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风恋】秘密(小说)
东西已收拾好了,办公室也打扫干净了,甚至连整个操场都清扫了一遍,只等新老师到了,简单交接一下,王老师就可以离开了,就可以离开他任教三十多年的这所山村小学了。
此刻,王老师既欣慰,也有几分失落。欣慰的是,几十年了,咱这偏远的山村小学,终于有了一名科班出身的正牌老师。失落的是,毕竟在这教了几十年书,这里的每一间教室,教过的每一名学生,甚至校园内的每一棵花草,他都能如数家珍。对这里的熟悉,胜过他对自己家的了解。然而,再过几小时,甚至几十分钟,学校将由新老师接管,他将由这里的主人变为路人,这里的一切,跟他将不再有半毛钱关系。
王老师从衣兜里摸出烟袋,取出一张小纸片,用中指和食指从烟袋里夹出一撮黄澄澄的烟丝均匀撒在小纸片上,拨弄成条状后,用小拇指指甲盖轻轻将纸片一角挑起,手掌顺势向前一搓,拈起来放在嘴唇上抿湿沾牢,掐去两端,一支手工卷烟便大功告成。
在这山村小学待几十多年了,白天有娃娃们在,倒也不觉得什么;放学后,批改完娃娃们的作业,夜深人静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学校,一种无名的空虚便袭上心头。王老师也就不知不觉学会了吸烟。
商店里卖的那些烟,大都两、三角钱一包,最便宜的羊群烟,也九分钱一包,这对王老师来说,简直就是奢望。
王老师灵机一动,逢场时就到场上买些旱烟叶回来,用剪刀剪成丝,把娃娃们用过的作业本裁成把掌大小的纸片,想吸烟时,取张纸片把旱烟丝一裹,既经济,又实惠。几十年下来,竟练就了一手卷烟的绝活。
王老师刚来学校任教那会儿,学校还是有五位老师、两百多名学生的,五个班级也都是齐全的。
除赵老师是县上派来的科班出身的公办老师外,他和另外三位,都是村民们从全村的后生中推选出来的。虽是民办老师,但大队按全勤给他们记工分,而且每天还比其他村民要多记两分工,所以他们四位都还是很知足、很珍惜的。
包产到户后,县上根据任教时间长短,民办老师每人每月按十八至三十元不等计发工资。八十年代中期,赵老师调回了县城,几年后,另三位老师也相继辞职到南方打工去了,只有王老师还留在学校。
听说,去南方打工,一月的工资,比在这山村小学任教一年挣的还多。
王老师刚过而立之年,加之村里的娃娃,有的转学去了县城,有的去了父母打工的城市,留下的,总共也就几十名学生了。于是他也有了辞职到外面去闯一闯的想法。
村支书好说歹说,最终将他劝留了下来。
王老师也就理所当然地从老师“荣升”为校长,一个人把全校的活都承揽了下来。
可王老师明白,他这“老师”是村民们推选出来的,与科班出身的赵老师比起来,水平确实差一截子,只能算个“半罐子”。他也曾努力过,连续几年参加县上“民转公”考试,想争取个机会,到县城、省城去学习培训个一年半载,挣个名正言顺的老师“名分”。可连考几次,次次都名落孙山,学校又只有他一人,实在忙不过来,最后才不得不打消“屡败屡战”的念头,全身心投入到学校工作中。他只期盼县上能早日给这山村小学派一名科班出身的公办教师,把他这“半罐子”换下来。
后来,县上确实给学校分派过几名科班出身的公办教师下来,可人家到这里一看,当即就有了走的念头,最长的也不过呆了一学期。再后来,县上就没派人来学校任教了,整个学校仍只有王老师这“半罐子”一人撑着。
这一撑就是二十多年!
二十多年,他教过的学生走了一茬又一茬,算起来也有好几百名了。那些娃娃从这所山村小学走进县城后,又分别走进了省城乃至全国各地的不同院校,走向了山外的大千世界。听说,有的去了厂矿,有的进了机关;有的在酒店掌勺,有的在闹市开店;有的当快递骑手,有的是建筑标杆;有两个,竟然和王老师一样,毕业后留在大学教书哩……
平时,娃娃们都在忙各自的事,但每到年底,就会带着家人,三三两两从四面八方赶回来。过完春节,才匆匆与大山沟告别,继续到外面去拼世界。
当然,这期间,他们大多都会到王老师家去看一看,跟王老师拉一拉儿时的快乐时光,说一说山沟外的世界。
每每此时,王老师的眼角总会挂几株泪珠。有不舍,但更多的是高兴。
虽然他没能走出这山沟,但娃娃们能走出去,把外面的精彩带回来讲给他听,他就很高兴、很满足了。
想着想着,王老师笑了:“再过一会儿,县上派来的老师就到了,我这‘半罐子’也就该被换下来了!”
