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外甥蛋蛋，是小妹的儿子。
　　 小妹正处妙龄，我和大妹已经一人育有一子。我生的儿子，小名狗宁，是婆婆起的，她老人家说贱名好养。大妹生的女儿，小时候长得太瘦弱了，小名就叫猫咪。小妹总拿两个小孩的名字攻击我们：“这世上有多少好听的名字，你们偏偏选了两个最难听的名字！没文化，真可怕啊！”我和大妹听她这么说，气得不行，就盼着她嫁人、生子，想看看她会给自己的孩子起个什么旷古绝今的名字。
　　 小妹远嫁新疆，两年后生下了儿子。当她打电话告诉我们，她儿子叫“蛋蛋”的时候，我和大妹几乎笑岔气：“蛋蛋！这名字果然有内涵，你就是比我们俩有文化！”小妹不急不躁地解释，自己预产期不到，突然肚疼难忍，口吐白沫，全身抽搐，被紧急送到医院。一米六九的大个子，生了一个四斤八两的孩子，还是剖腹产生的。孩子不足月，一出生就进了保温箱：“这孩子啊，就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蛋蛋，是我的心肝蛋蛋。”
　　 我俩也深以为然：“嗯，这孩子就该叫蛋蛋！再也没有比蛋蛋更合适的名字了。”
　　
　　 二
　　 蛋蛋的形象第一次真真切切地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是我暑假去新疆看小妹的时候。那时蛋蛋已经两岁多了。
　　 我从地窝堡机场出来，看见小妹和小妹夫在大厅外等我，小妹怀里的蛋蛋，睡得正香。小家伙长得虎头虎脑，头发黑漆漆的，脸蛋圆乎乎的，长长的眼睫毛遮住了眼睑，简直就像个粉雕玉琢的洋娃娃。
　　 我们坐车前往小妹夫服役的军营。车行驶到军营大门口，我们下车，蛋蛋在小妹怀里睡醒了，军营里的喇叭也响了，蛋蛋挣脱小妹的怀抱，自己走进大门。他跟着喇叭里的节奏，嘴里喊着“鸭儿鸭（一二一），鸭儿鸭——”，迈着正步歪歪扭扭向前走去。迎面遇上值班的士兵，蛋蛋喊着“敬礼”！然后双脚并拢，行了一个端端正正的军礼，士兵也回了他一个军礼！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我都看呆了。
　　 军营的驻地在天池脚下的阜康城。第二天，小妹要去城里办事，让我照看蛋蛋。蛋蛋骑着扭扭车，和我把小妹送到大门口。临出门，小妹一再给我叮咛，蛋蛋很调皮，不要让他跟大点的孩子骑扭扭车从大门口的斜坡往下冲，摔伤就麻烦了。
　　 小妹离开后，我发现蛋蛋总有骑车冲下斜坡的企图，便紧紧抓住车头，只让他在平旷的场地骑行。一会儿，蛋蛋把头上戴着的小凉帽扔远了，他喊着：“帽子，帽子”，一再示意我去捡。我向前跑了几步，刚一弯下腰，就听见蛋蛋“哈”的喊了一声，骑着扭扭车飞快地向斜坡下冲去！车速太快了，蛋蛋和扭扭车撞向坡底，在空中翻了一个跟斗，然后重重地摔在路旁的草坪里！我吓得魂飞魄散，跑过去抱起蛋蛋，一看，蛋蛋的胳膊摔青了，小腿也擦伤了，还渗出血珠来。蛋蛋疼得龇着牙，咧着嘴，却没哭一声。
　　 这样的祸闯了几次，小妹终于忍不住，把蛋蛋胖揍了一顿。这回，蛋蛋“哇哇”哭出了声，无限委屈地扎进我的怀里。我抚摸着蛋蛋被打疼的地方，说“妈妈坏”，蛋蛋不吭声。我又问，大姨好还是妈妈好？蛋蛋抬起泪眼婆娑的脸，回答“妈妈好。”我不死心，又问你喜欢大姨还是妈妈？
