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上门女婿(小说)
大西北的六月天气多变,一大早还是晴空万里,后半晌便阴云密布,狂风大作,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湿气。
牵着小星月在外面溜达的小云,看见天气骤变,赶紧跑进院子冲老穆头喊到:“爹呀!赶紧收麦子,要下雨了!”
正躺在炕上闭目养神的老穆头闻声,抓起门口的扫帚和簸箕就往麦场跑去。
麦场晒的是今年新打的麦子,满满一麦场,要是淋了雨,这一年可就白辛苦了。
小云把星月交给她娘,拿了十几个化肥袋子急冲冲地赶了过来。老穆头把麦子扫成一小堆一小堆,小云用簸箕把麦子装进化肥袋子。已经装了五六袋,小云娘才跛着腿,拉着星月赶过来帮忙。
小云娘天生一只脚,行动迟缓,干不了重活,也从来没有上过山。赶过来也只能帮着抻抻袋子。
一家子正忙得热火朝天,村支书火急火燎地边跑边喊:“小云呐,不好啦,出大事啦!”
“咋了李叔?别急,慢慢说!”
“你男人出事啦!”
“出啥事了?”
“哎呀,马上下大雨了,我先帮你把麦子抬回家再说!”
还剩不到两袋麦子没扫成堆,老穆头一言不发地奋力扫着。老支书帮小云把装好的麦子,一袋一袋往家里抬。
大家手忙脚乱,终于在倾盆大雨之前,把所有的麦子抬进了仓库。
“叔,你坐下慢慢说。”小云边擦汗边对老支书说到。
“坐什么坐,你男人被电死啦!”
“啊……”小云眼前一黑,瘫坐在了地上。
老穆头张了张嘴,终究一个字也没有蹦出来。
“是真的!电话都打到村部了!哎……”
小云娘一瘸一拐地拉着星月进来,一边给孩子脱被淋湿的衣服,一边问道:“出啥事了啊?”
老支书看了看星月,又看了看不省人事的小云,把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只说了句:“抓紧商量一下,看咋办呢!”
暴雨如瀑布般倾泻而下,世界在瞬间变得模糊而混沌。
“这可咋办呀爹?”缓过劲儿的小云不知所措地哭着问道,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咋办?你说咋办?那么远,家里哪有路费啊!”
“去哪呀?要啥路费啊?”小云娘一脸不解地问道。
“娘啊!星月她爹触电死了!”小云哭喊到。
小云娘先是一惊,紧接着几乎是没有迟疑地说道:“还真是个短命鬼啊!让他待在家里种地,非要跑那么远!这下好了,那么远,哪来的钱跑那路!”
平日里刁蛮也就罢了。出了这么大的事,小云娘还如此刻薄冷漠。老穆头终究忍无可忍,涨红着脸,脖颈里青筋暴起,怒吼道:
“闭上你那张烂嘴吧!是谁老骂他‘短命鬼,短命鬼’,这下你满意了?”
“你们倒是赶紧拿主意啊,人家等着回电话呢。我咋说啊?”老支书催促说。
老穆头沉吟片刻:“我们这边没办法,没路费。明天我想办法和尕娃他们家联系,让他们家想办法。”
尕娃娘生了六个儿子,尕娃排行老六。因为家里实在太穷了,娶不上媳妇,迫不得已,尕娃才做了上门女婿。尕娃的哥哥们一个比一个老实,从小到大都待在那个山窝窝里。最远也就逢年过节去镇上赶趟集,卖掉些农产品,再换点生活必需品。这次要不是因为尕娃的事,他们这辈子也不可能去新疆那么远的地方。
施工方多方打听到尕娃家的人都老实巴交,也没什么背景,在尕娃的哥哥们赶到之前,以天气炎热放不住为由,草草地把尕娃火化了。还找了些人作证,说尕娃是因自己操作失误才出的事故。最后,施工方只给了些丧葬费和路费。
尕娃的骨灰被带回来的前一天,村长就挨家挨户通知:“明天尕娃下葬,每家出一个男人帮忙,地点还是狗娃山。”
说起“狗娃山”,村里的人都会汗毛直竖。因为夭折的,死在外面的,基本上都埋在那里。农村人信鬼,害怕被这些回不了家的孤魂野鬼缠身,家家都是派年长一些的男人去帮忙。
尕娃下葬那天,村口围了好多人。
“这下小云可咋办呀?他们家星月还不到两岁,这就没爹了!”
