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怎么了，最近常常伤感；或许一个视频，一首老歌，也许仅仅就是一句话。眼窝子浅得呀，盛不下一滴眼泪。亲戚们都说，我像您，像您一样爱流泪。您走后，我更爱流泪了，通常是在没人的时候，二十多年了，我心里的泪还是没有流完。
　　 起初，那个房间到处是您的影子。您在做饭、您在吃药，枕头上还有您的气息，您的衣服还挂在门后的衣架上。围着父亲说话的时候，总觉得您也在我们中间，或者在某个角落看着我们；往往说到情不自禁就要放声大笑的时候，忽然顿住，心里的悲谅已经升腾。
　　 我知道再也见不到您了。先是您的身影、您的哀恸的声音；然后，您的味道、您的气息、您的渐渐飘远的灵魂。我渴望梦见您，但总也梦不见，问姐姐，她也一样。您走得决绝、彻底、干脆，仿佛世间的一切，您都已放下，再无留恋。是病痛让您对这个世界不再留恋，还是您已到了一个再无病痛折磨的天堂？
　　 没了，就是没了。毫无道理。
　　 驻足在镶嵌着您的牌位前，心底一片悲凉。每次去祭奠，父亲总是提前把香火准备好。您就在氤氲着的香火里，在鲜花糕饼水果的围绕下，看着您的儿女们。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此起彼伏，有人哀嚎着大声哭泣，有的默默地小声呢喃着什么。在这里，在亲人面前，没有高贵贫穷，惟有思念，惟有无尽的泪水。
　　 您走后，父亲总是失眠。他不怕失眠。他说，睡不着的时候，正好可以想心思、想以前、想他走过的路；要么就背经文、琢磨他最爱的书法字帖。他说，有时半夜会听到敲门声，声音很清晰，咚、咚、咚，三下。我们安慰他，您那是幻听。他说，绝不是！你们听不到，只有我能听得到。
　　 家里少了您，心里空荡荡的，眼睛失去光彩。洗床单、洗被套、洗父亲换下的衣服。我把水龙头拧到最大，嘴里哼着歌，心里却淌着泪。您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我始终记得。
　　 您的身影渐渐远去，远得只能在相册里看得到；梳辫子的、短发的，抱着外孙、外孙女的，还有您和父亲在不同时期，跟学生们的合影。客厅里的那张全家福，是几年前照的，全家十一口人，唯独少了您。您走后第二年，弟弟结婚了，媳妇很贤惠，家里家外操持得明明白白的。如今，您的孙女已上了大学，出落得亭亭玉立，对，就是照片里那个戴眼镜的小姑娘。
　　 失去母亲的孩子，一路走得跌跌撞撞，栉风沐雨，满目疮痍。有泥泞、有彩虹，有悲，也有喜。很欣慰，退休之后还可以承欢在耋耄之年的老父亲膝下。他真的老了，行动迟缓、步履蹒跚。饭菜要软软的，苹果必须蒸熟了才能咬得动。给他洗脚，每次都得动员半天，皮屑多得搓不完。他变形的灰指甲厚厚的，得用专业工具修剪；我想帮他修剪，他说什么都不让。90岁的父亲，也玩手机、也看视频，那个时候，往往是他躺在床上的时候。若听到微信“叮咚”的声音，不用看，一定是父亲发现有趣的事情，要跟我分享。但，他老人家最喜欢的，还是读书写字。一辈子，就这一个爱好。二百万字的《南渡北归》，我五个月读完，他只用了三个月。
　　 有些事情，您也许知道；有些事情，您也许不知道。十几年前的2012年，父亲因急性冠心病发作，心脏放了两个支架；此后，吃药和吃饭几乎同时进行。好在他老人家是个有自控能力的人，始终按照医嘱进行调理医治，几次复查，病情已基本得到了控制，药物也随之减少了一些。
　　 父亲真的老了，有时看着看着电视，就睡着了；但他记忆力一点没倒退，思维还是那样敏捷，他能把当下发生的事件，恰如其分地糅合在读过的诗文里，一点没有违和感。没有物质要求，只追求精神充盈，我想，这应该是父亲长寿的原因吧！而推崇庄子，效法庄子的“清静无为、天人合一”，是他活得更加通透的另一个原因。从小到大，父亲几乎没有责骂过我们姐弟仨；可急脾气的您，永远没有他这般气度。可这能怨您吗？您着急，着急自己的身体，着急弟弟还没成家，着急姐姐还在外地打拼。您啜泣、您流泪，眼睛总是泪水叠着泪水。脚踝处那个因糖尿病不愈合的伤口，直到最后送您离去时，还像吃人的洞口一样，大张着嘴。您总说，踩在地上，像踩在棉花堆上。这种软绵绵、轻飘飘，无法脚踏实地的感觉，使您欲哭无泪；而每个关节蚀骨般犹如万箭穿心似的疼痛，更让您痛不欲生。记得那天，八十多岁的白老师去看您，您又哭得泣不成声。半辈子，您都在与病魔抗争，疼痛，是缠绕您半生的妖魔。此刻，我仿佛理解了您羽化成仙、飘然离去时的决绝。
　　 没有了您，日子照样还得过。什么都改变了，什么又都没有改变。时间不会因谁的离去而停止，世界依然周而复始。然而，春草年年绿，亲人已不归。
　　 后来，我慢慢适应了没有您的日子，看到和您背影相似的人，也不会驻足停顿。我知道，您已经永远地走了。
　　 没了，就是没了。毫无道理。
　　 小满一过，天也一天天热起来了。太阳明晃晃的，夏天来了。您走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季节，那天，下着小雨。还有几天就是您的祭日，我在心里，已开始为您祭奠！真想再吃一顿您包的猪肉韭菜馅饺子；真想再听听您的唠叨！真想一推家门，还能再喊您一声，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