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根与魂】【柳岸】丹江烈女(小说)
张英背一个抱一个,跌跌撞撞向北村走去,孩子们的声音哭哑了,她也顾不得停下来哄,脑子里满是“轰轰”声。
刚才还在和丈夫撕扯,她洗衣服,丈夫只顾收拾犁,不看孩,她恼了,就把盆里洗衣服的脏水泼了丈夫一身,丈夫人高马大,却成了落汤鸡,胡乱甩了甩水,扭身过来抓住她就打,娘家爹则使劲喊:“打,使劲打,不好好教训教训她,她就不知道马王爷长的是三只眼!”
丈夫是招上门的女婿,不是恼到极点是还要给老岳父面子的,这次她做过头了,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老丈人在场了,就斗胆要给她点颜色瞧瞧,没想到自小袒护着她的亲爹也不帮她说话,还在一边煽风点火。
开始她被动,气力没有丈夫大,挨过几巴掌之后,她抓住了丈夫的要害,丈夫被动地弯腰,她趁机一使劲,把丈夫压到了身下。
娘家爹气得浑身哆嗦,破口大骂:“你个不屑之女,野蛮成性,要不是看在一对孩子的份上,早撵你出门了!”
一对孩子,一男一女,龙凤胎,一个起名虎,一个起名翼,寓意是如虎添翼,丈夫姓章,就叫章虎章翼,孩子现在都已会跑,也咿咿呀呀会说话了,一个个聪明伶俐,十人见了九人赞,一人不赞是哑巴蛋,孩子们在一家人眼里是眼珠子,更是老父亲的命根子,他盼了一辈子后继有人,最后招了上门女婿才有了根脉,他经常爬到地上让孩子们当马骑。
女婿叫章龙,有气力,能干,深得老父亲喜欢,而她却不把丈夫放到眼里,从来不喊丈夫的大名,给丈夫起的绰号是丹江龙。
“别闹了,放手吧!”身不由己的丈夫在身下说,“我认怂了还不行吗?”
老父亲趁机过来拉,她才气喘吁吁松了手。
丈夫起身,已经是一身泥,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对于她的刁蛮,父亲最清楚了,谁惹了她,她定会睚眦必报,不让对方加倍付出代价,她会誓不罢休,春上的时候,她家的一只母鸡到邻居家的鸡窝里下蛋,邻居家收了鸡蛋被她发现了,她没吱声,当邻居家的母鸡来她家觅食的时候,她竟一秤锤下去砸死了人家母鸡,像这类冤冤相报的事儿多了去了,南村人渐渐疏远了她。
成亲以后,丈夫才算真正领教了她彪悍过人的一面。
“快跑啊,鬼子来了。”村口有人喊。
丈夫顾不得许多了,抱起章翼放到她脊背上,父亲递过来兜带把女孩绑紧,她抱起章虎,丈夫急忙拉过她,把她推入院子后面的柴洞里。
“保护好孩子,你快走。”丈夫交代。
“保护好虎、翼,保护好根脉。”父亲叮咛。
从这里能通到林子里,穿过林子小路就到了北村,从北村能逃进丹江北岸的大山,到了大山里就比较安全了。
“轰轰!”过山炮响起,一片火光,就在她和丈夫打斗的村子里,她的心开始哆嗦,像炮声一样,一阵紧似一阵。
北村人也开始逃,她不歇气地随着北村的人进到了一个山谷里。
她和北村的人不一样,鬼子袭击南村时人家多多少少有点时间做准备,她是仓皇当中空手来的,见到北村人的孩子手里拿有吃的,章虎章翼直朝她哭喊,喊得她心都碎了。
她把孩子塞给张桂,一口气上了一个斜坡,来到一块红薯地里,连薅带刨,好不容易才刨了三个不大不小的红薯。
她在衣襟上把红薯擦了又擦,递给了孩子们。
但正在生长期的红薯生硬,孩子们咬不动,仍哭,张英也担心孩子们牙嫩,就把手里的红薯啃下一块嚼,嚼碎了喂虎,翼哭,再嚼,喂翼,虎哭。
一位四十来岁的汉子站到了她身边,说:“你把红薯嚼碎了,汁水留给了自己,渣让孩子吃了,孩子正长身体哩,营养跟不上吧?”
