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樱桃红了(小说)
一
“三万!”
“和了。”
随着桌子上麻将牌一阵乱响,坐在里面六十来岁的人这才抬起眼睛看我。他从桌子上的烟盒里拿出一颗纸烟:“张书记,抽烟。”
“谢谢,我不会吸烟。”
“不会吸烟?坐下来玩两把?”
“我不认识麻将牌。”
“不会吸烟也不会打牌,一心为民的好干部,不过来村里工作,也要注意联系群众。”他的后半句话里明显带着教训的口吻,好像不吸烟不打麻将就不能联系群众。
“我今天来就是向几位请教的。”
“你是上面委派下来的书记兼村长,我们是被淘汰下来的人,怎么敢指教‘您’?”他的“您”字说得特别重。
和我说话的人是村里原来的老书记兼村长,名叫杨树亮,现在我接替了他的位置,他的话里明显带着敌意,这也在我的意料之中。
“谁当家谁说了算,有什么好请教的。”说这话的人鼻尖上挂着一副眼镜,他从眼镜上方看着我说道。班子交接会上介绍过,这个人是村里的会计,名叫刘德勇。
“村里的事情要由群众说了算,几位都是村民代表,所以首先要和几位商量。”
“有事赶快说,别耽误我们打牌。”这位是村里的治保员李廷海。
“我今天没别的事情,就是原来吴晓东承包的荒滩,写的是三十年的承包合同,现在他的樱桃树已经结果,村里提出要增加承包费,他找到我说不同意,大家商量一下如何解决。”
“这件事不能找村里,现在他的果园已经被上级确定为基本农田,让他伐掉果树恢复种庄稼,还要按照基本农田增加承包费用。”老书记杨树亮不容置疑地说道。
“伐掉果树改种庄稼可以协商,但是增加承包费,他改造荒滩的前期投入怎么算?”我问大家。
“张书记这样替吴晓东说话,怕是得了什么好处吧?”戴眼镜的村会计刘德勇阴阳怪气地说道。
“啪!”我重重拍了一下麻将桌:“刘德勇,请注意你的说话言辞!”老虎不发威,怕是让你们当成了病猫。
刘德勇被我的厉声呵斥吓得一缩脖,眼镜差点从鼻尖上滑下来。
“刘会计,话不能乱说,快给张书记道歉。张书记,农村人没什么文化,说出话来没轻没重,请您多担待一点。”说这话的人不是村干部,但有时却比村干部的权利还大,他叫吴万全,是村里的“老把头”。老把头在村里的作用是,谁家有了婚丧嫁娶的事,都要由他出面负责操办。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不玩牌了,我们和张书记一块去樱桃园看看,做一下现场调研。”杨树亮不愧当了多年村干部,适当时候会出来打圆场。
二
一行人来到吴晓东的樱桃园。正是樱桃成熟的季节,满树挂满了红彤彤的果子。十几个女人正在登着木梯摘樱桃,地上摆着一筐筐鲜红的樱桃。
刘德勇进了园子伸手就从树上摘下一把樱桃,连擦都没擦就把一颗樱桃塞进嘴里。
“放下!你摘樱桃过允许了吗?没经过允许就是偷!偷一颗樱桃罚款二百,数一数你摘了几颗,马上交罚款!”这片土地的承包人吴晓东正在这里,他见刘德勇进了园子就摘樱桃,一点也不给面子,大声呵斥刘德勇。
“吃你几颗烂樱桃还要罚款?老子当年……”
“老子当年下馆子都没自己掏过腰包,别说吃你几个烂樱桃,你是不是想这样说?这是《小兵张嘎》里面汉奸翻译官说过的话,你难道和汉奸一个样?”
“一颗樱桃就罚款二百,谁给你定下的规矩?”
“是你自己定下的规矩!去年一个卖香油的小贩轧坏了你家一棵玉米苗,你就讹了人家一千,一颗樱桃罚二百还是便宜你了!”
