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根与魂】【东篱】雄关之上(散文)
一
九宫山的九月,秋色遍地,秋风清凉。我和春花伫立在吴楚雄关之上,遥望四野,五味杂陈。
吴楚雄关是一个15米宽的山脊,建于春秋战国时期。那是一个轰轰烈烈的时代,诸侯国争霸,在时代的舞台上演绎悲与喜,爱与恨,有的诸侯国如昙花一现,有的诸侯国如大山般屹立不倒。楚国为春秋五霸,可见楚国当时国力何等强盛。吴国后来兴起,对楚国构成潜在威胁。当时楚国和吴国战争迭起,吴楚雄关作为两国的交界,其重要性显而易见。
面对吴楚雄关,无法撇开古时的“文昭关”,因为吴楚雄关曾被误为是“文昭关”。文昭关不是普通的关,而是牵连到一个传奇性的人物——伍子胥。伍子胥是春秋战国时期的军事家,吴国重臣,本是楚国人,父亲为楚国高官,因受小人陷害,父兄遇难,伍子胥开始了颠沛的逃亡之旅。君王的薄凉,小人的唇舌,让一个家族从繁华瞬间转为衰落,让一个养尊处优的贵族公子沦为通缉的逃犯,这种巨大的人生落差需要怎样的坚强才能承受。据说伍子胥一夜白头,想来痛苦和压力是排山倒海的。伍子胥就是从文昭关抵达吴国的,命运的跌宕让他瞬间成长,让他思量此后的人生方向,于是复仇变成他生命里的一个坐标。此后伍子胥为吴国殚精竭虑,却结局不佳,最终被吴王夫差赐死。
后来我才知文昭关在安徽含县,又有专家说在湖南,迷惑了。吴楚雄关被人误为文昭关,源于伍子胥是楚国人吧,而他要去的是吴国,吴楚雄关处于吴楚交界,误传由此而来,也让他人以为有“争抢”之意。就如李自成殉葬地,有的说在通山九宫山,有的说在通城,一度沸沸扬扬。历史久远,被时光的烟云笼罩,湮没,难免让人扑朔迷离,无法断定情有可原。何况有“争抢”之意并非恶意,也是饱含着对先人精神的崇拜,人格的敬仰,更是想为当地谋取一点旅游资本,可以理解的。
我还想起了山海关,很霸气的关名。我对地理和历史的了解非常有限,知道山海关全因明末诗人吴伟业一句诗:“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明末辽东总兵吴三桂,因爱妾陈圆圆被李自成手下刘宗敏掳走,于是引清兵入关,从而改变历史格局,让吴伟业感慨,故而作了此诗讽刺吴三桂。很喜欢这句“冲冠一怒为红颜”,感觉太浪漫,太传奇了,陈圆圆是一个怎样的女子,竟让一代枭雄为他如此震怒,一怒之间,不是打碎两个茶杯,斥责丫鬟几句,而是引发山河巨变,这才是真正的倾国倾城。可是有学者说真相并非如此,吴三桂投靠清朝和陈圆圆无关,为此一度怅惘。感觉历史有时似一缕烟,飘飘渺渺的,抓不住。自然,山海关牵连着惊心动魄的大事件,不过我还是相信吴三桂投靠清朝,有部分原因是为陈圆圆。一个决战疆场的武将,爱起来会更要命,何况面对陈圆圆这样的天下尤物,为她做出石破天惊的事是可能的。我倒觉得吴伟业似乎更能逼近吴三桂的心思,也可以说,作为一个诗人,他更能洞察人性,细腻地理解别人的感情,诗里有讽意,也不排除对吴三桂和陈圆圆爱情的肯定。
吴楚雄关远不及文昭关和山海关名声煊赫,更难匹敌阳关。阳关虽然现在也是冷清至极,却在王维的诗里保持永恒的风华,以潇洒的姿态在唐诗的世界里雄视千古,稍微爱好文学的人,谁不知王维那句“西出阳关无故人”呢。我曾查阅不少资料,想查出哪个名人来过吴楚雄关,写过吴楚雄关,多么遗憾,没有。我为吴楚雄关感到遗憾。有意思的是,江西萍乡也有一个“吴楚雄关”,名字一样,可是承载的过往不一样,就像两个人有相同的名字,却有不同的个性和经历。
