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岁月流觞(小说)
老二黄志强,昨天晚上回家,不知跟媳妇儿商量了个啥,没说借,也没说不借。爹娘二老商量着,不借就不借吧,再和别人借。三根蹲在地下发愁,过了一会儿,猛然抬起头说:“凑不够一万,八千也能下定。”
爹娘也说:“这样也行,让媒婆三姑多和亲家说说,明年再凑。”
其实黄志强晚上和媳妇儿说了,媳妇儿答应借给钱:“借吧,一千块?肯定差得多,借给他们两千吧,明儿你去信用社取出来送过去。就是这一万八的彩礼钱,够邪乎的,这是娶上天仙了?”
“咱娘老子老了挣不下钱,家穷不好找,是贵了点儿。将就吧,别让咱三弟打光棍儿就行。”
“等老了,动不了了,就让这值钱媳妇儿养,我们这便宜货没义务。”
“谁说你是便宜货了?你在俄心里贵得紧!”
袁秀丽剜了他一眼,抿着嘴暗暗地笑。可不是吗?娶她们妯娌俩的时候,彩礼钱也都是四百八,老三娶媳妇儿彩礼高上天,难免让人愤愤不平。
黄志强有事儿没去信用社取钱,也没支应父母一声,发生了误会。过了两天袁秀丽去娘家了,回来又变了卦。说是娘家有一个远方妹妹正在待嫁年龄,说给三根儿正合适,彩礼便宜多了,各方面的条件,被她说得天花乱坠。黄志强不免动心,去和父母商量。
他娘说要是这样,真还不错,咱们和乔明家也没下定,要不就先看看去?
他爹不高兴了:“早干啥去了?有这么好的姑娘,怎么早不给三根说去?”
老二黄志强脸上挂不住,有些尴尬。家里的空气很沉闷,大家都闷头思谋着,三根儿内心更是激烈地斗争着,“嗤嗤”地出着粗气,沉闷得空气里划根火柴就能爆炸,三根终于说话了:“我不要,我就要乔玉红。都说好了,怎么能随便变卦?贵就贵点儿,落下饥荒,我自个儿还。”口气也十分地强硬。
他爹娘看出了端倪,一致说,那就听三根儿的,和后村儿的乔玉红定了吧。贵就贵点儿,俄们自己挣钱,你们不借给就拉倒。
黄志强也没别的话可说,站起身,讪讪地出去了。
其实袁秀丽这个远方堂妹,脑子上有问题,袁秀丽没有明说,就为了省点儿彩礼钱。还好三根没有答应,不然娶过门儿,也是个后患无穷。
地里的庄稼正在拔节,一天一个样,今年庄稼长势好,莜麦杆粗硬直楞,麦铃重头耷拉的,收成不会错,亩产怎么说也够二百多斤。黄有福蹲在自家的地头上,算计着今年的产量,变现钱的数目,面前仿佛十元十元的大票子堆了一塄。庄户人只要好收成就行,再苦再累也不计较,干起活来才有劲头,今年秋后收入一千块不成问题。
这几天,他为三儿的婚事着急上火,怎么说这把老骨头也不能认输,也得给三儿成家。塌上饥荒不要紧,老两口拼几年命,咋弄也能还完,到死就能合上眼,没有牵挂了。
看着面前的好庄稼,想着有盼望的事儿,老汉好像有了精神,直起腰杆,决定再走几家给孩儿借钱,这张老脸抹下来,也得凑齐这一万块钱。
东借西凑的终于凑齐了一万块,三根儿总算下了定,乔玉红也相中了三根儿黄志坚。三根儿本来人样就好,高高的个子,铺板大身,国字脸,高鼻梁,虽然皮肤晒得黑,可也遮不住他的黑眉俊眼。再加上性格和善,吃苦耐劳,他那勤谨能干的品性名声在外。玉红在外早认识他,还打过几次交道,对他很心仪。
下定后,三根心里就住进了个玉红,眼前时时刻刻出现她,按捺不住地想到后村儿看她。过几日三根找了个借口,迫不及待地去了后村儿,玉红娘还做了油炸糕招待新女婿。准岳父母也喜见他,他来了都是热接热待,三根儿心里很受用,很幸福。
