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承】父子情深(散文)
九百年前,大宋年间是没有父亲节的。但那时有诗,诗中有父子情深。
宋嘉佑四年(1059年)冬,在父亲苏洵的率领下,苏东坡兄弟两带着夫人和儿子,从老家四川眉州出发,乘船沿长江而下,到京城开封去就职。这一年,苏东坡刚满23岁,弟弟苏辙只有21岁,正是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时候。
路过三游洞,住在驿站,苏洵决定带儿子到三游洞游览一番。三游洞是唐朝诗人白居易、白行简、元稹三人游历后留下的古迹,对唐宋时代的文人墨客有着极大的吸引力。苏氏兄弟在当时已经是名声大振的及第进士,苏东坡更是名动京师的诗人,爷儿三个都是满腹经纶,诗书气华,自然不会放过游览三游洞的机会。
管理驿站的驿吏早就听说了苏氏父子的名气,这次见到了难以一见的名人,自然不能放过崇拜的机会,便请求爷儿三给留下诗篇。父亲苏洵带着两个儿子来游览三游洞,作诗本来是此举应有之意,驿吏索要诗赋便愉快答应了,这样既可以满足驿吏的请求,又可在三游洞的洞壁上留下墨宝。古人以把诗作书写在旅游点的墙壁上为荣耀,一是可以彰显自己的文才,二是可以留作纪念,三是还能够起到呼朋唤友的作用。特别是喝完酒后,作诗题字更是抒情达意的绝妙体现。宋江浔阳楼“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海谩嗟吁。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就是这样来的。这个三游洞的发家,就是因为白居易、白行简哥俩和元稹发现游览后,不仅在洞壁上留下了诗作,还为这个自然洞穴命了名。题诗是古代的一种文化现象,当然题诗之人绝非寻常之人。
父子在一起,父亲不动笔,儿子是不敢造次的。苏洵感慨于三游洞的景色,即兴赋诗一首:
洞门苍石流成乳,山下长溪冷欲冰。
天寒二子苦求去,我欲居之亦不能。
诗中可见父亲的情怀。虽然是带着孩子们玩耍,但心里总是挂记着儿孙的生活和前途,对儿子即将离别的未来存满了担忧。北宋的时候,交通极不方便,儿子一旦中举,就不知道会分配到那里工作,天南海北,父子虽不是永诀,但也是长离。儿子苏轼和苏辙就要去朝廷任职,不知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前途。忧虑来自两个方面,一是不知被分配到那里,二是不知孩子们能否适应社会,且被社会所容纳,并为社会做出贡献,成为国家的栋梁。这可不是给苏洵戴高帽,古代的文人士子,大多数都有厚重的家国情怀,像发生在南宋的岳母刺字“尽忠报国”,其故事也绝不是空穴来风。为国家做出贡献,成为国家栋梁,是当时父母们真实的期望。
作为父亲的老苏,对社会的理解,从经验上来说,要比小苏丰富得多。社会和这冬天的江水一样,那可是冰冷的,在这样冰冷的水里游泳,一不小心,就会被冻得抽了筋,甚至会被冲入激流,葬身鱼腹。一句“苦求去”,包含了父亲多少的不舍和无奈。但不去“苦求”又当何如?我老了,可以守在家里,或者找一个像三游洞一样清净的地方住下来。但孩子们还年轻,不能一辈子守在父亲的身边。我必须尽父亲的努力,陪他们再走上一程,这也是父亲的舐犊之情。
今天的孩子参加高考,都有父母陪伴。实际上,父母陪考古代就有先例,苏洵是我在古书里见到的最优秀的为数不多的陪考父亲。嘉佑元年,苏轼、苏辙兄弟进京应试,就是父亲苏洵一直从四川眉州走旱路到京城开封的。这次是苏轼兄弟丁母忧期满,进京任职的,父亲苏洵还是放心不下,又陪同两个儿子走水路进京,足可见苏洵对两个儿子的疼爱。
父亲有了诗作,儿子自然不可懈怠,这是书香门第家庭的规矩,也是中华孝文化的重要内容。不过儿子的诗要有儿子诗的规矩,内容、意义上既要写出超越父亲的新意,让父亲开心,还不可僭越了父亲,更不能随心所欲,所以,在父亲面前应和父亲的诗词,要比朋友间的酬和唱答难度更大。《红楼梦》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荣国府归省庆元宵》,写贾宝玉在贾政面前吟诗作对,贾宝玉题“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父亲贾政听了,点头微笑。贾宝玉再题“有凤来仪”,贾政虽然十分赞赏,但还是要骂:“畜生,畜生!可谓管窥蠡测矣。”这就是做儿子的难。
