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根与魂】【东篱】年轻的老酒(散文)
一
1995年春节,那是我们来上海的第一个春节。
不巧的是,大年三十前一天早晨,房间里突然断电。房子是厂里安排的临时住房,是以前的仓库改建的,我们住在二楼。当时,恰逢双休日,厂里已放假。要过年了,家家都忙,犹豫片刻,我还是到办公室,硬着头皮用座机给于副厂长打了电话。出乎我意料的是,不到半个小时,他带着厂里的电工丁师傅来了。这故障,很蹊跷,他们忙碌了两个小时,才查到了问题所在。边干活,他们还边安慰我,别着急,一定叫我们亮亮堂堂过年。他们在,我丝毫不担心,他们和善的笑容就是两盏灯,早已让阴暗的屋子亮了起来。初到异乡,这样的时候,有人帮助自己,想掉眼泪。
中午留他们在我家吃饭,二人很豪爽,答应了。他们也好兴奋,成就感爆棚,外面天色阴沉,屋子里灯火通明。记得菜比较简单,全是家常菜。他们异口同声说要“吃老酒”(吃,发qie音),我一愣神,立马明白,他们要喝酒,而且隐约感觉到,不是白酒。这是一家乡办厂,紧挨着居民区,离门口几十米,有一家小卖部。我下楼立马买了当时上海很流行的大众白酒“熊猫大曲”,全称是“熊猫乙级大曲”。虽有“乙级”字样,它享有的是甲级待遇,当时风靡上海滩。同时,还买了三瓶上海黄酒。都是很常见的酱油瓶装,跟那个年代人的穿衣打扮差不多,实用,朴素。衣服也是容器,《装在套子里的人》,说明了服装的本质。
结果,熊猫大曲放在一边,他们要我只把黄酒摆在桌上。我明白了,只好硬着头皮,倒上黄酒陪他们。看着眼前半乍高的酒杯,有点心慌。我喝酒脸红,怕不好意思。就小口慢喝,不至于,刚端起酒杯就“灯朦胧人朦胧”。酒桌上最为尴尬的就是,客人没喝好,陪客的却喝多了。两位师傅,频率有点高,一口一口往下呷着,我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香气弥漫开来的味道。我忽然想起来,来到上海以后,我喜欢去小镇的弄堂里散步。每近饭点,小巷里飘过的不是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而是飘过比姑娘更芳香的黄酒的气味。我问过同事,在生活水平普遍不高的年代,上海人的习惯是以黄酒代替料酒,烧荤菜时会加一些,去腥、调味。这显然和北方不同,我老家的代料酒用的是高度白酒。后来,我看过一些黄酒的介绍资料,有的在用途一栏的确写着:低度酒精饮料,烹调使用。
有两点引起我极大的兴趣。一是他们口口声声将黄酒称为老酒,必有缘故,江南酒文化,自己几乎一无所知。二是他们将喝酒说成吃酒。我虽极不习惯,但为了陪好两位师傅,我也说几句类似的话:“多吃点。”我不抽烟,但喝酒者不抽烟的少,所以才有烟酒不分家的说法。家里没备烟,丁师傅从自己口袋里掏出烟来,非要我也“吃一根”,我只好破戒,恭敬不如从命,就吃一根吧,只是注意,别真地把烟卷嚼了。
好开心,好尽兴。一顿饭,我们聊了很多。送走两位师傅,回到房间,一阵恶心,我意识到,这黄酒开始兴风作浪了。我只喝了半瓶,不算多。我想起酒场专用语“后反劲”,送给它正合适。我一阵猛吐,有一句介绍黄酒文化的话说得真好,“酒是人的心意”,我醉,但我表达了自己的心意。呕吐是有些难受,但就当我是在掏心掏肺地说“谢谢”。感谢酒,它是开疆破土的英雄,在我灵魂孤苦无依的时候,它给我天空和大地,草原与河流;感谢酒,它是我的精神领袖,无论春夏秋冬,无论喜怒哀乐,它都能带领我跨过崎岖,走上人生的巅峰。
春节后,见到于副厂长,跟他闲聊起这事儿,他说,别小看黄酒柔柔弱弱的,它绵里藏针,所以,它是正宗的“见风倒”。我愕然。
二
说起喝酒,虽然聚会应酬的机会挺多,但我还是没练出来,主要原因,没有得到父亲的真传。科学已经证实,酒量大小,取决于身体里两种酶,这两种酶的名字恕不罗列,作用差不多,在两个不同阶段分解酒精的。对照下来,我缺少其中一种。不深度剖析了,别“酶完酶了”。总之,父亲一次豪饮1斤半60度白酒的往事,在我这里,早已成为摇摇晃晃的传说。