“算了算了,刘会计这几天正犯‘馋痨’,大侄子你就原谅他一次吧。”老把头吴万全和吴晓东是本家,急忙出来打圆场。
“别再这些小事上啰嗦了,赶紧看看现场情况吧。”我也赶紧拦住吴晓东。
大家顺着樱桃园朝前走去,走出樱桃园,前面是一大片玉米地。地里的玉米种植得有些奇怪,像小麦一样密密麻麻挤在一起分不出地垄,绿油油的叶子十分茂盛。玉米地中间隔着一座座用蚊帐网搭起的大棚,里面是上下纷飞的蚂蚱。
“你竟敢在这里繁殖蚂蚱,是想破坏农业生产吗?”刘德勇好像又抓到了把柄,马上就来了一顶大帽子。
见吴晓东瞪起了眼睛,我急忙拦住他:“说说你的规划吧。”
“老百姓祖辈就习惯吃蚂蚱。这些年种庄稼大量使用农药,蚂蚱最怕农药,野生蚂蚱几乎绝种。现在市场上的蚂蚱是抢手货,都是人工养殖的,我在这里种植玉米,用青玉米饲养蚂蚱,比单纯种粮食收入高上许多。”
“现在这里的玉米长得这样好,应该算是基本农田没错吧?”杨树亮说话了。
“算是基本农田又怎么样?”吴晓东问道。
“算是基本农田就要种庄稼,不能再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樱桃树要砍了,也不能养蚂蚱,还要按照基本农田提高承包费。”
“原来这里是没人承包的荒滩,我签了三十年的承包合同,前期做了大量投入,打井、挖渠、平整地面,购买猪粪、牛粪改良土壤,为了改造这块荒滩,我身背一百多万贷款,提高承包费,贷款由谁来偿还?”
“定为基本农田是镇里面定的,有问题你去找镇里,村里只管按基本农田收取承包费。”
“前期签订的合同怎么算?”
“此一时彼一时,前期合同是按荒滩签订的,现在土地性质改变了,要重新签订承包合同。”
“中央一再强调,不能随便更改土地承包合同,难道你们不执行中央决议?”
“中央决议也要由地方来执行,这块土地村里说了算。”
“既然你们这样认为,咱们法庭上见!”
“随你的便,咱们走吧。”杨树亮说完,领着几个人走了。
三
“张书记,吃樱桃。”等他们几个人走后,吴晓东用水洗了一大盆樱桃端到我的面前。
“我可吃不起你的樱桃,一颗樱桃二百,吃不了几颗我一个月工资就没了。”我半开玩笑地对他说。
“我那是故意吓唬刘德勇,他是个不要脸的人,什么便宜都想占,您可以去问问,村里谁吃樱桃不是随便吃?”
吴晓东果然和说的一样,傍晚的街道上,摆上两大筐鲜红的樱桃,让全村的大人孩子随便拿随便吃。天黑以后,刘德勇出来了,他见樱桃筐附近没人,端起半筐樱桃跑回了家,正好让我看个满眼。
晚上,吴晓东来村委会找我。
谈话开门见山,吴晓东说:“张书记,听说你来村里当书记我非常高兴,必定咱们有相同的地方。”
“哦?”
见我疑惑,吴晓东接着说:“我说相同的地方我们都是大学毕业,而且都是毕业于农大,我毕业于北农大,学的是农业工程,你毕业于南农大,学的是农业经济管理,我们虽然不是同校同学,也算是同一系统的学友吧。”
原来如此,吴晓东的介绍让我对他产生了几分亲近感。
“先介绍一下你的情况吧。”我对吴晓东说道。
“我比你早毕业几年,这些年大学毕业生就业有难度,像我们学农的在城市里更不好找工作。我想,何必大家都在同一条路上挤,既然是学农,用武之地还是在农村,毕业后我就直接回了村里。上大学的时候,户口被迁到学校,原来家里承包的土地,我的那份土地早被村里收了回去。回来后,家里只有父母承包的三亩土地,指望这三亩地种金条也不会有多大产出。我看好的是村南这片荒滩,这片荒滩一共有二百多亩,原来遍地盐碱,是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多少年来一直没人承包。我提出要承包这块荒滩,村里人都说我是上学把脑袋学傻了。村里的几个头头巴不得有个不识数的大傻瓜来承包这块盐碱荒滩,他们以每亩四元的价格承包给我,而且要求写三十年的合同,承包费要一次交清。当时我东凑西凑,凑齐了两万五千多块钱,一次性把三十年的承包费都交清了。”
“承包下这块荒滩后,我请来学校的几位教授帮我规划。老师们考察了这里的土壤和水文情况,建议我栽种樱桃树,因为这几年樱桃的价格一直很高,很多都是从国外进口的。我手里没钱,几位教授做担保帮我贷款,可以说我完全是在学校和恩师们的帮助下才干起来的。考虑贷款的数额太大,我只种了一部分樱桃树,其他土地做些短平快项目,种投资较少的玉米用来养殖蚂蚱。这里原来有几个大土坑,其他地方都是寸草不生的盐碱大土包,我雇来推土机把土地推平,然后挖渠打井。为了改良土壤,我从养殖户买来大量的猪粪、牛粪,铺上粪肥后再反复深耕,终于把这片荒滩改良成现在这个样子。我投资把荒滩改造好了,现在被定为耕地,不但要把樱桃树砍了种庄稼,还要提高承包费,我的前期投入怎么算?”
