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水】微笑的遭遇(赏析) ——读郝志宏诗集《那棵沙棘树》有感
微笑是和善,微笑是人与人之间的友好,微笑是一次次心灵的绽放。心无挂碍的人会微笑,心地纯良的人会微笑,比如小孩子的笑是没有功利的,是可亲可爱的。可是“微笑”什么时候变得危险,变得莫名其妙,变得不怀好意了呢?诗人郝志宏是个有趣的人,他有一颗“平常心”,但他有一双不平常的眼睛,一个善于在日常生活中发现人心正常中的不正常,不正常中的正常。他能在生活的任何细节发现秘密且能上升到哲思,这是我对这部诗的感觉。
翻开书,进入我眼睑的首先是《试着微笑》,这种反向思维引起了我的兴趣,微笑历来是自觉的,自然的,不假思索的,世上有种种控制,比如敏感词,敏感言论,敏感事件什么的。但微笑应不受控制吧?就算一个人受了酷刑之后,还要由衷地微笑一下管得着吗?但是志宏就发现了微笑的尴尬,请看他的尝拭:
“逆向行走在人行路上/他试着向每一个迎面走来的人/送上一个走心的微笑”
这是三句平常话,但是“逆向”“人”行路,迎面走来的“人”,走“心”微笑,都是人与心的关系。“试着微笑”本身给人一种沉重,他不会自然而然地笑了吗?他笑神经坏了,堵塞了,失去功能了?为什么?多久没有笑了?是什么打击让你失去了微笑?于是他要试着微笑,试着就是逆向,因为大家都不会微笑了,或者说微笑很多余。微笑不同于大笑、狂笑、讥笑、冷笑等等,这些笑都是特定情景下的笑,唯有微笑是人的习惯、心态、友善。可是人群中冷漠的面孔,沉重的心境,生活的乱象,生存的压力,人心的虚伪,早已丧失了信任,把善意当作恶意。诗人大概是要唤醒人们的信任和善意,友好与真诚,所以他要拭一下,他就逆行在人走的道上,发自内心送上一个微笑,结果是:
“几个匆忙赶路的人/像一丝微风拂过/根本无视我的微笑”
我心如重锤擂过的鼓面抖动不止,匆忙与无视,是在高效的速度心死了。哪还顾得上享受微笑。接下来遭遇更惨。
“一位穿着精简,打扮丰富的女郎/驻足问我,咱俩认识/我微笑着摇摇头/她冷冷轻轻地回了一句:有病”
这个回敬很有力!“有病”,一个微笑换来了质疑和羞辱,这才是诗的眼睛。微笑有病,冷漠就健康吗?怀疑是智能,友善就低能吗?到底是诗人病了还是大众病了?半生不熟的人见他微笑,误以为中彩票啦,单位同事以为他今天有什么喜事了,微笑也有了目的性。只有一个人使他安慰,那就是一个坐在街上啃干饼的“环卫工”,回应了一个微笑,还送他三个字“慢点啊”。诗人的心实在精致,看似无心无意,其实都暗藏诗意,为何只有环卫工报以微笑呢?从世俗身份他们是低鄙的,但他们是清除地球肮脏的使者,他们才是灵魂的高贵者,他们看到垃圾,消除垃圾,但没有人向他们微笑,他们是被忽略的群体。如果世界好比是一部书,那世人都视他们为整部书的标点符号,他们不是社会的主流,因而他们视微笑为注目礼,他们珍视尊重和友善,他没有交易心态,就是净化世界,所以他们才是健康的人。诗人这里的“环卫工”不是特定符号,是一种文化,是一种形而上的思考。一切笑都有可能是目的性的,只有微笑是由衷的,看起来似乎无用,但最无用也是大用,它就好比是生活中的水,人与人之间心灵的连接。可是诗人试过了,你是你,我是我,不要无事献殷勤,它失去了水与心灵连接的功效,这是个大主题,大哲学命题,人心将走向何处?柏杨的《丑陋的中国人》揭示吃饭挖鼻子,会客抠脚,上车拥挤,习惯窝里斗的酱缸文化,都揭出了一种习惯性丑陋,但这似乎都可以随着素质提高而改善。而《试着微笑》揭出了一种人心的危险!丧失了友好、信任。习惯了虚伪,险恶。