张英满腹牢骚,正没处发泄,顺口就来:“我喜欢,你管不着。”
汉子衣着鲜亮,举止比较文雅,没想到在她跟前讨了没趣,自嘲地摇头笑笑,喃喃道,“狗咬吕洞宾不识……”
没说完,汉子又忍不住转过身来,给了两个孩子一人一块饼干,说:“遇到这时节,孩子难,大人更难,只好有难同当了。”
张英感激地看了汉子一眼,苦笑道:“谢谢你,你的一片好心我却当成驴肝肺了,我有眼无珠,请你包涵。”
汉子分别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说:“这两个小家伙精灵透明,让人不喜欢都不行。”
张桂就嫁在北村,是张英的堂姐,见汉子离开了,就对张英说:“他叫张明,是我村的大财主,娶了两房太太,都生不出孩子来,见了别人家的孩子都喜欢得不得了。”
张英随口问:“怎么回事儿?”
张桂低声说:“听说是小时候上树掏鸟蛋,下身子被树杈子扎破,不中用了。前些日子听说要高价买孩子,现在又没见动静了。”
好不容易在山里呆了两天,人们发现,除了南村遭受袭击外,其他地方都很平静,人们开始陆陆续续回村,当然张英带着孩子得先住在堂姐家。
张英让堂姐帮忙打听南村的消息,堂姐去了,回来时一言不发,神情肃穆,看来父亲和丈夫凶多吉少,张桂的娘家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张英脸色煞白,坐在那里如同雕塑。
南村与北村相错不远,顾名思义,一南一北,南村开阔,北村偏僻,日本人袭击南村是另有所图,就是要在南村建汽车站。
修筑汽车站谈何容易,除了日本车队不停地用汽车向这里运建筑材料外,附近村子里的马车、牛车和农用车也全部被征用,从山里朝南村拉石料、拉木头,男劳力只要有口气就会全部被征用。
南村的几个坚固建筑供鬼子住,监督投降过来的国军,几个简易工棚供充当了鬼子马前卒的伪军住,未炸毁的民房、鸡舍、猪圈供民工住。
有一股伪军是外出采购的,说是采购,其实就是到远近上下老百姓的地里为伙上摘丝瓜、南瓜、冬瓜、拔萝卜,说白了就是打劫。
张英何尝不想自己的家啊,父亲的谩骂,和丈夫动口动手,那是生活的游戏,是生活的调味品,现在一切都成了过眼云烟,可又能怎么样呢?
张英烦闷,就领着孩子站到村头向南观望,正赶上伪军头指挥手下人到北村的一块菜地里割韭菜,张英一看伪军头,愣了,他不就是丈夫的姑家表兄魏军吗?
张英上前,拉过魏军,热情地邀请他到张桂家喝茶,魏军当然也是张桂的表兄。
魏军警惕地四下瞅了一眼,道:“可不敢,让你们南村住着的小鬼子知道了,可就不是闹着玩儿的事儿了。”
张英惊讶:“那里还有小鬼子?”
“不少呢,要不是他们,谁还有心替他们卖命?弟妹,你知道这里还有没有菜地?”
“多着呢,村子周围都是张财主种的菜,有刀豆、四季豆、黄瓜、大葱、辣子、茄子,要多少能弄多少。”
“那晚一天我领人再来。”
张英回到张桂家,张桂还在床上啜泣,张英抱着章虎章翼亲了又亲,好像亲不够一样。
张英对张桂说:“姐,求你帮我个忙。”
“姐现在就六神无主自身难保了,还有什么心情去帮你什么忙?你就别给姐添乱了。”
“这个忙你帮也得帮,不帮也得帮,要不然可别怪我弄得你家宅不安,自小玩到大,你也知道我的秉性脾气。”张英说得理直气壮。
可不是,一起长大的姑娘,张桂咋不知道这个傻丫头说得出来做得出来,就有气无力地问:“什么忙?”
“你出面去找张财主商量商量,我把两个孩子卖给他,也算托付给他。”张英眼里射着绿光。
张桂一下子紧张起来,沙哑着声音说:“你疯了?孩子可是你的命根子啊!”
