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父亲的眼泪(散文)
活了四十多年,我只见父亲哭过三次。
第一次见父亲哭得稀里哗啦,是在奶奶下葬时。
奶奶去世时我十三岁,距爷爷去世还不到半年。从我记事起,奶奶就是一个体弱多病的人。瘦得皮包骨不说,左眼睛还看不见。准确地说,奶奶的左眼球化脓溃烂的起因,是眼睛里进了脏东西无钱医治。记忆中的奶奶总是在左肩上挂着一块小手帕,时不时地擦着眼泪。
奶奶是个苦命人,她嫁的第一个男人因为全身溃烂早早夭亡,只留下奶奶和一个不到两岁的孩子。后来奶奶嫁给了比她大整整十岁的爷爷。奶奶嫁给爷爷时,爷爷的前妻因病故去不久,留下两个女儿。大女儿刚满十岁,小女儿还不到半岁。爷爷是1914年生人,那时候的日子过得比苦瓜还要苦,要啥没啥,吃了上顿没下顿。两个苦命人虽然都刚失去另一半不久,但因为都有年幼的孩子要喂养,所以草草地重组家庭。
刚开始爷爷奶奶的关系还是可以的。爷爷苦于生计老在外奔波。奶奶则留在家里照顾三个孩子,打理家务。因为奶奶是裹了脚的,并且身材瘦小,所以奶奶干不了重活。那时候家里没有任何交通工具,全靠步行。爷爷每次出去少则三五天,多则半个月。每次爷爷一出门,爷爷的大女儿,也就是我大姑,总会因鸡毛蒜皮的事和奶奶起冲突。和奶奶相差仅十岁的大姑,亲生母亲刚过世,怎么可能轻易接受这个“后妈”。所以每次一闹矛盾,大姑就会跑出家门嚎啕大哭,惹得众邻居都以为是奶奶虐待了大姑。爷爷回来后,乡邻们你一句,他一句,给爷爷吹耳旁风:“哎呀!你还是少出门吧,你一走孩子经常跑出来哭,不知道遭什么罪了。”气急败坏的爷爷不问青红皂白,先将奶奶暴打一顿,才问前因后果。天长日久,他们的关系逐步恶化。后来奶奶带来的那个孩子得了病,好像是发烧,爷爷没有请郎中救治,最终夭折。奶奶因此对爷爷记恨在心。家里从早到晚鸡犬不宁,爷爷没办法,只好把大姑送到我太爷爷家,也就是父亲的爷爷家。
大姑被送走后,日子总算消停下来。爷爷再也没有打过奶奶。因为随着了解的加深,爷爷才发现,奶奶虽然心直口快,但是一个非常善良的人。爷爷的二女儿,也就是我二姑,是奶奶一手拉扯大。即使后来爷爷奶奶又生了三姑,还有父亲众兄弟,奶奶都是一碗水端平,从来不偏心。尤其在闹大饥荒的六零年代,饿殍遍地,好多家庭只顾及儿子,条件太差的甚至只顾及长子,众多孩子能活下来一个就算万幸。可我们家里仅有的吃食,由于奶奶根据每个孩子饭量的大小进行合理分配,最后只有比父亲小三岁的一个叔叔被饿死,其他的都幸存下来。
后来奶奶因为左眼失明,又在贫困交加的年月生过那么多孩子,不用说坐月子了,连温饱都不能解决,等父亲二十岁结婚时,不到五十岁的奶奶已经病得弱不禁风了。
爷爷因为做过小生意,在特殊年代被划为“四类分子”。被派去没日没夜地背石头、筑水坝,作为惩罚。原本高大结实的爷爷,几年下来被送回家时,身体垮得连走路都打颤。父亲叔叔们陆续成人,日子逐渐有所好转,奶奶就开始给爷爷开小灶。全家人都吃土豆、包谷和高粱米的时候,爷爷顿顿都吃白面饭,白面馍。但瘦弱的奶奶从来不吃一口,而是和父亲、母亲他们一样,吃杂粮野菜做的饭。
大姑父是中学教师,大姑又聪明能干,所以当时大姑家条件最好。我记事起,大姑每隔一段时间会托人捎来十个油饼,但同时也带了话:“油饼只能爷爷吃。”我的记忆中,从来没见过奶奶吃一口大姑捎来的油饼,奶奶也不让家里任何人吃,全留给了爷爷。
这也许就是爷爷奶奶那代人的爱情吧。
爷爷临终前给父亲交代:“你妈受了一辈子苦,我走后给你妈吃好一点。”不出所料,爷爷去世后奶奶便一病不起。在奶奶卧床的那半年,吞咽困难,体重不到六十斤。父亲心疼奶奶,给奶奶买了袋奶粉冲服。起初奶奶喝不惯奶粉的那股腥味儿,刚刚能接受那个味儿了,奶奶的人生也走到了尽头。奶奶咽气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再也喝不上奶粉了!”
