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根与魂】【东篱】爱,在这里延续(散文)
一
赣南书画院一间小小的屋子,不足五十平方米,是梁顺老师的画室,也是展室。别看屋子小,这里的世界却是异常的丰富和宏大。我们在这里可以感受到清风与明月,可以领略到文化与精神的温度,可以触到我们的根脉与魂魄。这里,是爱的奉献,是爱的传承与延续。
屋子除了门窗,四壁挂满了画。图画有展翅欲飞的小鸟,开屏的孔雀。有墨竹,有兰花。有红红紫紫的葡萄,有花开正妍的牡丹。有临风起舞的绿柳,有燃烧的红枫。有展叶的芭蕉,隐着甲虫、飞蛾和螳螂……每一幅图画都栩栩如生,尽显姿态与神韵。
其实,我最想看的也最想了解的是梁顺老师的烙画。梁顺老师是江西烙画艺术“非遗”传承人。在我还没有认识梁顺老师时,就听过他的传闻,他为了守住自己的那份兴趣,为了“非遗”发扬光大,果断辞去了曾经有着丰厚收入的工作,闷在黑屋子里专心烙画。有时一烙就是大半年,足不出户,等出来时,头发蓬乱齐肩,小儿子见了躲着不敢认。也许,这只是戏传,但我愿意相信,因为没有人随随便便可以成功。
梁顺老师告诉我,靠右边的墙上挂着的全是烙画。一幅名曰“风车”的图画一下子吸引了我的眼球。虽然以棕、褐、黄为主色调,颜色并不鲜艳,仿佛是又老又旧的夕阳在弥照。但它们像长了磁铁,吸引着我的眼球转不动了。图画上的墙面,石灰的脱落,砖与砖之间的灌浆,对缝,砖头线脚,门窗,门槛,门墩,都展现的十分逼真。“墙上”还挂着撮箕、草帽、镰刀。靠着犁铧,牛丫。风车的出口处摆放着箩筐。每一个物件,形象都十分逼真,让我看得十分出神,我差点伸出手来握住把柄,转悠一下风车的叶扇,这感觉真的是妙不可言啊。这幅画,它仿佛又长了一条充满神韵和律动的大长手,一下子把我拉扯到那久远的农村生活。确切地说,它把我的思绪带回了故乡——天色微熹,有人从里屋出来,取了草帽,拿了镰刀,扛了犁铧,牵着牛儿,往田野走去……晚霞烧红了天边,村庄上空,雾霭渐渐浓了,有人拿着撮箕收着稻子往风车里灌,我依稀听见风车吱呀的声音。我能感觉到房顶上升起的炊烟。我能听见鸡鸣、狗吠,牛羊哞哞,那声音是那样缠绵,悠长。我甚至听到院墙内传来的对话,还有训斥小儿的声音……看着看着,想着想着,我的眼角有泪溢出。那就是我的故乡啊!