吴楚雄关虽没有辉煌历史,但这个名字,如此威武,隐隐透视出曾经的风云和气象,一个“雄”字,多么切合春秋战国的精神,——群雄争霸,雄风浩荡。
二
吴楚雄关昔年的痕迹难觅,但也曾留下过士兵的守望,将军的梦想和美人的幽怨。在一个战火纷飞的时代,一个处于国界间的关口,不可能只有安逸和清静,一定也有过纷扰和荣光。说不定伍子胥也曾来过,不是以逃犯的身份,而是以楚国贵族公子的身份陪太子来此办事,他将受到守关将士最隆重的接待,不但有美酒佳肴,还会有美人的歌舞和温言软语相伴。说不定李自成也曾经来过,这个可能性很大,他站在吴楚雄关上,感叹自己本已成功在望,为何却失败了。没有记载,不代表绝对不存在,只是一切被风烟吹散。
当然,吴楚雄关还曾有横笛的悠扬,战马的嘶鸣,朔风的呼啸,飞雪的呜咽,狼烟的苍茫。说不定还有过美人英雄的佳话,美人没有陈圆圆绝色,但自有一份妖娆;英雄没有吴三桂名气大,但却有忠诚和担当。当然,也消失得干净,干净得令人绝望。
伫立在吴楚雄关上,和站在城市广场上的感觉迥然有异。
站在城市的广场,面对的是复杂的世俗气息,是万丈喧嚣,是坚硬森冷的高楼,人似乎被滚滚人流吞没,包括你的心,你的思想,你找不到自己,你的思绪展不开,你的状态是戒备的,是防范的,你感觉周围有无数双眼睛,在打量你,审视你,让你变得焦虑,不安。
而站在吴楚雄关上,周遭漫溢的是清新,是静谧,感情转为凝重,思绪变得丰盈,灵魂抵达深沉,红尘的浮躁消失,有历史的跫音在心间如琴如筝奏响,悠远而缠绵,让人心清目明,每一寸时光都闪着青花瓷的光,温润而动人。穿着现代的衣服伫立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是不合适的,应该骑着一匹马,穿一袭青色长袍,配上一把宝剑,让马把吴楚雄关踏响,在月光下把宝剑挥舞得行云流水,如此可唤醒它沉睡的记忆,让它去重温过去的时光,让它不至于过于寥落和肃清。
吴楚雄关适宜存在于深山之中,才能保持它遗世独立的风范,若在城市会显得另类。在吴楚雄关,得轻轻低语,得安静,别喧闹,别奔跑,否则是对它的亵渎。面对吴楚雄关,适宜读一首边塞诗,一阕豪放词,弹一曲《高山流水》。吴楚雄关,适合陶渊明修篱种菊,李白举杯邀明月,王维打坐修禅,李清照踏雪寻梅,苏轼泼墨作画。吴楚雄关,拒绝柔媚,抵抗喧嚣,藐视红尘。吴楚雄关即使孤寂至此,也背负着我的殷殷厚望。
秋阳妩媚,落在地上,泛着苍凉,地上有细碎瓦砾,有荒凉意味。这些瓦砾,也许还残留着守关将士的思乡泪,浸润着他们的忧伤与叹息。除了瓦砾,还有凄凄荒草,草是最容易生存的植物,不管在城市还是在山里,都安之若素。草因沾染雄关气息,有闲云野鹤的气质。草在两侧蔓延,顺着山坡,一边往下延伸,谦卑而强健;一边往山壁爬行,站成生命里的另一种高度。雄关配荒草,若竹林配竹林七贤,所有的遇见都是前生的约定。
吴楚雄关边缘,有一段门洞遗址,很旧,这个时代人们喜欢旧物,旧会延伸出一种深度和厚度。门洞为1852年通山县令张书坤所建,当时为一个拱圆形的石洞门,还有一个气派的岗楼。但是九宫山此后遭遇战火,九宫山的建筑被大量烧毁,门洞自然难以幸免。这个门洞遗址,看似平凡,实则不凡,它们远离朝堂,没有直接参与政治,却注定无法避开政治。因为朝堂掀起的每一场风雨,都有可能酿造一场战争,山河动荡之下,一砖一石,一瓦一砾,会被重新缔造结局,所以它们的缝隙里,凝聚着春秋风度,唐朝气象,宋朝风流,以分子的形态,彼此生死以共。
