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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短暂的会见(散文)


作者:指尖 举人,4158.0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45发表时间:2024-05-17 10:17:17

那个女人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出门。
   在这之前,她心乱如麻,纠结很久,甚至熬菜饭忘了加盐,烧热水不小心溅到脸上,做针线又刺破了手指……所有这些平日里太过轻松熟练的活计,突然就跟她有了隔膜和仇恨,仿佛它们做好集体逃离的姿态,将选择某个良机弃她而去。
   她不安地站在院子里,看着梨树干上一只爬上爬下的大黑蚂蚁,有一瞬间,她感觉到那蚂蚁爬在了自己身上,在她的后背和脚踝之间,那种麻嗖嗖的感觉,愈发让人心烦意乱。她将树枝上的毛巾收起来,又朝围在脚下的小鸡踢了几脚,最终还是找到一个蹩脚的理由出门了。
   她分明看到,那位面目沧桑的老婆婆,清闲地坐在一株不甚茂密的树下,正享受自己的独处时光,也仿佛在耐心等待谁的前来。她心急如焚,面上却不能显露半分,更不能毫无顾忌地直接绕过五道庙,大大方方坐在老婆婆身边,那样的话,马上就会有人问她,你跟老婆婆拉呱什么事了?在暖村,大家心照不宣地认为,如果专门去找一个生活经验极其丰富,并具有预见性和决断能力的老人,那肯定是他(她)的生活出现问题了。对于自己隐忍难言的心事,显然她也并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所以还须制造一场与老婆婆的偶然邂逅,既免去自己的尴尬处境,又有理由堵住悠悠众口,还能消除老婆婆对她的防备。
   暖村人总是说,即便看起来最爽朗大度的妇女,也是一个心事繁杂敏感多疑的人。她手里拿一把白棉线,坐到五道庙的青石上,闲在的妇人自是会来帮忙架线,那时她被一种矛盾心理所挟裹,既怕手里的这盘线很快缠完,又怕树下那个老婆婆有什么变故,不会如常坐在那里,还怕自己的心事被人察觉。总之,这是一段极其难熬的时间,她坐立不安,却又不得不做出一副悠闲自在的样子,来遮瞒人们雪亮的眼神。直到手里攥着一个密匝匝的线球,她还不能马上脱身,她夸赞身边女人手里的针脚,逗逗对面那个涎水满脸的婴孩,她还得从青石上缓慢站起来,装作脚麻的样子,轻轻跺着脚,嘴里应付着那些准备坐到天荒地老的人们的话题,然后不以为意地走到饲养处下面的猪圈边上。当然不能找一个回去喂猪或者诸如此类被人一眼识破的借口,她就像滴在油布上的水,得慢慢朝一个方向滚动。当她终于从五道庙人群的视线中滑落,也不敢大步朝前,因为她怕自己的脚步声惊扰了那些人们沉浸其中的话题。事实的确如此,热烈的话题经过白热化的争论后,急转直下,有人发觉那个缠线的女人不知什么时候走了,一阵风过,柰树上的叶子疏疏地落到脚边,有人颇有深意地看着落叶,仿佛是离去的女人不小心留下的秘密。
   满腹心事的女人,可能是个小媳妇,嫁到暖村一两年,孩子刚学会走路的,她可以用孩子当挡箭牌,顺利离开五道庙,她带着孩子去看猪,看鸡,看蚂蚁,看树,看花,看果实,看着看着她就抵达心愿之地了。相反,如果她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三十多岁的妇人,那么她的抵达之路就稍稍曲折些,在五道庙和老婆婆之间的距离中,充满无数的不确定和意外,她可能被随便一家街门口出现的人截住说几句话,大概率对方会问询她来自哪里要去何方。她得有一个毫无破绽的理由来应对,才能保守自己那点渺小难言的秘密。总之,等她七绕八绕来到目的地,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树下的老婆婆抽完好几袋烟,长长的烟袋杵着地,脸抵在烟袋嘴这边的手背上,开始打瞌睡。