但我喜欢喝酒,按照朋友的说法,我喝馋酒,喜欢沾点,自命品酒,喝不多。但随着年龄递增,几次体检之后,医生一再警告,尽量少喝,最好不喝。我这时倒是脸不红了,拿出“戒烟限酒”的论调和医生掰扯,医生苦笑。虽然嘴硬,但血压不稳,中度脂肪肝也不是说说玩玩的。据说血压病是万病之源,不可掉以轻心。必须警惕的是,脂肪把肝包起来,不是保护它,而是围困它,用的是孙子兵法,“兵者,诡道也”。
喝低度白酒,我不肯。一次回哈尔滨,一群北方同学跟我整起来35度白酒了,我难以拒绝,硬撑着喝了二两。口感,正宗的“酒水”,觉得酒和茶水一起喝了,味道特别。从此,我远离了白酒,开始转向黄酒了,也算入乡随俗。黄酒(老酒)是指以稻米、黍米、玉米、小米、小麦、水等为主要原料酿制而成的发酵酒,富含氨基酸和糖类物资、微量元素,小酌怡情,延年益寿,时常咪两口,有益身心健康。最主要的,它度数较低,一般在12度到20度间,现在很多已经做到10度,甚至更低,主要目的,还是为人们身体健康着想,降低酒精对人体器官的危害。
我看自己身体状况,也凭兴致,有时喝个半杯算数,有时整个小二两。完全由“喝不多”转变成“不多喝”。久而久之,才品出了滋味,黄酒口感柔顺,回味绵长。起初,我买的就是上海黄酒,后来,也买些绍兴黄酒喝喝。我喜欢本地产的黄酒,也很看重绍兴的黄酒,“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黄酒从坛子里舀出”,鲁迅的文章,给我留下很深印象。“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唯一的人”。也许人们并没意识到,绍兴酒畅销至今,孔乙己的广告效应不能低估。如果他能收到一半广告费,也不至于死前还欠咸亨酒店十九个钱。
渐渐地,国家发展进入快车道,黄酒的品牌也多了起来。我先接触到的是“特加饭”,第一次结识,还是在和同事饭店聚餐的时候,我无意开了个笑话。有两个年纪稍大的同事说吃老酒,我也主动倒了一杯黄酒。饭局结束,领导拿过结算小票,叫我帮忙核对下。我一个一个理下来,发现“特加饭”存疑。我以为是有八宝饭之类的甜点没上。便大声说,不对,还有一个饭没上!身旁上海同事一看,哈哈大笑说:“你们刚才喝的酒就是‘特加饭’啊!”大家听后,哄堂大笑,惹得其他食客扭头看我们。我是很认真的,拿过来空酒瓶一看,我不得不笑了。
纯属望文生义,那些年,流行麦饭石泡水喝,我心想,这酒一定营养不错,麦饭石还称长寿石、健康石,加过麦饭石浸泡过滤,喝这酒,必定吃嘛嘛香,身体倍儿棒。就因为这火山岩石头里有个“饭”字,我就将它强加给一种黄酒了——“特加饭”。
三
每次到超市,我都会到酒类区闲逛流连,对黄酒越来越关注。据史载,黄酒、啤酒、葡萄酒并称世界三大古老酒种。因为啤酒也富含氨基酸、糖类等营养成分,且倒酒时产生泡沫,看着暄腾,故被称为液体面包。黄酒则谦卑地被自称为液体蛋糕,地位不逊于面包。在中国,其实蛋糕比面包更有讲究。据专家考察,9000年前我国就有黄酒产生,早于国外啤酒、葡萄酒萌芽至少千年以上,当然,在战国时代起,才有了“黄酒”称谓。近万年的岁数,确实够老的。可见,惯称黄酒为老酒,有先见之明,是对黄酒历史秉持一份特有的尊重。
先秦时代,黄酒米酒不分,统称米酒,也即浊酒。因色泽单一,也曾叫过白酒。那时,李白、杜甫、白居易等大诗人们喝的,就是这种米酒。“浊酒一杯家万里”,“一壶浊酒喜相逢”。诗人们早在诗中予以描写。这个“浊”,口感可能不好,但在文学层面上富含诗意。宋元以后,过滤技术显著提高,开始有了清澈的清酒了。并通过酿造储藏,让米中成分发生反应,有了颜色。到明清时代,浊酒已经很少了。唯独白米酒至今保留有浊酒,有人专门喜欢喝这“浑的”,是否和喜欢喝粥的习惯有关,不得而知。
现代依然如此,黄酒米酒仍是近亲,在度数、包装、口感上都有交集,没有一定之规。顾客看商标,很容易区分,或者,看肤色区分,一般而言,黄酒黄,米酒白。原来黄酒靠工艺着色,现在添加焦糖色,显得越来越重要。我偏爱黄酒的颜色,黄色是我们民族的肤色,米酒多呈白色,女子更喜欢,所以,很多江南女子,喜欢小酌米酒,养颜美容。