听说,县上这次派来的老师,是自愿申请到这里来任教的,还专门给县上写了保证书哩。
“王老师!王老师!快出来,快出来,快出来看看谁回来了!”从那狮子般的吼叫声中,王老师知道是老支书来了。
王老师忙熄灭烟,起身向门外走去。刚出门,就看见老支书领着一位小伙子走了过来。还不等王老师开口,小伙子已丢下背包跑上前,一把拉住王老师的手,激动地连连问好。
王老师一时没反应过来,一脸茫然地望着老支书。
老支书盯着王老师,笑哈哈地说:“你仔细瞧瞧,瞧瞧这是谁?”
王老师仍一脸茫然。
“王老师!我是冬子呀!您不认得我了?”小伙子又把自己往王老师面前凑了凑。
“冬子!几年不见,你都长成大人了。对了,你不是在省城读书吗?怎么回来了?”王老师茫然中添了几分惊喜。
“走!走!走!进屋说,进屋说!”性急的老支书催着王老师,拉上小伙子就往王老师办公室走。
王老师一边招呼老支书和冬子坐下,一边忙着泡茶,嘴里嘀嘀咕咕地说:“县上派的新老师今天就到,我一大早就备好了茶水,等着新老师来了交接哩,没想到让你俩赶了个巧!”
“啥子赶了个巧,新老师这不是已经来了吗!”老支书快人快语,一句话就亮明了冬子的身份。
“新老师!谁?冬子!”王老师满脸诧异。
“是的,王老师!我就是县上派来的新老师!”冬子站起身,一脸真诚地看着王老师。
王老师愣了一下,一把将冬子拥进怀里,高兴地说:“好孩子,你回来,我就放心了!”
冬子忙扶王老师坐下,掏出专门买的金丝猴香烟,给王老师和老支书各敬上一支,脸上洋溢着憨憨的笑。
“冬子!昨晚不是说好的吗,今天要陪王老师好好喝几杯的?这会儿怎么只顾着傻笑哩!今天是周末,快把你婶子给咱准备的菜端出来摆起,陪王老师好好整几杯!”老支书一边吸着烟,一边吩咐冬子把带来的酒菜摆上。
冬子正准备把老支书带来的酒菜端出来,王老师却起身阻拦说:“虽然和冬子是老熟人了,但这人熟礼不熟,咱们还是按规定,先把工作交接了,再坐下来慢慢喝!”
老支书手一摆:“王老师你坐下!坐下!交接啥子哟。昨晚冬子带来了县上的最新通知:让你继续留校,领着冬子一起干!”
王老师仿佛突然间被魔咒定住了,楞楞地站在原地,好半响,才喃喃地说:“不走了?我不用离开学校了?”
冬子忙上前扶王老师坐下,进一步解释说:“县教育局考虑我刚毕业不久,没有实际教学经验,担心我教不好,就请您继续留校,带我一程。”
王老师嘴唇抖动了几下,猛吸了两口烟,又追问道:“真的?”
“真的!这事哪能说着玩。”冬子真诚地望着王老师说。
王老师狠劲地吸着烟,直到只剩下烟蒂了,才丢在地上踩了两脚,冲冬子一摆手:“摆起!”
“哎!这才对嘛!当年,也算是你把冬子扶上马的,今天当然还得你再伴他一程了。”老支书半真半假地把担子又压在了王老师肩上。
“老支书你放心,我肯定配合好冬子的工作。”王老师清楚,冬子虽然曾是自己的学生,但今天的冬子已是科班出身的正牌大学毕业生,是县上派来的公办教师;自己一个民办教师,理所当然该配合公办教师的工作。
“啥子你配合哟!你还是校长,是冬子配合你的工作。”见王老师还想说什么,老支书又补上一句:“县上通知就这么说的!”
王老师定定地看着冬子,思绪一下子回到了十多年前……
那时,冬子就在王老师这里读书。记得冬子九岁那年的一个夏日,冬子爸在山沟干农活时突遭暴雨,于是连忙收拾农具,牵上耕牛就往家赶,途经山沟下的一条河沟时,上游不远处的山坡突然垮塌,山洪卷着泥石流翻涌而下。冬子爸牵着耕牛正身处河沟中央,进退两难,躲闪不及,连人带牛被山洪卷走了。
第二天,村民们在下游几公里处找到了冬子爸的遗体。
办完冬子爸的后事,冬子妈心如死灰。家里突然少了顶梁柱,里里外外的事全压在冬子妈身上,她实在不堪重负,于是就没让冬子再去学校读书,留在家里给她帮个手。
王老师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清楚,冬子妈确实需要有个帮手;但他更清楚,娃娃正处在学知识的年龄,耽误了娃娃上学,也许就耽误了娃娃一生。只有多读书,娃娃们才有可能走出大山沟、改变大山沟!