   暖村的老婆婆们很少到五道庙坐街,似乎她们需要的公共面积就只自家门前的一小块阴凉,一棵树,榆树,槐树,杨树,随便什么树,树下摆一块石头,那就是她天长地久坐下去的地方。老婆婆们的头上,永远包得严严实实,即便三伏天,鼻尖上渗着一圪都汗,头上也会遮着一块白帕子。有时她们手里端着个簸箕,簸箕里是生虫的小米,她们觑着眼,不停地翻拣留在米里的可疑物,比如虫卵,枝屑,石子,然后再次将手里的簸箕颠起来,脚下很快就布满蠕动的虫子和米麸。随着天气转凉,田地里的庄稼次第成熟,每天都会有不同的粮食出现在她的簸箕里,各种豆子,黄豆,小豆,红豆等等。颠簸箕是个技术活,在暖村,大部分年轻妈妈们都无法掌握合适的力度和节奏,让簸箕里该留和该去的倒了个,那时,作为长辈的婆婆们,总是带着不屑的神情夺过簸箕。
   现在,当老婆婆手里没有了那个簸箕,她就成了一台有体温的瞌睡机,用呼吸和意念来控制开关。瞌睡机的屏幕上正上演她心里念念难忘的画面,比如她小时候的记忆,关于父母的,兄弟姐妹的,比如她年轻时躲在窗子后面偷偷看到的那个男人,比如她刚嫁过来时婆婆的威严和苛责……好漫长难熬的一生,此刻想起,也不过短暂一幕。她睁开惺忪的眼睛,用手用力揉搓,试图让它们清晰起来,但已经不可能了。她想起以前听过的一个古话,说的是穷困潦倒的落魄书生在邯郸旅店里暂住,遇到吕洞宾正好下凡,见他一心想要功名富贵,便送一个枕头助他入梦。书生在梦中,娶了富家千金,得了官职。在任期内,虽然得罪了权臣,但因为他总能轻易化解,获得了皇帝对他的信任,谁料引来灾祸,含冤入狱,流放蛮夷之地,后又沉冤昭雪,回朝为官,兼掌兵权,位极人臣,荣华富贵,极尽奢靡,不觉已至暮年,临终在病榻上,想到这一生官至高位,荣华满途,子孙封荫,不觉长叹,之后溘然而逝。书生从大梦中转醒,疲惫至极,恍然一生之久,谁想店家烹煮的那锅黄粱饭还没熟透呢。想想,谁的一辈子也是大梦一场呢,就像自己过了六十载,日出日落,年复一年,一回想,还不是一场梦?她盯着自己瘦骨嶙峋的手指和青筋凸起的手背,兀自笑了。
   那个媳妇从拐角处现身,不用提醒,老婆婆早已对来人了如指掌,媳妇是住在搅院的爱兰。搅院是由前前后后左左右右近二十几个窑洞,用不同形状和方位组成大小不同的六七个院子,因状如勾连搅绕的“卍”字而得名。院子跟院子靠得太近,一有风吹草动,相邻的院子里便都会察觉。在暖村,搅院代表和气安然,那里住着的人们,从刚开始忌惮被人笑话,到慢慢养成尊老爱幼邻里和睦的习惯,即便毛头小伙,也从来不会呼三喝六口无遮挡地骂人,良好的教养和环境给人们带来福气,甚至当年搅院还出过暖村唯一的一个秀才。
   爱兰住搅院最北端的院子,她婆婆和大伯子一家住在上院,她嫁过来五年,跟男人住在下院。当她看到打瞌睡的老婆婆时,紧缩的心放松了。她佯装路过,隔着一段距离跟老婆婆打招呼,老婆婆活了六十多年,吃的盐也比爱兰走的路还多,知道这个别有含义的招呼意味着什么,于是就顺水推舟拉呱起来,还从身后变出一个草编的垫子,放到旁边的石头上:坐下来歇一会吧。
   爱兰不会用这样一次短暂的会见,将自己的心事全部倾倒,再说,谁的心事不是一点一滴积攒起来的呢,即便像她这样早已被贴上无法生养标签的女人,也不能明目张胆一日不歇地坐在老婆婆跟前诉说委屈,她得将属于她们的交流时间切割成几份,才可能完成全部的会见流程。并不是得到答案这么简单,有丰富人生经验的老婆婆,也需要慢慢摸索和解缠爱兰的性情、说话方式、以及最隐秘的心事,才能达到彼此有效交流的目的。当然这也不是她们的第一次会见,第一次爱兰只是说了这两年村里人对她的态度,那种随处可见的脸上挂着笑意而眼睛里满是讥讽的神情,让她随时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即便在地里劳动,她也像瘟疫一样被其他妇女厌弃着,跟她们隔着十几陇玉米秆,堪比一条大河,风带来她们热闹的说笑,风也让她更凄慌孤单;第二次她说了隐秘的夫妻关系,她说从去年开始,男人在夜里用镢柄打她,专挑被衣物遮蔽的地方打,低声恶狠狠骂她是不下蛋的母鸡,还不让她哭喊出来。那天,她在老婆婆面前流泪了,想到搅院那么温馨友善的地方,也藏着如此不堪的争吵和暴力,老婆婆见怪不怪地叹了口气说“世上本无新鲜事啊”;这一次,爱兰已经没有了第一次的迟疑,也没有了第二次的嗫嚅,她坐下来,四处观望一圈,确定无人后,才说,“大大(伯母),你说我该怎么办?”老婆婆并不忙着答复,显然她已对事情的走向成竹在胸,她将烟袋装满,用火柴点着,嘴里吐出一串白烟的同时,也吐出一句话,“也不是没有解决办法,就看你公婆家人愿不愿意。以前女人不开怀,领一个别人家的娃娃来养,不几年,这个娃娃就会把妈妈肚子里的弟弟妹妹们引出来了。咱们拉呱了好几回,品验你这个女娃子心软心善,也不搬弄是非,也不是蛮横不讲理的媳妇,老天连苶汉都舍不得杀,好人也自会有福报的。”
