝多芬的第六交响曲《田园交响曲》,合称“姊妹曲”,因为我觉得两个曲子,都有一个主题——在大自然的怀抱里,体验精神的安宁和静谧。真的奇怪,明明是喧闹,却有着沉静的意境。可能这就是哲学的依存关系,闹中有静,静中生动。
三
我是一个也喜欢听歌的人,但只是一种原始的乐趣,对音质音色音阶音律毫无专业素养,但并不影响我的喜欢。我总是走进一种自我经验过的意境。那些年教学,我总安排几分钟学生高声朗读课文,尤其是学习《荷塘月色》,朗读声响起,教室成了山塘,一片蛙鸣。朱自清的这篇散文,就有“这时候最热闹的,要数树上的蝉声与水里的蛙声,但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热闹是难得的一种氛围,没有热闹,就是压抑,甚至是窒息。所以,我想把热闹作为一个教学主题,研究课文处理时,同事说,热闹的主题太浅了。我说不浅——那些抑郁症患者,最起码是少了热闹。一个人的灵魂,如果是孤寂的,冷色的,要打开,热闹应该是一把钥匙,最起码很容易插进灵魂的锁。陶醉,有时候大脑一片空白,空白一瞬,不好吗?音乐的作用在于治愈,蛙声也是音乐,也要列入治愈系。
有没有人听蛙声,蛙们并不在意,不像人的表演,作为演员,看到台下观众寥寥无几,或者空无一人,就失去了表演的兴趣。我听蛙声,曾拉长时间,蛙们并不知晓我这个痴迷听歌的人,躲在一棵树下,蛙们的歌声就开始了,相继接唱,亮着嗓门,声声逐高,展示歌喉,旁若无人。我想那些蛙们的情态应该是如痴如醉。也许,水塘周围,葱翠的树木,青青的野草,虬曲的树枝,嶙峋的怪石,就是蛙们的观众,蛙可以看得清它们的表情,绿色就是青睐,静止就是敛声细听。蛙们就没有计较听众多少,秩序怎样,蛙们相信自己的歌声可以掀起沸腾,也可以令一切沉醉无声。有些人,并不在乎自己的声音,产生什么气场,渲染怎样的气氛。歌唱,一直是他们的坚持。不远处的工地有临时建筑窝棚,里面的建筑工或许也是吃了一些酒,醉声从工棚传来,与蛙声混唱。陶醉,并非是一种软绵绵的样子,醉歌,或许为了解乏而歌,或许什么也不考虑,只为以此寻乐,蛙们和工棚的工人,都有自己的歌唱方式,共同点是歌唱当下的生活。我没有白居易那种自信——“谁道使君不解歌”,“使君歌了汝更歌”,一轮一轮的合唱,将这个静夜掀起了歌潮。他们的旋律不一样,平仄不一,尽情歌谣,我很佩服这群不同类的歌唱家,有着共同的爱好。
天上悬着一镰弯月,月光是来伴奏的,沉在山塘里,不再东起西沉,仿佛是被蛙们邀来欣赏歌声的,看不出月亮是否醉,但不疲倦,月光就是给蛙声的鼓掌,蛙们懂得,累了,不知是蛙的领唱唱了什么,顿时息声。那个工棚的醉歌也停止了。一天的日子,被歌声送走。黑夜惆怅,黑夜孤独,但黑夜有了歌声便更加深邃起来,深邃得让我必须重温他们的歌声才能读懂。他们的歌唱不醒黑夜的眼睛,但可以与黑夜一同沉醉。
歌唱家都有一个个响亮的名字,人们也不喊XX明星,我也无法给它们一些好听的名字。突然想起,它们之中也有明星级的“蛙物”,那年在峨眉山就听说,一种蛙叫“弹琴蛙”,属于“蛙仙”,但不轻易出场,据说要在池塘由人弹起琵琶,弹琴蛙才出场,拼成队形,和琵琶声和韵起舞。遇到弹琴蛙,据说会喜事降临,我不会弹琵琶,肯定不会遇到。蛙的世界,毕竟和人的世界相似,没有成为名角的,并非少了歌唱的权利。歌唱,并非因为高贵,并非因为日子十全十美,在一个不知名的池塘,就像我喜欢的山塘,舞台不大,并非风景名胜,也一样可以欢歌长鸣。
四