黄酒产地集中在我国南方,南方集中在江浙沪,江浙沪最为知名的当属绍兴。绍兴黄酒品牌有:古越龙山、状元红、女儿红、鉴湖、沈永和、会稽山、塔牌、咸亨等等。严格讲,要用鉴湖水酿的黄酒,才有资格成为“绍兴黄酒”。每个品牌里,又分为加饭酒、花雕酒,这里,该给“特加饭”一个名正言顺的解释了。黄酒的工艺,不外乎洗米、浸米、蒸饭、落缸、发酵及后期处理。加饭,并非加了麦饭石,而就是在原料配比时,即落缸时,减少水量,增加“饭”量,即增加糯米或糯米饭的投入量,酿出的酒,酒质醇厚,气味馥郁。一般的绍兴黄酒都是加饭酒。加饭酒入坛,坛外雕绘五色民族风格彩图,长期贮藏,即曰花雕酒。至于常见的女儿红、状元红,和花雕是一样的酒品,只不过加进了习俗的味道,女儿或儿子满月时,封坛深藏,用于女儿出嫁时,或用于儿子金榜题名时。明明是黄酒,却用了“红”字,何故?黄酒的黄,呈琥珀色,实际是棕黄色,而棕色里,有红色做为底色。这红色,来自做黄酒用的红曲和焦糖色。黄酒,并非都“黄”,有很多是红褐色,甚至是红色。在酒桌上,如果有人喝红葡萄酒,有人在喝黄酒,凭视觉,很难区分。这个“红”不仅取自酒的颜色,也寓意喜庆和吉祥,充满希望和爱。
说到鉴湖,上次去绍兴,我没去鉴湖,也没去秋瑾故居,却绕道而行,欠鉴湖女侠一个解释。晚饭我喝了咸亨黄酒,这酒里有壮志未酬的英雄泪吗?下次去,我要去看看女侠,在鉴湖上走过古纤道,吟一句“秋雨秋风愁煞人”,舀一杯鉴湖碧水醉我魂。
四
2006年,绍兴黄酒被列入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可以说,全国的黄酒业得益于绍兴酒的辐射。但遗憾的是,黄酒文化地域性明显,和白酒、啤酒、葡萄酒相比,还尚显小众。
我最熟悉的东北地区,至少到目前为止,我还没见到本地生产的黄酒。好在现在物流业发达,在柜台上总能找到几瓶绍兴黄酒,比如花雕酒,风格多是一些传统型黄酒。极少见颜色鲜亮、口感淡爽、度数更亲民的清爽型黄酒。我在货架旁逗留了一会儿,鲜有人前来问津。在北方人的概念里,这酒应该和油盐酱醋摆放在一起,炒菜时用。另外,可以做药引子,跟药酒差不多。我忍不住买了两瓶花雕,回到家里,从不涉“黄”的妹夫,竟然陪我喝了一瓶,问他咋样,他笑着回答:“甜丝丝的,还行。”这评价,用东北话说出来,已经不低了。不过,我严重怀疑,他将这黄酒当成了糖水,嗞溜嗞溜喝得畅快。
我看了看包装,上注:半甜型黄酒。这些年,血糖耐性受损,医生要求我控糖。所以,每次买黄酒之前,我都要仔细阅读标签。按含糖量划分,黄酒分为全干型(含糖量少)半干型(有一定量的糖分)半甜型(糖分较高)甜型(糖分高)。市场上常见的类型是含“半”型的。这次,没仔细看标签,当然,也容不得选择。
我跟妹夫说,其实黄酒利于养生的。北方寒冷天气多,高度白酒对身体危害太大,不妨喝点黄酒,毕竟度数不高,营养成分却挺高。把黄酒温热了喝更好。我在饭店喝过,他们直接将姜丝放入酒瓶中一块加热,再饮用。算是温补吧,一会身上就热乎乎的。妹夫有点认同了,说句:“嗯,我试试。”
的确,我喜欢上黄酒,也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最初是想控酒,觉得黄酒温柔,不会太伤人。慢慢觉得黄酒,养分足,对身体有益。每天喝两口,慢慢就难舍难分了。2017年夏,去厦门培训,两天过去,忽然想吃老酒了。自己到小馆吃晚饭时,面对小海鲜,尤其我超喜欢的爆炒蛤蜊,如果配上一瓶黄酒,心想,那该有多么滋润。
没走远,去饭店对面的小超市,转了转,总算找到一瓶包装很普通的黄酒,商标上赫然标着“黄酒”两个字,当时也没戴花镜,拿起来就走。就它了,记得是福建某地生产的,产地这行小字我还勉强看得出。头两口没觉出来,喝着喝着觉得口感不适。这时,正逢老板娘上菜,她看了一眼酒瓶,笑着说:“你怎么喝料酒啊,这是我们炒菜用的。”我方知犯错了,在上海,料酒和饮用黄酒分得很清楚,可眼前,明明是料酒,偏偏标着黄酒,但不算错。料酒本来就脱胎于黄酒,或者说是黄酒的一种,不适合饮用,是黄酒加了盐以及各种香辛料。
据了解,厦门人讲究药酒,但也是喝老酒的,所以,厦门一定有黄酒卖,只是我太匆忙,没走对地方。很显然,这里的黄酒文化,不像江浙沪那样遍地开花。饭后,走的时候,我跟老板娘说,剩下这半瓶黄酒,留给你们炒菜用吧。她笑了,说,好走,把“走好”两个字调了个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