就在我收回目光时,被另一幅名曰“井冈老农”的画再次打动了。还是以棕、褐、黄为主色调。一个侧身回望的老农,头戴斗笠,身披蓑衣,一手紧握肩上的锄头。手指上的划痕,指甲盖上的豁口和指甲里的灰尘,纤毫毕现。这些,无不告诉了我们农民的艰辛与不易。可难能可贵的是老农的脸上却洋溢着灿烂的笑容。也许是忙碌了一天,望着翻滚着金色稻浪的稻子饱含着喜悦。那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农民典型,我们不仅看到了一种朴实、憨厚、善良、纯净和稚拙的美,更看到了农民和土地和生命与共的关系。我甚至感觉到我在红尘中的那颗疲倦的心,在这画中渐渐舒缓了,温润了。不,我不感觉它是一幅画了,我感觉就是一个活着的人,亲切、随意,没有距离,他就是我的一个大叔大伯,自己的爷爷,父亲。我有幸福的感觉,感觉四周的空气,窗外的阳光如棉花糖一样甜蜜。
梁顺老师的烙画艺术是扎根土地的,扎根在那些和土地有着紧密关系的人的身上,所以,他的烙画永远是鲜活的。
另一幅画叫“望春”,那是一头刚出生的小牛犊,还来不及穿鼻拴绳,也许牛妈妈被牵去犁地了,主人怕小牛犊出去坏了事,只好把它圈在栏中,小牛犊半弯着身子站在栏里,抬着头,眼巴巴望着栏外的风景。望着此幅作品,我想到了我小时候,母亲要出去干活,再三交待我和弟弟不要出门,不要翻墙,不要玩水……我们懂事地点了头,可母亲还是不放心,最后把我和弟弟锁在房中。为这事,弟弟又哭又闹,我当时心里也很不爽,偷偷地恨着母亲。此时面对这幅“望春”图,让我一下子明白了当年母亲的爱,那是多么的无奈与沉厚啊!我一边欣赏着,一边感慨着,这些画,其实是农村生活的真实写照,这些主题,表达得深沉而博大,充满了辛酸而又喜悦的气氛!如果没有深入农村,没有巨大的精神投入和情感投入,没有高超的绘画技艺,是很难成就如此杰作的。通俗地说,如果不爱生活,不爱劳动,不爱农民,是很难创作出如此直抵人心的作品的。我想起我曾经在某篇文章中读过的一句话:“作家的情感、性灵、胸怀、气质,决定了作品的风味神韵和艺术境界。”我想,作家如此,画家亦是。
二
我突然有了一个强烈愿望,想亲眼看看梁顺老师烙画,梁顺老师爽快地答应了。他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像螺丝刀一样的东西,尾端安着一截粗笨的木头。他告诉我这是烙笔。在那一瞬间,你们别笑话我,我脑子里快速地闪着屠夫用烙铁烙猪毛的画面,嗞滋响,冒着烟,散发着焦糊味。望着这个粗笨丑陋的铁东西,我怎么也不能与墙上那精美的画作联系起来。我忍不住产生了怀疑。只见梁顺老师把烙笔插上电,找出一块木板,用铅笔快速地在木板上勾勒了几笔,便双手握住烙笔的手柄烙画了。那烙笔一到梁顺老师的手里,仿佛就被施了魔法,落在木板上,如鸟在啄食,发出“嗞磁、咚咚”之声,而那一点一勾也立刻鲜活起来。他把它烙成一座山一座山的模样,层层叠叠,高低起伏,有树木耸立,有花盛开,有小路蜿蜒,有云雾缠绕,有小桥流水人家,有头戴花冠的孩童,有弯腰点豆的妇女,有持锹修渠的男人。画面有崇山峻岭的壮丽,又不缺秀雅柔丽。有迷离朦胧的氛围,又有开阔悠远的意境。烙画的人心醉神迷,看得人也心醉神迷,我的脸上,满满的,全是欣喜与敬佩的神情。
我一时好奇,是什么样的触动使梁顺老师走上烙画的道路。梁顺老师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在回忆着什么,然后坚定地告诉我,说他的兴趣来自他的父亲。爷爷是木工,后来父亲传承了爷爷的手艺,他们懂雕刻,常常在器件上采用烙画。也许他们并不懂什么是烙画,只觉得不想让日子失去趣味。那时家乡还没有通电,一把废弃的螺丝刀就是他们的烙笔,总是在火炉里烧红,在器件上络出花草虫鱼,祥云瑞月之类的图案。那时,梁顺老师觉得这些非常好看,从此种下了美的种子,并萌生了学习烙画的想法。于是,墙壁、门板,学校的课桌,都成了梁顺老师的画板。