　　 “妈妈。”蛋蛋坚定地回答。
　　 这下，轮到小妹感动了：“这真是野狗喂不熟，家狗打不远啊！来，妈妈的宝贝，妈妈亲一下！”然后肉麻地抱起蛋蛋啃了起来。
　　
　　 三
　　 我再见蛋蛋，是第二年初夏。小妹回老家探亲，带着蛋蛋住在我家里。
　　 一年不见，蛋蛋长得更结实了，很壮，但不臃肿，跑得很快，像个灵活的肉球球。他精力旺盛，好像从来不知道疲倦，在我家新修的楼房里蹿上蹿下，黑亮的眼珠一闪一闪，对新环境里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不到两天，家里就被嚯嚯得惨不忍睹：雪白的墙壁被他画出了五颜六色的抽象符号，天知道他从哪里找到的粉笔；窗户玻璃被他用玻璃弹珠砸出了几道裂纹，我心疼得想掉眼泪。
　　 蛋蛋看到小金鱼在鱼缸里欢快地游来游去，忍不住手伸进鱼缸，想把金鱼捉出来。我马上警告他，金鱼离开水会死的，死就是不动了，就再也不会游泳了。蛋蛋听懂了我的话，乖乖地站在鱼缸旁边，不眨眼地观察金鱼，终于发现有一只金鱼嘴角是长胡须的，这是一条年老的金鱼吧？他双手掬成喇叭状，对着水面喊：“鱼爷爷，鱼爷爷……”蛋蛋的声音与他嘴里的气流振出层层涟漪，水中的金鱼吓得四散逃窜……
　　 那天中午吃过饭，我躺在二楼的床上睡觉，蛋蛋在地板上跑来跑去玩。我睡得迷迷糊糊，感觉蛋蛋一会儿来拽我的腿，一会儿又挠我的脚心。只是，他拽我的力气也太大了吧，连床都摇晃起来了！我刚说“蛋蛋，别闹……”就听蛋蛋大声喊道：“大姨，不是我！床在动，房子也在动！”我一激灵清醒过来：“地震！”抱起蛋蛋就向楼下冲去！那是2008年5月12日两点半，汶川地震发生，陕西震感强烈。至今，汶川地震定格在我脑海中的画面就是，我一手抱着蛋蛋，一手扶着摇摇晃晃的楼梯栏杆，两步并作一步，向楼下奔跑。
　　 小妹要回新疆了，我送她到西安，也顺道看看在省城上学的儿子。蛋蛋一听说，比我们更迫切地想见到未曾谋面的哥哥。
　　 儿子的身影出现了，小妹告诉蛋蛋，这就是你哥哥，蛋蛋是个天生的见面熟，他口里喊着“哥哥”，就迫不及待地奔了过去。跑得太急，蛋蛋一下子摔倒在地，儿子跑过来，扶起了蛋蛋。但蛋蛋看了一眼儿子，又折身跑回妈妈身边：”我不想叫他哥哥。”“为什么？”“他嘴上都长胡须了。”“我想叫他叔叔。”蛋蛋悄悄说。我们被蛋蛋的脑回路逗得哈哈大笑。
　　
　　 四
　　 2010年夏天，我又踏上西行的列车，去看远嫁乌鲁木齐的大妹、小妹。天亮时分，火车到达乌鲁木齐，小妹和小妹夫带着蛋蛋来出站口接我了。温热的夏风轻拂，清晨的大街上行人如织，车流如梭，一片祥和、平静，只是每隔一段，会看到手持盾牌的武警身影。
　　 小妹夫买来几瓶矿泉水，还没来得及递给我，已经被蛋蛋夺走了。我正满脸疑惑，就看见蛋蛋抱着几瓶水，小心地穿过马路，把水瓶送到站岗的武警手里，说了句：“叔叔，辛苦了！”又跑了回来。小妹告诉我，一年多来，拥军已经成了市民自发的行为，蛋蛋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小小年纪，就知道践行这一光荣传统了。