我为自己的家安在青山脚下而感到惬意。记得美国作家蕾切尔·卡逊在《寂静的春天》里担心过:“如果有一天,庭院里听不到鸟鸣,花丛中没了蜜蜂,小溪里看不到游鱼,那将是多么可怕呀!”尤其在城市里,这些风景的获得是那么可望而不可求,简直就是奢侈和妄想。幸运的是,我在的城,还有蛙鸣声,这是这个城市的设计建设者对城市功能的深刻理解。高楼,马路,商店之外,“留得青山在”,围堵一个水塘,给蛙们一个空间,也给自己留一个自然音乐厅,多么浪漫,多么婉约,尽管不可能所有人都可以享受这份蛙声之赐,但他们仿佛听得见,蛙声完全可以通过设计图传播到设计者的耳鼓。有情怀和境界的人,可以得到“如闻其声”的生活美感的。
一百米,有点远,夜晚我不能闻着蛙声入睡。但仿佛是枕水而居,蛙声隐约。我非常喜欢临近山塘只有20几米样子的住宅楼,那是老党校的教职工家属楼。和朋友谈起风水,我说,我不喜欢海景房,喜欢水塘边的楼舍,近水楼台先得月,还可临窗听蛙声。他们说我是“现代风水先生”,什么是好风水,能够满足自己的一点需要,喜欢的,就是好风水。或者说,能够从风水里找到自己的喜欢,风为熏风,水里有蛙声,局限于此,也是美妙的风水。并非是“左青龙、右白虎、上朱雀、下玄武”那样充满玄机,潜藏关键。玄机是佛家梵语,是奥妙的意思,世间的奥妙并非都在奇怪的地方,一山一水,总有自己的玄妙奥妙,懂得山水的人,一定能从中找到奥妙。
想一个箭步,扑到一只蛙。这是小时候的事了。我们叫青蛙是“丈外”,可能是我们很不容易靠近,才给了它这个名字。所以我们都做一个杆头网,老远试探,来个迅雷不及掩耳,才可逮到。现在想,有点扼杀蛙的恶作剧。现在我不会去捕蛙了,也不吃蛙。美食把蛙请到了饭桌,真的是无语了。凡是有“蛙”字,我一概拒绝,因为它是歌唱家,仅限于听声。
但名字有了改变,让我有时候疑惑迟疑,甚至想尝尝。蛙有了学名叫“田鸡”,我喜欢吃鸡肉,据说不饱和脂肪酸多,不易发胖。但它是田里的鸡,是蛙,是为歌唱丰收而鸣叫的,是为了那句“稻花香里说丰年”的诗句而活着的,吃了它,就糟蹋了这句诗。还有一个牛气十足的名字叫“牛蛙”,是什么品种?不知,但是蛙,往我们的肉食牛拉上关系,可能是为了吃得安心吧?或者是欺负它的任劳任怨?蛙的声音,从来没有悲观,宰杀的时候,也是歌唱,唱最后一声歌,歌声和刀锋,哪一个厉害?蛙不能分得清,而宰者不会做比较。
我觉得,唐朝时,蛙一定很多很幸运,蛙入诗很多。“蛙声篱落下,草色户庭间”。(张籍《过贾岛野居》)唐朝的蛙很胆儿大,敢靠近居所。“蜃气为楼阁,蛙声作管弦”。(贾龠《孟夏》)唐朝并不缺乏管弦,诗人独爱蛙声为管弦。“何处最添诗客兴,黄昏烟雨乱蛙声”。(韦庄《三堂东湖作》),若没有了蛙声,唐朝几乎就没有了诗歌,就没有了夏天,也少了一个斑斓多彩的世界。
自唐而今,我在山塘找到蛙,蛙始终处在我们的生活里,只是我们给与蛙的兴趣不多了,蛙声从不离开我们,是因为我们有了太多的喧嚣,而忽略了这最清纯的一声声。
山塘,是我放在青山的一把琵琶,不会尘封,每至春末夏初,我就打开,弹一曲蛙鸣。
今夜尤其响彻,蛙声一片。
2024年5月15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
蛙声悠扬,似一曲悠扬的野生交响曲。
青蛙在水中嬉戏,在岸边休憩,
它们填补了这片自然的空旷,
为这里注入了生机。
蛙声在池塘回响,
如大自然的歌唱,
洗涤着人们的心灵,
让人在这片宁静中放松身心。
好文章,遥握才老师创作愉快,老师写作棒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