周末到了,王老师约上村支书来到冬子家。村支书对冬子妈说,再苦再累,也不能耽误娃娃读书;并表示,农忙季节,村上可以组织劳力帮助她们家抢收抢种,还可根据实际情况,免去她们家每年的义务工和冬子的学杂费。王老师也表态说,可以让冬子跟他住在学校,由他负责照顾冬子在校的食宿。
好说歹说,冬子妈终于点了点头。
回到学校,王老师想了很久。他清楚,组织点劳力,帮冬子妈干点农活,把冬子家全年的义务工免了,村支书是能协调办好的;但要免去冬子几年的学杂费,村支书是没这个权力的。
于是他又来村上找支书,表示冬子的学杂费,就从他的工资中扣除,直到冬子在这里上完学。冬子妈问起这事,就说村上研究决定:冬子的学杂费全部由村上代缴,并提醒她别声张,以免其他学生家长误解。
两人还约定:永远把这事藏在心里,谁也不对第三人说。
冬子又回到了学校。每周星期天来学校时,冬子就把妈妈给他准备好的米、面和咸菜、辣子酱等背过来,放在王老师那里;王老师做饭时,就一起给冬子也做上。白天,冬子和同学们一起上课;晚上,就睡在王老师旁边的小床上。
小学几年,除了周末和假期,冬子吃住都和王老师在一起。在他幼小的记忆里,王老师既是严师,也是慈父!
几年后,冬子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县一中。对其他人来说,这绝对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可冬子却高兴不起来。他能读完小学,就已经十分不易了;到县城去读书,这是他想也不敢想的事。不说别的,单这每周往返几十公里的路费,他们家也承担不起。
王老师又找到了村支书,村支书也束手无策。王老师便大胆地说出了自己的法想:他想陪村支书跑一趟县城,去找一找前些年在村小学任教,后来调回县城的那位赵老师。
当晚,王老师便和村支书搭了台拖拉机赶到镇上,第二天赶第一趟班车来到了县城。经多方打听,终于找到了赵老师。
可赵老师几年前就已经从县一中辞职,应聘到县实验中学任教去了。
王老师和村支书当即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瘪了。
其实他们哪里知道,县实验中学是一所民办学校,有自主招生权。
赵老师听了王老师和村支书的介绍,高兴地说:“像冬子这种在全县小升初考试中排前几名的优秀学生,我们学校不但能提前招录,而且还提供奖学金。他初中三年的学杂费都不用愁!”
村支书一下子又来了精神,王老师却仍心事重重。
村支书不解地问:“学费有着落了,你咋还不高兴哩!”
王老师叹口气说:“学费是有着落了,可这生活费又咋办哩?”
赵老师想了想,突然问道:“冬子妈今年多大年纪了?”
村支书楞了一下,答道:“快满四十了,怎么哪?”
“这样吧!我给你们留个电话,你们回去后问一下冬子妈,看她愿不愿意来县城?”
“来县城!干吗?”村支书不解地追问道。
“如果她愿意来县城,我可以帮她找个临时工作,这样她就可以边打工,边照顾冬子读书了。”赵老师解释说。
“好!好!天大的好事!她当然会来,肯定会来!”村支书激动地说。
……
一月后,冬子终于走进了县实验中学的校门,她妈妈则通过赵老师协调,安排在校学生食堂帮厨,包吃包住,每月有五佰多元工资,交了冬子的伙食费,还有两、三佰元节余。
冬子也不负众望,每学期都是校三好。三年后,直升进入实验中学高中部;再三年,又以优异的成绩考入省师范大学。
凭冬子的高考成绩,他完全可以选一所更好的大学。但冬子说,省师范大学免学费、包分配,更重要的是毕业后他也想从事教育工作。
大学毕业后,他果断地选择了回家乡县教育部门;到县教育局后,他又大胆地提出了到家乡那所山村小学当一名乡村教师的想法。
他的这一想法顺理成章的得到了县教育局领导的支持,于是他很快便接到了回家乡那所山村小学任教的通知。
只是这些年,在山村小学读书的娃娃越来越少,最少时竟只有十多个娃娃,而县上又不能将这所山村小学撤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