饭后他们相跟着要进城照张相,一路上看到庄稼绿油油的,挤满了道路两旁的田野,小野花开满了山坡,向他俩露出笑脸,还不停地点头致意。鸟雀们在半空中飞上落下,唱着婉转的歌,蓝莹莹的天上白云朵朵。两个人心情极好,一路上手牵着手走,三根问她:“给你买件衣服吧?我在城里当小工挣了点钱。”玉红喜扑扑的脸,很娇羞地低声说:“别买了,把钱攒起来,给我娘交够了,我们就能结婚了。”
三根看着自己的心上人,越发娇美可爱,说这样的暖心话,让三根儿心上像沾了蜜。觉得玉红一点都不嫌贫爱富,是个好姑娘,将来一定会恩恩爱爱过一辈子。
他们相跟着,一路说着知心的话,三根讲着自己的挣钱谋划,打工经历。玉红听着听着眼圈儿红了,对三根儿说:“不着急,慢慢挣,别把身体弄坏了。以后过门儿了,我和你一块儿挣,还饥荒。”
三根儿两眼动情地看着玉红娇嫩的脸庞,从心里喜欢她。真想紧紧地抱住她,深深地亲她几口,可三根儿不敢,他胆小害羞。他想还是尽快挣钱,早点儿娶她过门才是正理。
玉红的父亲还不到60岁,得了这种不治之症也毫无办法,去大医院做了两次手术,现在家养着。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也不想再花大钱看了,慢慢养着吧,这种病好的人少,何况老百姓呢?
到了年底三根家总共攒了二千元。
“哎,这还加上俄半年多在城里打工挣的。”三根说这话真是英雄气短。
“这二千元一个子儿不花,该给玉红家?还是该还人们的外债呢?”他娘也犯愁,长吁短叹的。
一家子踌躇着,拿不定主意。后来玉红知道了,把这事儿告诉了她娘,她娘和她爹商量,先让他们还外债吧。借了村里人们的钱,总不能好几年才还。我们这也不准备住院了,花不了大钱,慢慢再说。
三根的爹娘听了很感动,他爹一边叹气一边感慨:“遇到了好亲家。”他娘也说:“明年年底再挣个两三千,就给亲家送去,这两千块先还村里那些零星外债吧。”说完,只埋怨老两口无能。
三根心里也犯了难,就和父母商量:“打小工,一年到头只能挣一千多,还累死累活的。不如在家里种地,多包些土地,和爹娘一起,一年能多挣些。”父母听了,商量起来,觉得三儿的想法有谱。
刚刚包产到户没几年,可气象是不同以往了,人们都能吃饱饭,肚子鼓鼓的,出来进去说话也有底气,劲儿足。家里逐步有了余粮,村里还出现了几个种粮大户。家里人手多的,夫妻俩加上孩子们,能种个一百亩左右,就能产生一家万元户。
村书记刘贵堂的弟弟刘贵成,弟媳郝文玲,就是两个种地能手。他家种了百十来亩地,年底收入一下子突破了万元,成为村中的第一个万元户。
不过那可是真辛苦!
三根也决定承包土地,当一个万元户。冬天家里就买了一匹马,是和二姑家又借了500元,加上以前的一头骡子,两头牛,这就架起了两套牛具。春天可以出租一套牛具,收入也不错。他精心饲养这些大牲畜,一冬天和父亲轮班的添草喂料。
饲草要铡碎,父亲蹲在地下芈草,三根站着压铡刀,一伸一缩,一压一起,配合默契,节奏分明。别人看着有趣,劳动的人一会儿就出汗,这活可不省力。他们一压就是小半天,要压够一草房草料。
三根脸上淌着汗,干不动了:“够了吧爹,压了多半房了。”
“趁着好天不下雪,多压点,下了雪,草料湿了,就更压不动。”
三根不再说话,只听到“哧、哧”有节奏的铡草声。
草料备好了,最困难的是晚上起来添草料。一到后半夜两三点,他娘就醒了:“哎,哎”一边推他爹一边叫,督促丈夫赶紧添料。
“外边儿下雪,这刺骨寒冷的,怎么出去?”黄有福萎缩着,不想钻出被窝。
“那也得出去,谁让你养着他们了?快去吧,快去吧,咬紧牙关,三根儿起不也是冷吗?”