“可惜了尕娃了!他来穆家还不到五年,不仅翻修了房子,连小云爷爷的棺椁、寿衣都是他买的。”
“你说这一家子人也真是奇葩!小云爷爷摔断腿后,小云他们连他那屋都不进。他吃饭的碗就放在外面的窗台上。吃饭时小云给舀一碗,端过去倒进她爷爷的碗,她爷爷从窗户眼里拿进去,吃完再把碗放出来。那个饭碗比狗食盆还脏!”
“那也不能全怪小云他们。小云爷爷年轻时在村里当保长,身穿一身白汗衫,骑一匹高头大马,每天拿着鞭子在村里耀武扬威,横行霸道。村里哪个人不恨他?最可恨的是,他家本来不缺吃的,但小云奶奶和两个小一点的孩子都是被活活饿死的!小云爹是老大,靠偷吃才勉强活下来。他摔断腿后,大小便都在炕上,屋里臭气熏天,谁愿意进去?能给他一口饭就不错了!”
“那尕娃又没有对不起他们,他们为啥老不给他饭吃?”
“你咋知道他们不给尕娃饭吃呢?”
“他家隔壁的王老太说,她经常见尕娃在小云他们吃饭时躲在柴垛后面抹眼泪。有一天她实在看不下去了,就过去问尕娃。尕娃说他丈母娘嫌他碍眼,不让他和他们一起吃饭。每次他们吃完后如果能剩点,他就吃一点;如果没有,他就不吃了。但不管有没有饭,锅碗还都得尕娃洗。”
“没想到小云娘虽然只有一只脚,还是个硬茬!”
“你才知道啊!你没见尕娃的脸上、脖子上经常有被挠破的痕迹吗?那都是小云娘干的好事!”
“这事我也知道。说是只要早上小云两口子起得比小云娘晚,她就冲进女儿女婿的屋里,对着尕娃一通乱挠。这是小云自己说的。”
“这就过分了!小两口赖个床很正常,丈母娘冲进去挠女婿算咋回事!”
“谁说不是呢!为啥尕娃跑那么远去挣钱?一方面新疆工价高,活好找;主要还是为了不在家里受窝囊气!”
“小云也不护着自己的男人!”
“护啥护?老穆头在家里连一个屁都不敢放,更别说娃娃们了!”
因为路途遥远,坐完火车又转长途汽车,尕娃的骨灰被送到狗娃山时,已是半夜时分。半夜的狗娃山笼罩在一片幽深的寂静中。斑驳的月光映照出树影婆娑,影影绰绰,忽明忽暗。不远处时不时传来猫头鹰深沉而又神秘的咕噜声,吓得那些男人们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后来帮忙的人回来说:“好奇怪,从小云接过骨灰盒,到尕娃下葬,没听到一声哭声。不知道是不是都被吓傻了!”
在星月上小学那年,小云又招了一个上门女婿。
这个女婿不像尕娃那般慈眉善目,骨瘦形销,而是长得彪悍粗壮,妥妥一个标准的西北汉子。只是和尕娃一样,不仅非常顾家,而且特别能吃苦。虽然后来和小云生了一儿一女,但是一直对星月视如己出。
据说小云娘曾试图故伎重演,但第一次就被小云女婿狠狠地怼了回去。
如今小云她娘和老穆头已是古稀老人。偶尔会看见他们坐在尕娃翻新的院门口晒太阳,老态龙钟,目光呆滞!
星月十二岁生日那天,一大早,小云带着星月去了趟狗娃山。
当年尕娃下葬的时候,小云只提了一个要求——为了以后星月能找见她爹,在尕娃坟前栽两棵小松树。
十年时间,这两颗松树已有近三米高。结实的树干向上延伸,分出众多新鲜的枝条,每一根枝条都坚定地朝着太阳的方向奋力生长。翠绿的针叶密集地覆盖在每一寸枝头,在风中轻轻摇曳,沙沙低语。树干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一道道沟壑恰似小云额头的皱纹,藏着属于他们的故事。
都说狗娃山让人觉得瘆得慌,可小云娘儿俩在那里待了很久,很久……
可能,小云是在给星月细说她爹尕娃的故事吧!
(原创首发)2024年5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