时隔三十三年,只要我想起奶奶临终前说的那句话,我的眼泪总会直接飙出眼眶。爷爷去世时,我也很难过,但远不及奶奶去世时那般伤心。凭我当时的理解,我觉得爷爷至少还享过几年福,可奶奶连一袋奶粉都没有喝完,就那样走了!
老家的习俗,老人去世后,儿女戴的孝帽前有一块白布挡在脸上,所以父亲他们哭没哭,其实我是看不到的。父亲一辈堂兄弟十一个,堂姐妹十三个。爷爷奶奶去世后基本上都聚齐了。再加上儿媳妇、侄媳妇、女婿、孙子孙女,守灵送葬时孝子贤孙白压压一大片,哭声更是震天。奶奶下葬时,父亲做为长子,端着孝子盆,举着丧棒,紧跟在棺椁后面,走在孝子贤孙的最前面。我走在人群中,一直小声地哭泣。半年内爷爷奶奶相继离世,对我的冲击绝不是一星半点。
到墓地后,我看着那个黄土堆越来越大,越堆越高,突然意识到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奶奶了,一下子情绪失控,嚎啕大哭。众人都已经起身要离开了,而我竟然哭昏了过去。父亲见状一个箭步冲过来,抱我起来,轻唤我的名字。我慢慢睁开眼睛,一阵风吹起父亲脸上遮挡的那块白布,我清楚地看到几股热泪,正顺着父亲的脸颊汩汩而下……
后来我也问起父亲:“为什么爷爷去世后我没见你哭,奶奶去世后你却哭得那么伤心?”父亲答:“你爷爷去世后,我的天都塌了!可作为长子,我真正成了家里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怎么能轻易掉眼泪呢?就是掉眼泪,又怎么会让你们看见呢?你奶奶去世后,我的心空了,从此以后我就是没妈的孩子了,我的心再也没有依靠了……”说着父亲的眼角又泛起泪花,但还是硬生生给憋了回去。
第二次见父亲流泪,是在2016年,母亲做直肠癌手术,被推进手术室的那一瞬间。
我是个多愁善感的人,流泪对我而言是司空见惯的事。可就在我抹眼泪时,不经意间看见父亲也在擦眼睛。
母亲二十岁嫁给父亲时,家里一穷二白,吃不饱,穿不暖,没柴烧,没水挑。爷爷奶奶已经基本丧失劳动能力,二叔十几岁,三叔才六岁。
父亲因为念过几年书,写得一手好字。母亲刚嫁给父亲时,父亲在村里当文书,挣一个人的工分,偶尔蹭一顿好吃的,再几乎没有任何收入。后来学校急需老师,父亲又去当了民办教师。从1974年到1995年,父亲当民办教师的这二十一年间,父亲的工资从五元涨到四十多元。如果不是母亲肯吃苦,勤劳能干,就凭父亲挣的那点钱,一大家子还不得活活饿死?后来有了转正的政策,但是必须通过相关考试。当时父亲已经四十五岁,以前学到的那点知识根本无法应对考试,一切都得从头学起。从备考到通过考试,再到为期一年的进修学习,这期间家里的所有大小事宜,母亲都安排得妥妥当当,不让父亲有丝毫分神。
在父亲的努力和母亲的支持下,父亲终于在1997年顺利转正。父亲因为工作能力强,转正后很快被委任为中心小学的校长,这一当就是十四年,一直到退休。中心小学虽然只有几百学生,但因为缺老师,每位老师都带好几门课,包括父亲。都说农村的小学老师是全科教师。语文,数学,体育,美术,甚至后面增加的自然,父亲都可以带。父亲带过的学生,大部分都写一笔好字。再差的班,父亲都能把它带成一个好班。学校联考阅卷,在卷头信息密封的情况下,阅卷老师仅凭成绩和书写,就能猜出哪些卷子是父亲班上的学生答的。
父亲坚守教育一线三十七年,获得荣誉无数,教育学生无数,说他桃李满天下一点都不为过。现在父亲已经退休了十三年,每年春节还有学生来看望父亲。离得最远的一个,全家定居在加拿大。幼年丧父的他,父亲不仅给他传授了知识,更是给予他父亲一样的精神支撑。只要他回村,第一件事就是来看望父亲。父亲还因为工作突出获得过甘肃省园丁奖。如果不是母亲默默无闻的支持,父亲怎么会有足够的心力和精力一心扑在工作上?