　　 那一年，新疆旅游业遭遇严霜，政府号召疆内人游疆，我和小妹便趁假期带着五岁的蛋蛋一起去旅游。列车穿越了茫茫戈壁滩，我们来到水草丰美的伊犁河谷，一睹那拉提空中大草原夏日胜景，徜徉在清澈见底的巩乃斯河畔，看敏捷奔跑的羚羊，倏忽出现又消失的野兔，悠闲散步的骆驼，雪白的羊群，蛋蛋玩得乐此不疲，和我们同睡同起，从不叫苦叫累。
　　 赛里木湖被誉为“大西洋的最后一滴眼泪”，她梦幻蓝的湖水分层次过渡出蔚蓝、湛蓝、瓦蓝、深蓝、浅蓝、青蓝的渐变，蛋蛋在湖边兴奋的大叫。我们告诉蛋蛋，只能在岸边玩，不能把脚伸进湖水踩踏，蛋蛋便乖乖地只在湖边观看，嘴里不时发出惊叹。
　　 禾木村的天气阴晴不定，一会儿雨雪交加，一会儿阳光普照。蛋蛋扛得住阳光，也扛得住风雨，不娇气，不哭喊，经受住了冷热的洗礼。
　　 喀纳斯是我们旅游的最后一站，蛋蛋和我们一起登上了观景台。回程可以坐观景车，也可以选择步行。我们一再向蛋蛋求证，可不可以走下来？走不动我们只好坐区间车回去。蛋蛋拍着胸脯保证，能走回去。于是，我们沿着湖边小路返程，看看诗意的神仙湾、月亮湾、卧龙湾青绿的湖水，轻纱般缭绕在湖面的薄雾，沿湖环绕的茂密的森林，碧绿的草地，林间斑斓的野花，也在不经意间远眺了阿尔泰山顶隐约的白雪。蛋蛋果然没有食言，迈着一双小短腿，陪我们走了将近十里的路程。
　　 当小妹夫在火车站出口迎接我们的时候，看见蛋蛋拖着比自己还庞大的行李箱，稳稳当当地走过来，一定是惊奇大于惊喜。
　　
　　 五
　　 旅行回来，大妹要我在她家住一段时间。蛋蛋在大妹的女儿面前，从来都是舔狗，为了讨好表姐，不惜拿自己的压岁钱买一支哈根达斯送给她。要知道，蛋蛋可是把压岁钱看得比命都紧的人啊！
　　 这次蛋蛋一听我不回去，马上表示要和我一起住在大妹家。大妹让我和女儿住在一个房间，那蛋蛋住在哪里呢？蛋蛋可从来不把自己当外人，马上说，在姐姐房间里打地铺住就可以了。说着，就自告奋勇找来了凉席、毯子，给自己搭好地铺。但是，小表姐并不想接纳蛋蛋，就找各种理由想让蛋蛋知难而退，实在没招了，就说，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胖的样子，那样没有自尊。
　　 蛋蛋右臂支着后脑勺，翘着二郎腿，正惬意地躺在地铺上，闻言拍拍自己的肚皮张口来了句：“嗨！都是一样的胖，谁还嫌弃个谁呢？”这实诚的表情，这忧伤的话语，对小外甥女来说很治愈，他们马上就亲密无间了。
　　 蛋蛋对他的另一位表亲，我的儿子，可没这么好说话，甚至有趁火打劫的嫌疑。
　　 蛋蛋上一年级的暑假，小妹给他报了“华北五省”夏令营，美其名曰让蛋蛋开眼界，长见识。夏令营有一站驻地在杭州，那时候儿子已经在杭州上班了，表兄弟几年没见了，就打算在杭州见个面。临行前，小妹一再叮咛，哥哥刚上班，不要花哥哥的钱，不要让哥哥买东西。蛋蛋连声答应。
　　 儿子从旅行社接到蛋蛋，蛋蛋确实没有给哥哥要钱，也没有要东西，他只是说，旅行社吃得不好，也吃不饱，他整天在挨饿，都饿得走不动路了。儿子于是把他带到商场，让他自己挑爱吃的东西，蛋蛋毫不客气，挑了两大包吃的，即使肩膀被大包压得一高一低，走路踉踉跄跄，也在所不惜。回家后，小妹问他，为什么要哥哥买东西，蛋蛋一脸无辜，仿佛受了莫大委屈：“我没有要。是哥哥自己买了，硬塞给我拿着，我有什么办法呢？”
　　
　　 六