   爱兰的眼神从老婆婆的烟袋转到远处草里找虫子的鸡群,脸上渐渐舒展起来:“我回去先跟婆婆商量一下,听听他们的意思。放心,我不会跟他们说找过你的。”
   在南头另一个街门口,墙一样高的谷秸挡住了过路人的视线,歪脖子榆树下,另一个老婆婆面前,蹲着一个长辫子的大闺女,辫子都垂到地上的土里了,她也浑然不觉。她正用试探的口吻不停提问,“婆婆,你们年轻时怎么找对象的?是不是自由恋爱?”老婆婆像一座石雕,沉默无语。半晌,大闺女又说,“如果相中的人,家里不同意,他们敢不敢私奔?”话题似乎正在靠近目标,石雕耳朵也将被看不见的东西融化。“如果真要私奔,想爹妈了还能不能回来?”
   老婆婆笑眯眯地看着面前的大闺女,“闺女长大了,思春了。”大闺女的脸刷一下红了。扭扭捏捏,想走又想留。
   “我们年轻时候找婆家,讲究个门当户对,比方有钱人家只跟有钱人家结亲,普通人家也只找普通人家结亲,除非那有钱人家的少爷身体有残疾,才会考虑普通人家的闺女,但不是谁家的闺女都能嫁过去的。闺女长得好,针线好,性情好,关键是八字相合才可能嫁过去。像我们这些小户人家的闺女,也只配嫁到小户人家去,人家来提亲,父母看着后生齐齐全全,不傻不苶,就替闺女应允了,闺女们连对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就要嫁过去的。”
   “你那时见过新女婿没有?”
   “我爹妈开通,准许我躲在窗子后面悄悄看一眼,唉,那时候封建,人不自由。我这也是碰上了好爹妈,知道日后嫁给谁,那人长啥样,心里有了底,光景过起来也不憋屈。大多数女人就没有这样的好命了,全凭老天可怜。那时候啊,男人也可怜,出天花脸疤了的,天生不健全的,说话结巴的,老实木讷的,这些后生即便家庭富裕,也不好找媳妇,怎么办,就出一点钱,让长得好看的后生代替相亲,让对方家长相中,同意婚事。娶亲的时候,替身披红戴绿,骑马把新娘子娶到喜蓬下抽身离去,换上真正的新郎拜天地,新娘子盖着红盖头,也不知换了人,直到洞房花烛,才看清对方的样子。三天回门,在爹娘面前哭啊,哭也没用,三媒六娉,生米做熟,这是不能变的。新媳妇又委屈,又怕人笑话,只能跟着女婿回来,生儿育女孝敬公婆,打碎牙往肚里咽。”
   这一通话,说的大闺女怔住了,一袋烟工夫,她才开口,“你们好可怜啊。”
   “不可怜,姻缘都是天定的,什么因就结什么果,谁也躲不过。”
   西天早已是一片红霞,清凉的风嗖嗖地吹来,老婆婆白色的头巾,鱼肚白的衫子,渐渐被夕阳染色,整个人变成了一尊金佛,蹲在她对面的大闺女,痴痴地看着老婆婆,也忘了自己今日到底是想问什么事来着。
   每天傍晚放学回家,路过人家街门口,我们总会遇见一两个老婆婆。记忆里,老婆婆们并不喜欢聚集,所以从没见过三个婆婆坐在一棵树下的情形。每次我们走来,她们远远就打招呼,“下学了呀”。仿佛人老了,变得更爱说话甚至讨人嫌似的。如果我们心情好,会“嗯”一声,但很多时候,我们连“嗯”也不会,从她身边蹦跶过去,除非,那个老婆婆是自家的祖母,我们会停下,也不管她手里有没有簸箕,就偎坐到她的腿上。多半这时候,她身边会有另一个人,她们之前高一声低一声,千年根儿万年音儿的叨絮被我们的出现打乱节奏,这场尚未结束的谈话提前画上了句号,倾诉戛然而止。老婆婆扶着树站起来,要缓很久才迈开步子回家。偶尔,倾诉者像一股开闸的流水,即便我们坐在了祖母腿上,并喊着要喝水,或者肚子饿了之类的要求,她也难以停下话头。