在被窝里热烘烘的,强制自己起身穿衣服,这个凉飕飕的冷呀!丝丝地吸着冷气,打着寒战,哆嗦着走进寒冷的冰雪里,给骡马添草料。骡马看到主人进了圈棚,更急不可耐了,又是喷鼻气,又是刨地,早就饿了。每当主人看到这情景就忘了寒冷,时间长了就像在喂养自己的孩子,心疼它们饿了,等的时间长了。把草料搅拌均匀,倒进食槽里,看着它们满口满口香甜地吃起来,再苦也甘心。
过完年,刚刚打春,一家三口就做准备。跟别人家换种子,种子要经常调换才高产。买化肥,化肥不好买,是村书记帮着联系,村里买回几袋儿大家分,还得精细着用。主要靠农家肥,还好自家养的骡马牛,几头猪,肥料是够。
三根种着自己的三十多亩,又把孤老二爷爷家的十多亩种上,还承包了侄儿黄正平家的三十多亩。黄正平一家到北京种菜去了,地就包给了他,合起来种了八十多亩地,
春风眼见吹透了大地,整整刮一个月的劲风,把人们吹得野外站立不住,庄户人每日土混混的,一点儿形象都没有。都还穿着厚棉外套,腰里系一根粗布绳,被大风吹着衣服襟摆,飘起落下,不停地霍张,远远地看,像溃退的国民党兵。
播种季一到,全村人都忙起来了,一年之计在于春。不抓紧播种,误了时日,“春误一晌,秋晚十天”那可玩儿不的。到了春天抓紧时日播种,顶着黄风,吞咽着沙土,干渴,饥饿,疲劳,风沙,那劳作,是难以想象的艰难,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活的苦累,自不必说,春天播种,最重的是泼粪,也只有年轻人,才担得起这项重任。挎一大筐的粪,足足有百十来斤,麻绳一头拴在粪筐上,一头套在脖子和肩膀上,沉重的粪筐向下坠着。三根沿着垄沟,跟在父亲的犁杖后边,奋力地行进,双手轮番抓粪扔到籽种上。供完一筐,再去铲一筐,不停地干一上午,下午接着干。有时刮大风,大风夹着黄沙粪土,刮得昏天暗地,辨不清南北,人的耳朵,鼻孔,眼睛,嘴巴里灌的全是土,一咬牙噌噌地沙硌着牙。也经常被寐了眼,眼睛被风沙打得血红,布满了血丝。干活的时候要微闭着眼睛,紧闭着嘴巴。那时哪有口罩围脖眼罩呀?全是裸干。肩膀疼,胳膊疼,腰疼得直不起来。收工了,全身像散了架一样,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回家躺在炕上就再也不愿起来了。
春天播种完,全身都要脱几层皮,他娘看着三根全身的伤痛,破的皮一层一层地脱落,心疼的掉眼泪。手指磨破到处裂口子,肩膀磨破了,血印在背心上,都结了痂,晚上脱背心,就像在扯他的皮一样。脚底打泡磨破又结成茧,穿在硬壳鞋里,火烧火燎地疼。喝不上水,嘴里上火全烂了,嘴唇也烂了,两片嘴唇发白,吃饭的时候烫,碰到嘴唇就钻心得疼,在嘴唇上贴两片纸。那个时候的苦,不知道他是怎么撑下来的,而且回家也不敢说苦,怕年老的爹娘受不了。
这个万元户可真是用汗水换来的,没有一家三口披星戴月,吃苦受累,掉肉流汗,哪会有这又一个万元户的诞生?八三年,大队部召开了隆重的庆功大会,刘贵成、三根儿、李成虎、李成龙哥俩,光荣地走上了领奖台。一朵鲜艳的大红花被刘贵堂书记,亲手戴在了三根胸前,那是多么荣耀的时刻。
人们的夸奖声,议论声,纷纷扬扬,有竖大拇指的,有喊好的。三根的脸红扑扑的,望了望台下的父母,还有他特意叫过来的玉红,坐在父母的身边。自从下了定,玉红有时间了就往来跑,帮着他们三口做些家务,两个人的感情越来越好,准备着年底就要结婚了。
三根的两只眼睛竟然充满了激情,羞答答地难为情。三根儿想到了以后的日子,心里是美好的憧憬,当时他真是风光无两。
大队部还奖了他半袋化肥,那也是最高奖赏了。
三根儿家的日子,终于走上了幸福的快车道。
(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