　　 日月如梭。再见蛋蛋，他已经上三年级了。这次见面，蛋蛋用魔方表演欢迎我。蛋蛋的手指短而粗，像一根根小香肠，摊开手掌又像一挂香蕉。可是我没想到这个小胖手如此灵活，无论把魔方排列成什么模式，蛋蛋只需“喀嚓、咔嚓”掰几下，魔方的六面都会恢复成清一色，而且只需九秒钟！
　　 我拿过魔方玩，几分钟也不能归位，蛋蛋便在旁边给我讲解，他讲得简洁，用词又准确。看来，这孩子是个学理科的料。后来，蛋蛋的成长也验证了这点。蛋蛋对物理、数学很有天分，从初中到高中，参加过各级各类的竞赛，获得过许多奖项。他的英语成绩很不错，可以代表学校参加市级演讲。他作为新疆电视台小小节目主持人，采访过节目。他弹起电钢琴来如痴如醉，一天半就弹会了一支八级难度的曲子，不小心就弹到了电钢琴十级……
　　 只是，蛋蛋有个致命的弱点，喜欢吃，小小年纪体重超标，小肚子竟腆起来了。我对小妹说，要给孩子控制饮食，小妹很无奈：“如果有人一直跟你说，‘妈妈，I am very hungry’，你怎么办？现在这个社会，难道还要挨饿吗？”好吧，蛋蛋只好在变胖的路上狂奔了！
　　 蛋蛋有两个好朋友，都是女生，我们问他，你为什么和她们做朋友？蛋蛋的回答又直白又坚定，因为这是他们班最好看的女生。啧啧，这么小就知道怜香惜玉，看来蛋蛋长大是个情种哩！大妹不由感叹起来：“别看咱俩孩子大，小妹有可能是咱三个中第一个做婆婆的，不服不行啊！”
　　 我们姊妹仨常常一言不合，就会吵起来；吵过之后，又会和好如初，所以母亲常说我们是狗脸亲家，见不得，离不得。我在小妹家走亲戚，有一天，又和她吵起来了。蛋蛋第一次看见我们吵架，着急得围着我俩打转转，然后他就说出了让我感动莫名的话：“妈妈，大姨是咱家的客人，她是你姐姐，是你亲姐姐，你要让着她！”那一刻，我们惊呆了，吵架声戛然而止。
　　
　　 七
　　 一个假日，刚吃完饭，小妹突然肚子疼，她以为在沙发上歇一歇就会好，没想到肚子越来越疼，疼到不能忍受，有热热的东西“刷”的顺着裤角流出来，那么多血啊！一会儿，小妹就意识模糊了。小妹夫已经去自己的店里忙活了，家里只有蛋蛋。蛋蛋马上给小妹夫打电话，没人接，蛋蛋知道，他爸爸一忙起来，就不看手机，他又给大妹打电话，大妹和大妹夫驱车从乌鲁木齐赶往昌吉州，正行驶在高速路上，接到电话，马上掉头往回赶。
　　 蛋蛋接着拨打120急救电话，蛋蛋表述很准确，120没有耽误时间，几分钟后就驶进了小区。即使这样，小妹被抬上担架时，已经休克了。
　　 到医院一检查，原来小妹是宫外孕，先止血，输血，再做手术。失血太多，总共输了1200毫升血。医生说，幸亏发现的早，晚来几分钟就没命了。而这几分钟，是蛋蛋争取来的，大妹和大妹夫、小妹夫赶到医院，只赶上交住院费。
　　 小妹做手术时，守在手术室外的蛋蛋很着急，他一边在走廊里走来走去，一边自言自语：“我总得给我妈妈做点啥，我总得给我妈妈做点啥……”还真让他给想出来了，那就是给小妹手机上的几个未接来电回复电话。小妹在医药公司上班，每天业务往来很多，这些电话的确需要及时处理。于是，蛋蛋挨个回复：“喂！叔叔好。我妈妈得病了，得的是宫外孕，输了1200毫升血呢，不能及时回复您的电话，请您原谅……”“喂！阿姨，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