   我祖母是个厉害婆婆,有次邻居家的墙塌了,重砌的时候悄悄向我家这边挪了一尺,邻居或者觉得我父亲常年在外工作,家里全是女人,这一尺挪的神不知鬼不觉,殊不知,我祖母火眼金睛,一眼就看到那堵墙移位了,马上就开骂了,邻居刚开始还回嘴,后来见我祖母拿起来铁锹,他才不得不出来承认错误,婶子婶子,实在是院子太小了,想做个柴房。软话说了一箩筐。虽然那堵墙到底也没有拆,但我祖母既通过争吵公开了这个事实,同时也保持了她的权威,让别人不敢随便拿捏。在大闺女小媳妇眼里,我祖母显然是一个生命经验丰富通情达理的老婆婆。挺着大肚子的林花婶子自从显怀了后,就不下地劳动了,她是一个不爱多说话的妇人,人一多就不自在。那些天,我祖母睡完一个长长的午觉,喝透了茶,拿着烟袋出门时,她已经等在那儿,靠着树站着,左手扶着后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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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在暖村,当有人生活出现某种问题或积攒了隐忍难言的心事时,他(她)便会专门找一个生活经验极其丰富、并有预见性和决断能力的老人,进行一次次短暂的会见。譬如,住在搅院无法生养的爱兰,就把自己无法生育的委屈,以及隐秘的夫妻关系,一点一滴倾诉给了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婆婆,并最终得到了领养一个孩子的建议;譬如,村南头另一个街门口的歪脖子榆树下,一个长辫子大闺女向另一个老婆婆打听老婆婆们年轻时怎么找对象,是否可以自由恋爱,以及能否私奔等等问题,老婆婆也给出了“姻缘天定”的结论;再譬如,“我”的祖母,也是一个生命经验丰富且通情达理的老婆婆。挺着大肚子的林花婶子在已有两个闺女的境遇下,在与祖母的无数次短暂会见中,毫不掩饰地表达自己想生一个男孩儿的渴望。而祖母,也给林花婶子预测出了她将生下男孩的结果。所有这些或疏或密发生在年轻女人和老女人之间,抑或发生在中年女人与中年女人之间的会见,似乎都是化解人们心中种种困惑和谜团的必须环节,乃至于30多岁的六十四哥,也向“我”的祖母询问,该不该娶个身子弱的媳妇等等。那么,这些林林总总的短暂会见里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其中,又有什么鲜为人知的故事呢?正如《短暂的会见》结尾所言:“起早的老婆婆佝偻着身体,左一下、右一下扫出一条蜿蜒小道,仿佛那是所有人的来路归途。”这个结尾,显然给出了读者答案,即每一次短暂的会见,都是人生经验丰富的老婆婆们,为心存疑虑和困惑的年起人,指出了他们的来路,也指明了他们生命的归途。整篇作品,将暖村作为叙事背景,串联起四个短暂的会见场景,表现了暖村极富本土意味的文化传统。暖村那些富有生命经验的老婆婆们,将如同黑夜的明灯、大海中的航标,为一代代年轻的生命答疑解惑,指出明确的前进方向。一篇极其暖心的作品,流年倾力推荐。【编辑:思绪飞扬淡墨痕】【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405170005】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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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思绪飞扬淡墨痕        2024-05-17 13:01:46
  暖村,这个宏大的历史舞台上,短暂的会见从未停歇。一代代年轻生命,在老婆婆们的指引下,化解了人生困惑,找到了人生方向,一个个暖心的故事,犹如村庄的名字,一直温馨着,传承着。感谢指尖老师赐稿流年,指尖老师的文字,总是给人诸多启发,如同那些短暂会见中的老婆婆们娓娓道来的人生道理。
思绪飞扬淡墨痕
2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24-05-17 22:20:58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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