“中央有土地承包三十年不变的政策,你签订了三十年的承包合同,并且交齐了承包费,不是谁想改变就能改变的。”
“张书记,杨树亮不是说了吗,中央的政策也要靠下面来执行,村里的事全凭他们几个‘上流社会’的人来决定。”
“村里怎么还有‘上流社会’?”
“你来得时间短,还不十分了解,今天去樱桃园的几个人都是村里的上流人物,村民们背地里叫他们‘上流社会’。他们多年把持村里的大权,不是想方设法把村里的生产、经济搞上去,而是处处压制村民们自发的各种经营。前些年村里的吴玉宝搞了个养猪场,刚刚红火起来,这几个上流社会的人就开始找麻烦,说他的养猪场污染了环境,让他交巨额罚款。吴玉宝没办法,只好把养猪场迁移到别的村,现在人家是全县有名的养猪大户。”
“他们这样办有什么好处吗?”
“听说养猪场挣钱之后,几个上流社会的人想让吴玉宝办成养猪合作社,让村民们入股。现在村里的年轻人大部分在外面打工,剩下一些留守的老年人手里哪有钱入股,其实就是他们几个想分一杯羹。”
“村里不是有村民代表吗,怎么会由他们几个说了算?”
“张书记,今天你们去樱桃园是以什么名义去的?”
吴晓东的一句话提醒了我,今天和我一块去樱桃园考察,他们是以村民代表身份去的。
“村民代表不是全体村民选举出来的吗,怎么还是他们几个人?”
“现在年轻人都在外面打工,留守在村里的老年人谁会去认真选举?他们拿着选票挨家挨户去画圈,选票上都是他们几个人的名字,谁会当着面不选他们?”
吴晓东停了一下又说道:“你来村里当书记也不好干,有些事要经过村民代表同意,你一个人也不能说了算,实际上还是要通过他们几个上流社会的同意,很可能把你架空为傀儡。”
“难道他们会背着我开小会?”
“他们根本不用开会,几个人每天聚在一起打麻将,麻将桌上把什么事都商量好了。”
四
“你是本村人,熟悉这里的情况,知道村里的环境不好,为什么还要回村创业?”
“张书记,不,学友,我今天把全部都告诉你吧。”
吴晓东沉默了一会,继续说了下去:“当年我考上大学,正是我们家最困难的时候。我父亲打工的工地出了伤亡事故,死了几个人,万幸的是我父亲只被摔伤了腿。包工头看赔偿不起跑路了,父亲只好在家里自费治伤。这样的家庭情况我还怎么去上大学?就在我准备放弃的时候,我的同学刘翠玲伸出了救援之手。刘翠玲自小就和我是同学,去县城读高中的时候,全村只有我们两个人。读高中住校,每次回家回校都是我们两人一块。后来我们都被大学录取。我是没有条件去上学,刘翠玲却是家里不让她去,说一个女孩子上不上大学最后都是嫁人,没必要花钱去上大学。她拗不过家里,就找到我,让我去上大学。她说‘这么多年咱们村就咱俩考上大学,考上了都不去,本来咱们村的名声就不太好,别的村更会笑话咱们村。我是家里不让去没办法,你一定要去上学,不为你自己,为咱们村也要挣上一口气。’我只能苦笑着说出自家的困难,她说‘有困难不怕,我来帮你,你去上学,我打工挣钱,我供你上大学。’她把上高中时省吃俭用攒下来的几百块钱都给了我。在她的支持和鼓励下,我去大学报到。她果然没有食言,每月都给我转钱。我告诉她不必总是给我转钱,在大学勤工俭学也足够自己的花费,她让我把余钱转回家里给父亲治伤,她不方便直接去送钱。就这样,每月她几百、成千地给我转钱。打工的基本工资她要交到家里,把加班费和奖金都给了我,自己连零花钱都舍不得留几个,一直到我大学毕业。”
“在这期间。我们确定了恋爱关系,我向她发誓,这辈子一定让她过上幸福生活。大学毕业后,学校保我读研,本来我想继续深造,刘翠玲却提出要终止恋爱关系。她说我将来前途无量,她一个农村女孩子嫁给我会影响我的前程。为了翠玲,我舍弃了读研回村里发展。为的是让翠玲心里得到安定。”
“学长和女友情深意切,真让人感动。”我由衷地赞道:“既然如此,你们年龄也不小了,为什么不及早结婚呢,结婚后刘翠玲也可以帮助你搞事业。”
“唉——”吴晓东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你知道刘翠玲是谁家人吗?她自幼父母双亡,是她叔叔婶婶把她抚养大的,她叔叔就是刘德勇!”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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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