志宏写诗没那么另类,也不会写出“走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的骇俗之语。他是深沉的,内敛的,本分的。生活给我一坨泥巴,我也会开出一池莲花。他是特别具有诗心的思想者,特别具有善心的发现者。只有实在的人生才能有发现,他在《写给起点诗社》发现了自己的人生终点。他的起点是,总想把爱恋写成伟大的诗篇,结果确定他与浪漫无缘,他一直生活在老林和深山,如此:“原来我是生活在婚姻里的/光棍汉/老婆是我的狱友/孩子是我的同案犯/其实我离开起点/就没走多远。”
借诗社的起点写人生,构思独特,诗句幽默,自我解嘲,人物立体,实在的人生就是,有多少米吃多少饭,从不云里雾里度时光,写出一种责任和担当。但并未露出内核,只是传递人生状态,心灵呈现得惟妙惟肖。
看似刻板规范的人生,恰恰“老谋深算”,他找到了自己心灵的自由,就好像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哲人。《与自己讲和》看出他人生的智慧,你永远不可能改变世界,能改变的只有自己。改变了自己才能感染别人。诗中说:“心干净了,人便清静/其实每本书都是心经/每段音乐,都可以用来养性/胡子可以拉碴/身体可以邋遢/精神必须洁癖”最后他说:“自己和自己干杯/自己和自己讲和”
有关自己和自己讲和引起了我的共鸣,是我碰壁了半辈子,要公平,要正义,要规则,结果让自己遍体鳞伤。有人说不是社会适应你,而是你要适应社会。为生存我可以适应社会,可是公平、正义、规则是社会明文制定的,我严格遵守,怎么碰壁的是我?当我寻找养伤的良药时,我放弃了追问,才发现世界有沟谷就有高山,这种凸凹状态,就是人心的状态,一个人的心平了,世界也就和平了,功名利禄不过是戏弄你的一个相,一个圈套,它不停地诱引你,就是让你在欲望中醒觉欲望的诡谲,看你头脑清醒不清醒,在正常与不正常的欲望中你如何选择,虽然物欲是过眼烟云,但它是良心的修炼场,利禄功名是手段,目的是在乱象中考验你的心性是否正道,也许正道的人什么也没有,不正道的人盆满钵满。好,物质满足了,良知亏损了,这个自有时间来回答。但守正道的人不要只悲伤看得见的,你要长出第三只眼睛,看到看不见的存量。那么世间的一切法则你遵守了,同时也超越了。正义、公道、规则自在心中,也就生出了信仰。别人一夜爆富,爆红,无损于我的毫毛,自己和自己讲和是内外统一的状态,是看破幻相后的坦然。再大的惊喜都不是喜,再大的悲伤不是伤,这不是无情,而是明白了无常。该是你的跑不了,不该是你的追也没用,保守良知,做事一如既往,一切欲望都为做事者让路,荣誉和耻辱都与我无关。大自在才获得大自由,这一刻才发现追求功名利禄才是住在牢狱中的永久的囚犯。能够让自己活明白,知道人生在世为何,也就知道人生如何了。这就是“讲和”的心境。应该说这是有经历后的觉悟,可是诗人志宏还很年轻,却有这等见识实属难得。
于是他也就有了自己生活的态度《耿直的树》:“一株,生长在山石夹缝中的树/从未亲吻过土壤的滋味/靠天而生,靠天而长/他没有日常的水分可以滋养/唯有雨来时的暴饮暴食/他唯一的信念就是生存下去/在举目无亲中/扎根,成长”树,本身是一个很好的喻意,山石的夹缝生存,对“树”就是极大的困境。靠天而生是一种明白,道在低微处,道在细微处,没有日常的水分,显然没有丰厚的物质滋养和显贵的背景,但有“道”活得更强壮,雨来时就是转运的机会!奋力扎根,成长。一首小诗就是一个大道理,但又是如此朴素。
《回归》这首诗我也特别有感觉:“踏上将要征服的大山/独自行走/”
这是给自己定下的目标,人生是该有目标。目标就是信念。那么,征服大山需要什么条件?
