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野藤中的明珠(随笔)
黑漆大门内,一条鹅卵石小路逶迤西去。两侧,分别是浓荫蔽日的大树和在微风中摇曳的成片修竹。小路尽头,便是向往已久、翠绿掩映的小天井角落里的青藤和因之命名的青藤书屋。
踩着枝叶间洒下的碎金般的阳光,我走进了这里曾经的主人——徐渭出生和读书的空间。
徐渭,字文长,与解缙、杨慎并称为明代三大才子。他在诗文、戏剧、书画等各方面都独树一帜,给当时及后世以深远影响。
徐渭熟悉兵法,好用奇计。他给总督胡宗宪出谋划策,擒获海盗,大破倭寇,为平定东南做出了贡献。这,也是青藤书屋作为绍兴市爱国主义教育基地的重要原因。
然而,不世之才并没给徐渭带来好运。他郁郁不得志,晚年更是饥寒交迫,靠卖字画糊口,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徐渭事迹陈列室里有一幅图,画的正是那时的情形:破败的草屋和衣衫褴褛的老者,上题徐渭诗“几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这句诗反映了徐渭的穷困潦倒,也道出了他为世所不容的缘由。
徐渭生性耿介,刚正不阿,不喜结交权贵,后者向他讨幅画也被拒绝。他视根深蒂固的潜规则为无物,自然得不到重用,更甭说破格提拔了。为了表明不流于俗的心迹,写了块“一尘不到”的书法,至今仍悬挂于书房,以为匾。最要命的,是他不拘礼法,与朝廷的取士政策和舆论导向对着干。
他参加科举考试,却讨厌规行矩步而阴沉死板的八股文,只管显露个性,张扬情感。对一些从科举出身而无真才实学的官僚嗤之以鼻。凡此种种,结果可想而知。换言之,他堵死了这条像他这样的文人在政治上的唯一出路。终于,他受迫成狂,坐牢七年,九次自杀,风烛残年,十分凄惨。
可悲的是,这绝非个案。
纵观中国几千年的历史,无论哪朝哪代,不合时宜的人永远入不了主流社会。本事再大,也难逃被埋没被遗弃的命运。所以,东晋的左思叹道: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人才与庸才,君子与小人,淑女与娼妓,统治者宁要后者,也不要前者。谁能说,绝顶聪明的他不懂这个道理?
屡试不售,前途无望,对孤傲自许、雄心勃勃的徐渭无疑是沉重的打击。他暮年写《自作畸谱》,特地记下了六岁入学时所读的杜甫《早朝》诗句——“鸡鸣紫陌曙光寒”,流露出无穷的人生感慨。
徐渭一生坎坷,非一般落魄文人可比。不过,徐渭身后,他的“价值”逐渐为人们所认识,其《墨葡萄图》等画作被当作国宝收藏于故宫博物院。同样的,居以人贵。当年破败的草屋鸟枪换炮,变成了粉墙黛瓦、宽敞明亮的华堂。以现在的标准衡量,主人身价不下于千万元级,哪里犯得着靠卖字画糊口。
获此殊荣,且“被”富得流油,再瞧瞧“被”习以为常甚而麻木不仁的芸芸众生来观看,徐渭若泉下有知,将作何感想?所幸,青藤书屋历经四百多年,数度变迁,虽曾荒芜,但方池、石栏、题刻、楹联,徐渭亲笔所题“一尘不到”匾,名士陈洪绶书写的“青藤书屋”匾,都保存了下来,不至于完全忽悠在当下愈演愈烈的假古董的风潮里。
的确是留住了古董之灵魂,也是最富魅力之所在。
我宁愿呆在破败不堪的草屋里,闻着湿湿的霉味,在冥冥中与徐渭海阔天空,把酒言欢,零距离体会他原本的生活。
生前身后两重天,不是徐渭的专利。翻开历史,相同或类似的事例比比皆是。扭曲的价值观大行其道,岂止是统治者的昏聩,它更多的折射出封建专制制度与生俱来的野蛮和反动。哪一天,徐渭式的悲剧少而又少,乃至完全消失,社会就有了长足的进步。
我伫立于小天井角落里的青藤之前,一任思绪飞扬。
风来有声,虬枝微颤,我仿佛听到徐渭醉后无奈而愤恨地喊叫:“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
复旧,而不粉饰,这是我们最正确的对待古人的态度,我喜欢从古朴的颜色里,找到古人留下的蛛丝马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