上课画,下课画,放牛在山上画,割稻子在田埂上画,洗澡在河边画。木棍石子是画笔,黄泥野果是颜料。有时会在野外生一堆火,摸一把废弃的镰刀烧红,在树枝上烙,在竹杆上烙,在大地上烙。飞鸟,蚂蚁,背壳的蜗牛,滚粪球的屎壳郎,弹跳的蚂蚱,吹泡泡的小鱼都出来做了模特。绿绿的草,艳艳的花,游走的云朵,起伏的山峦,圆滚的夕阳,如缕的炊烟,高翘的马头墙,奔跑的野兔,嗡嗡叫的打稻机,吹笛的娃,插秧的农民,甚至四野的风,都匍匐着梁顺老师的目光,成了最生动的底稿。对,乡村的一切都是梁顺老师梦开始的地方,这里,是他的根,是他的魂。换句话说,是乡村的泥土、树木、阳光雨露的滋养,成就了梁顺老师生命中深沉朴素的艺术。
三
梁顺老师给我的感觉是那种不善言辞的人。我记得第一次遇见梁顺老师是在某公司开张庆典上。大家都聚在一起聊天喝茶,嬉笑娱乐,可梁顺老师却不说话,总是安静地坐着,开心时脸上露出孩童般腼腆的笑容。可这次,梁顺老师与我聊了很多,他说他难忘三个人。那三个人开始是不认识的陌生人,可他们成就了他,成了他生命中的贵人。
梁顺老师说自己虽然喜欢画画,但没有系统学过,有幸的是在1990年遇到了程新坤画家。程新坤是当代著名的画家,而梁顺老师只是一家装修公司的设计师,是程老发现了他这棵小苗子,让他在技法技艺方面有了真实性的认识,也为今后的烙画艺术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走上真正的艺术道路。由于喜欢,梁顺老师放弃了自己在外面的高薪工作,在家专业烙画。要靠烙画养家是十分艰辛的,在他走投无路时,他把墙上所有的烙画取下,堆在门口处理,从此死心不烙了。可以说,那时梁顺老师已经失去了继续行走的目标和力量。当他要放弃时遇上了人生的第二个贵人——收藏大家小叶(鄢智文)。小叶走来,问一幅画多少钱。当时的梁顺老师已经心灰意冷,一心处理完事,说了一句随便给,没想到小叶买下了所有的画,并邀请梁顺老师去他工作室里烙画。这下,梁顺老师不但解决了生活和工作上的压力,在烙画上又得到了进一步修炼,技艺越来越精湛了。可艺术也要宣传的,在梁顺老师苦恼没有方向时,巧遇了当时在“宏标艺术馆”任馆长的康宏忠。说来也是巧,那天梁顺老师在市场上卖画,康馆长在聚精会神地看画,不小心踩到了梁顺老师的脚,从而结缘。次年(2017年11月),康馆长带领宏标艺术馆团队为梁顺老师办了一个烙画展,这展览让人们了解了烙画,也了解了梁顺……梁顺老师说这些话时,很动情,眼睛里多次升起一片感激的雾来。最后他说,山川河流再美,我的烙画再美,也美不过我身边那些温暖的人。他们的爱,会温暖我一生。梁顺老师还说,其实,生命贵在坚持,当你觉得走到尽头时,转机往往藏在那里,平凡而艰难的岁月也值得我们热爱和期待。苦难是地狱,也是天堂,有时,就在一念。
现在,梁顺老师早已是声名远震的烙画大师了。可他依然不忘曾经的苦难,不忘珍藏在心中的那份爱,那份真,那份暖,那份信仰。他除了打理画室外,还抽空去吉安市特殊教育学校给孩子们上烙画课。为了让孩子们更快掌握,并着手写一本关于烙画的教材。对,这本教材不仅为孩子们编写,更是为烙画事业有更好的发展和传承做着贡献。他说,爷爷和父亲的烙画技术不能在我这里断流,我有义务和责任传承下去。
我问为什么选择特殊学校,那些孩子大多数是身心有缺陷的,教育起来很是麻烦的。梁顺老师说,正因为麻烦,我才要去。他在回话时,脸上依然露出孩童般腼腆的笑容。他的话虽简单,但我感觉透着水一样的纯粹,泥一样厚朴。我想,那三位“陌生人”的爱在梁顺老师这里以另一种方式得到了延续,以后,还会不断地产生连锁反应。
在我离开梁顺老师的画室时,我要他给我烙一幅画,主题是“爱的延续”,我要把它挂在厅堂,把爱的故事讲给我的孩子听。
爱,也是梁顺老师烙画的灵魂,生活的灵魂,艺术的灵魂,完全融入了他的烙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