张英一字一顿:“我没疯,孩子们跟着张财主是去享福的,人家能让他们吃饱穿暖,我却不能,你去找张财主,一千一百块大洋,少一分不卖,多一分不要,你也是个家,也有公婆丈夫,一百块钱留给你当做我的住宿费,其余我要去做买卖。”
张桂惊得半天合不拢嘴:“傻妹妹,你要干什么?”
张英苦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两个孩子被抱走了,抱走时张英不在场,她躲在厕所里咬着牙,回屋时桌上放了一堆白花花的银元和五个小黄鱼,当时的市面价是一个小黄鱼抵一百个现大洋,张英面无表情地开始数,数够五百个后连同小黄鱼一起用张桂的一件上衣包了,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张桂家,任张桂拼命喊,她也不搭理。
张英两步并作一步,急匆匆地上山,来到山神庙里,战乱年代,连山神也跟着受冷落,这里看来已好长时间无人光顾了。
张英恭恭敬敬向山神爷的神像磕了头,把沉甸甸的银元放进了“功德箱”内。
张英下山,又在北村的菜地里见到了魏军,她把魏军拉到一边,说:“表哥,咱丹江流域的风俗是舅甥如父子,你舅舅被日本人炸死了,那是杀父之仇,你就这样无动于衷?”
魏军无奈地两手一摊:“我们长官都投降了,我又能怎样?现在是日本人的天下,只好过一天是两晌了。”
“我现在已经无家可归了,把你的军饷借给我俩用用。”
魏军又是两手一摊:“当国军时,军饷常常被拖欠,现在在日本人面前更不敢要什么军饷了,每天晚上弟兄们耍钱时常常用外出捞的外快抵账。”
“你们还耍钱?”
“晚饭后无聊,摸两把寻点刺激,别说我们了,耍钱时小鬼子也来凑热闹。弟妹,别异想天开了,得过且过才是福啊!”
“那咱说定,你去对你的兄弟们说,弟妹愿和你们做一笔大生意。”
“什么生意?”
“弟妹收小鬼子的人头,凡见一个鬼子头,弟妹就出二百大洋,多多益善。”
魏军大惊失色,张望了一下四周,急忙说:“这话可别乱说,要掉脑袋的。”
“弟妹可没心情开玩笑,我住在山神庙里,见了鬼子头我就数银子,用鬼子头祭山神,山神爷作证,我说到做到,决不反悔!”张英郑重其事,又补充了一句,“弟妹是什么样的人你比谁都清楚,睚眦必报,谁若和我过不去,加倍让他付出代价!”
张英说完,扭身就走。
果然,三天后,魏军领着另两个输红了眼的赌徒拎了六个血淋淋的人头,来到山神庙,这些人头用鬼子的军装兜着,一字放在山神爷的神像前。
张英跪下向山神爷磕头,口中振振有词:“山神爷,我向您许诺过,小日本要了我父亲和丈夫两条人命,您要能保证我顺利取下四颗小鬼子的头,我就用这些畜生的头来祭奠您,现在我把六颗畜生头呈上,用这些曾经高昂的头来祭奠丹江流域的山神,我做到了,哈哈哈哈……”
魏军等三人也糊里糊涂跪下磕头。
张英起身,从功德箱里取出银元包袱,对魏军等人说:“兄弟们,咱敬过神了,麻烦各位拎上畜生头到荒山野岭上扔掉,别让它们在这里亵渎了山神圣地。”
在一个高高的悬崖处,张英停下来,把上衣包着的小黄鱼和银元扔到了魏军面前:“表哥,我原计划买四颗鬼子头就心满意足了,卖了孩子筹措了一千块钱,八百用于和弟兄们做买卖,留二百给你舅和我女婿修坟,这里是五百个现大洋和五条小黄鱼,还欠你们二百,我失信但不食言……”
魏军等人解开了包袱,果然是金光灿灿的小黄鱼和白花花的银元,还没完全明白张英的话,就见她已站到悬崖边上,一脸灿烂地说:“兄弟们,我用我的命来还……”
“别……请问别……”几个男人异口同声。
“爹,我给你报仇了,丹江龙,等着我!”张英喊完,纵身一跃。
“丹江龙,等着我……”山谷久久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