“将填满的心际再次放空/将烦俗放逐在脚步踩过的泥土里/走过湿地,跨过溪流”
人生的路没有坦途,到处是荆棘,但不怕,这一切经历都是走向高处的资粮。诗人说的“放空”,就是经历过的喜怒哀乐,怨恨仇嗔都已释然。于是“越往高处,越是干涸/脚下的路越发踏实,坚硬/与远处的人群渐行渐远/与天空,山岩越走越近/心中的泪花化作汗水/一半升上云里/随云朵游荡远方/一半挥入土中/流淌在小花小草的生命里”
多好啊,高处虽然不胜寒,但已经与天空接近,有俯视人生的能力,同时也有了利己利人的食资,这诗仿佛与我的精神心灵一起放飞。这是肉体与灵魂的双层作用。这样的人生让人敬慕,走过自己的种种坎坷,找到真心后的放松,也许他厌恶人群,但却依然热爱人类,对众生永远充满着爱意,爱升华了,泪水化作汗水,流淌在小花小草的生命里,回归自我,是大爱的开始。
“站在巅峰/仰头闭目,张开臂膀/向着阳光沐浴我的方向/洗净凡尘,放下执念/吮吸远离人间的气息/静得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归来,自己……”
我总是从诗人的诗篇中看到他们的人生,精神和灵魂。因而有关诗的技术性问题我不去探究,我也无法探究,我本身是个诗盲,我就是感受诗给我带来什么,能让人感情升华,给予生命的启迪就是佳作!放下执念是对的,凡尘不必洗尽,远离人间的气息也是一瞬间。归根究底还要回归凡俗,这个时候大俗即大雅,大雅也即大俗,雅俗都无区别。这是我的一己之见。诗人的体验十分精妙,他的诗能带入一种境界。
志宏的视角也是独特的,比如别人都说生日快乐,他偏说生日不快乐,你不得不去看他为何不快乐,他从生日中想到了母亲分娩时的痛苦,这是母亲的劫日何来快乐?也充分证明他处处悲悯的无我状态。
志宏也很幽默,幽默本质是苦涩造成的。比如《在那个时候》我看了最后一句笑了,但笑中涌上了泪。笑是因为志宏太会写了,他揭示苦难与众不同,他能让人欲哭无泪。我想起我在一本书中的题记:“在人的世界里,不能做一个真正的人是何其悲哀?”他似乎也发现了这个秘密。再比如《遇到“黄牛”》在具体的人物中,揭示整体的乱象,上当受骗的往往是熟人,或者是朋友,但他是以调侃的笔调写出来,又让人心一沉,咽了一口冰碴子,然后慢慢渗进感情系统,情绪不断变冷。
总之,志宏的好诗还很多,我就不再一一分享了。集子分三辑,都能获得不一样的感受。他在日常生活中摘取素材,用各种手法表达他的思想,文笔十分灵活,喜怒哀乐皆成文章。在左权这块土地上,生长出的诗人不只是知识而是智慧,他们找到了摆渡生活的途径,绝非阿Q精神,而是静寂的大山里,给予他们思考的能力和空间。他们不争名夺利,却默默地书写人生,而且如此通透。任何一种艺术形式,最高境界最终都要归于宗教感,掌握了技术只是个匠人,书写出灵魂就超越了形式的局限,抵达了真正的艺术境地。
祝贺郝志宏文友的文学成就,希望再攀新高峰!
2024.5.15静心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