母亲手术时,父亲和母亲已经相依相伴整整四十五年。他们共同孕育了三个孩子,一起经历过四十五年的风霜雪雨。为了能让一家人过上好日子,又苦又累的母亲三十九岁就卧床不起。虽然后来到处寻医问药控制住了病情,但母亲还是常年忍受着各关节疼痛的折磨。可即便如此,母亲还是坚持带病支持父亲的工作,是父亲的坚强后盾。
也许,在母亲被推进手术室的那一刻,一幕幕往事正在父亲的脑海中一一闪现吧!
第三次看见父亲流泪,是在新冠疫情完全放开的那个腊月。
刚放寒假第二天,照顾父亲的外甥女打来电话,让我想办法赶紧回家一趟。问及原因,外甥女吞吞吐吐,不敢说实情。再三追问下,她才告诉我:“今天姥爷说起你的时候,哭得差点背过气去。”我问:“为啥?”外甥女答:“姥爷说他身体现在这样,最放心不下你!但是知道你家里实在走不开,让我别告诉你。我怕姥爷有个三长两短,你会后悔。”“我明天一早就回家,你先别告诉你姥爷、姥姥。”
我知道父亲为啥放心不下我。
原本我应该是最让父母放心的一个孩子,可谁料我却是最不让父母省心的一个。父母生了三个孩子,我是唯一考上大学,有固定工作、有稳定收入的一个。并且从小孝顺懂事,上大学期间就勤工俭学,不但几乎没花过家里的钱,还想法设法为父母分担压力。因为母亲常年服药,家里经常入不敷出。可是我的个人问题却一直是最让父母操心的。在两地分居十三年之后,各种原因,我最终决定上诉,结束了那段名存实亡的婚姻。但遗留的问题太多,让我身心俱疲,无力应对。单就缺失父爱的孩子的教育问题,就足以让我崩溃。
因为孩子爱养小动物这件事,我和孩子对抗了十几年,但还是阻挡不了她把各种小动物源源不断地往家里带。被带回来的流浪狗,小奶狗,我都已记不清数目。仓鼠,小兔子,鹦鹉,小鸡,小鸭,甚至鹌鹑,鸳鸯,松鼠,只要能在市面上见到的、出售的各种小动物,我家里基本都一一养过。我给孩子的零花钱,她自己舍不得花,全部买了火腿肠,狗粮,喂了周边的流浪狗。过年挣的压岁钱,也全部都买了小动物。阻止她,感觉抹杀了孩子的爱心;不阻止,我又疲于应对,心力交瘁。
父亲因白肺被抢救的那八天八夜,我所在的城市还没有解封,单元楼都出不去。而疫情之前孩子在网上买的三只花枝鼠,一公两母,只在同一个笼子关了一个晚上,两只母花枝鼠竟然都成功受孕。两只花枝鼠一共生了二十四只小花枝鼠。家里只有两个鼠笼,为了避免再怀孕,公母还不能同笼。花枝鼠长得特别快,等解封时,小花枝鼠们已经长得和成年花枝鼠一般大。每天及时清理,消杀,家里还是有一股很重的骚臭味。除此之外,家里还有两只猫和一只狗。爱干净的我一有时间就打扫卫生。不是粘毛,就是清理粪便,或者和孩子因为宠物的问题争吵。宠物太多了,孩子自己根本无法应对,而我又不愿插手。也因为宠物的原因,我哪里都去不了。把孩子一个人放家里不放心;带上孩子,家里的小动物又没人看管;把小动物处理掉,孩子又大哭大闹。并且处理了这只,她又会带回另一只。用她自己的话说:“这些小动物是我的精神支柱,没有它们我活不下去!”
这次我不能因为她的宠物不去看望父亲。我态度坚决地亮出底线:“明天我必须回趟老家。如果不把这些花枝鼠送人,你就自己照顾、自己养。并且我回去待多长时间都不确定。”孩子看我态度坚决,同意只留一只,其他的带到夜市,送给售卖小动物的摊贩。
第二天回家途中,天突降大雪,高速路被封堵。绕国道而行,回到老家已是晚上七点多。
我轻轻推开父亲的卧室门,父亲背对着我躺在床上。“爸,我回来了!”父亲一骨碌起身,眼睛盯着我,一动不动,老泪纵横……
父亲节即将来临,谨以此篇献给我的父亲——愿父亲身体康健,安享晚年!
(原创首发)2024年6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