其实在清朝,吴楚雄关作为关口的重要性已经丧失,张县令建此门洞用意何在?为了纪念吴楚雄关曾经的历史,还是为了给九宫山留下一个可供念想的人文风景,都有可能。这是一个地方官吏的情怀,也是对历史的一种尊重。有文人在此留下过“半山上下分晴雨,一岭东西判楚吴”的诗句,道出雄关的位置和山下的气候之别,山下是晴空朗照,而雄关却下着绵绵细雨,的确有趣,雄关的魅力由此可见。
三
雄关前方,一段段悬崖峭壁呈刀刃的形状,显示出九宫山独特的山势,虽比不上华山之险,也颇为峻拔和陡峭。远山若隐若现,幽深而迷茫。几缕雾在山间轻轻地荡,仿佛要把逝去的时光荡回来。杂树枯草在山野间铺开跌宕秋色,雄关在秋色下沸腾起来。
西侧悬崖,有一条古驿道,非常险要,曾作为军事要塞,现在已无路可达。旧时人们就是通过这条驿道往返于江西和湖北两省。抗日战争时期,一天门作为九宫山的门户,驻扎过抗日军队,吴楚雄关和古驿道也各有士兵守卫。当时湖北多地被日军侵略,而九宫山却能逃过日军侵占,除了抗日军队的智慧,与九宫山的地形也不无关系。那时没有盘山公路,日军必须通过那条古驿道上山,经过吴楚雄关,才能到达一天门,进入九宫山。可见吴楚雄关对于当时九宫山的防守起到一定的作用,虽没有“一夫当关”之势,也算是雄风不减,不负雄关之名。若是古时当地执政者有抗日军队的用心,善用九宫山地形,九宫山也许不至于数次陷入战火,满目疮痍了。我永远无法懂得那些烧杀掳掠之人,难道唯有野蛮和残暴才能彰显力量和能力吗?
右边一条小道在荒草间延伸,起伏,像一条线,拽着我们往前走了数十米。右边山壁有一个小山洞,曾是宋代道士修道之所。九宫山道教历史悠久,在商朝就有道士在此修炼,故而山中山洞不少,云中湖附近就有一个桃姚仙洞,为唐朝桃姚二仙修炼之所,也是九宫山最负盛名的山洞。
望着这个山洞,仿佛看到一个穿着灰色道袍的清瘦道士,坐在里面,盘腿,闭目,终日修炼,一日三餐皆由弟子送来,晚上就住在山洞里,洞门用草帘遮挡。如此修炼少则数月,多则数载。日子自是无比清苦,这就是古人的执着,一旦迷上了道和佛,专注苦修,不管人间烟火,不管日月和春秋,再苦再难也不放弃,其虔诚之心令天地动容。
如此苦修,是为了什么,成仙,扬名?也许仅仅只是为了心中的一份信仰。信仰是他们精神最强大的支撑,让他们觉得生活变得有了意思,人生有了意义。就像藏民的磕长头,一路几百里,一步一磕,吃喝拉撒皆在路上,其艰苦程度达到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可是对于藏民而言,这就是生活的乐趣,人生的价值所在,如此才能表达出对佛教的虔诚。
左边有一条山道通往江西,夏秋两季常有江西村民挑着土特产从此道走来,赶往九宫山贩卖。每次走到吴楚雄关,他们就会坐在这里歇一歇。这些村民的停驻,让吴楚雄关有了生活的气息。
吴楚雄关,在这个浮华的时代已成为一个黯淡的背景,几乎被世人淡忘。如今吴楚雄关只伴着清风明月,残阳哀草,在光阴里寂静,无拘无束,万般自在,未尝不好,有时候游人过多反而会变成一种负累。吴楚雄关,是历史留下的一道沧桑,一个烙印。我想,任何一个人走进吴楚雄关,都会轻易走进春秋战国那个时代,心生豪情,热血滚烫。所以,吴楚雄关的存在,萧瑟里有鲜活,清冷里有明媚,对精神是一种激荡,对灵魂是一种洗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