苏东坡已经从父亲的诗意中,看到了父亲的隐忧,父亲是在借景抒情,担心儿子们的前途。这心境自然对苏东坡的构思产生影响,苏东坡写道:
冻雨霏霏半成雪,游人屦冻苍苔滑。
不辞携被岩底眠,洞口云深夜无月。
这就是苏东坡的才情和孝心,父亲说“天寒”,我就应“雨雪”,父亲说“苍石成乳”,我就应“冻苍苔滑”,不论词句还是意境,都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特别是后两句,表面看,是写景的,不辞辛苦,带着被褥,歇息在岩洞里,洞口望出去,阴云密布,见不到月亮。实际上也是在抒情,这一去京城,前途如何?就像没有月亮照射的洞穴。这也暗合了父亲诗中的意境,我们虽然要去苦求前程,但并不见的心想事成,顺心顺意。官场的尔虞我诈、社会的动荡不安,都会给在从政的道路上布下沟沟坎坎,甚至是陷阱,那可是不会有父亲一样的月亮照射着我们。依恋父亲的父子情深镶嵌在了每一个字中,今天吟诵这些诗句,感受不到三游洞的静谧和美好,只有对苏氏兄弟前途的憧憬和淡淡的忧怀。
苏辙的年龄毕竟还小,相比之哥哥,他的诗既灵动,又显得活泼调皮,也足见大胆,某种意义上看还有点张狂:
昔年有迁客,携手醉嵌岩。
去我岁三百,游人忽复三。
昔年唐朝的时候白居易三人来游览,在这洞里喝得烂醉。过去已经快三百年了,今天我们爷儿们来了,也是三个人!
这就是志气,你白居易敢称三游,我们爷儿三也敢称三游!这是把自家爷儿三个直接和唐朝三个大诗人相提并论了。史书没有记载当时苏洵的表情,至少应该为有这样的儿子而自豪。苏东坡哥俩没有请过先生,是由父亲一手调教出来的,父亲扮演着亦父亦师的双重角色,能够看到大儿子的成熟,小儿子的雄心,苏洵的心情一定会很欣慰的。
父子三人作完诗,看完景,便离开三游洞,顺流而下,住到了陕州,也就是今天宜昌的三峡口。有趣的是,那个小小的,没有留下名字,和苏洵索要了诗篇的驿吏,从三游洞又一路追到了三峡口,请苏轼再为他作首诗。苏轼名声刚刚鹊起,就有了这样的铁粉,自然开心不已,挥笔而就,为这驿吏写了一首长达24韵的五言排律,成为了诗坛的历史佳话。
作为父亲的苏洵,不仅亲自陪伴孩子去参加科举,而且还陪伴孩子去就职,并且一路上带着孩子观山赏水,吟诗作赋,就是在今天,也是少有的好父亲。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那实在是教育应秉承的原则。苏洵做到了,所以有了两个伟大的儿子。行路当中获得的学识在古代那种交通不便,社会封闭的条件下,尤为重要。苏轼、苏辙哥俩同科登进士第,这在中国的两千多年的科举史上,也是少有的。其中父亲的心血是显而易见的。
苏东坡时代正是王安石变法的时代,他追随老师欧阳修,是保守派的重要代表人物,与王安石的新政斗了一辈子。绍圣四年,也就是1093年,62岁的苏东坡再次因反对新政,与朝政不合,被谪贬海南岛儋州。在古代,62岁已是高寿,本该在家里安度晚年,享受天伦,但却成了贬谪官员,和流放犯强不了多少,这对一个高官来说,无疑是一次沉重的打击。这一年,离他去世已经不到四年。
在海南,苏东坡作了不少诗,以消遣岁月,其中的《夜梦》最为后人所提及,在吟诵的同时,人们用“老翁惊梦,父教如钩”来评价这首诗,从中可以看出,苏东坡对父亲的怀念:
七月十三日,至儋州十余日矣,澹然无一事。学道未至,静极生愁。夜梦如此,不免以书自怡。
夜梦嬉游童子如,父师检责惊走书。
计功当毕春秋余,今乃粗及桓庄初。
怛然悸寤心不舒,起坐有如挂钩鱼。
我生纷纷婴百缘,气固多习独此偏。
弃书事君四十年,仕不顾留书绕缠。
自视汝与丘孰贤,易韦三绝丘犹然,如我当以犀革编。
这诗读起来就想掉泪。不是为了苏东坡的老年被贬,苏东坡作为政治人物,遭遇政敌排斥打击,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不仅是谪贬,就是被杀头,也是平常事。在反对新政的时候,他就应该有这样的思想准备。也不是为了苏东坡的怀才不遇,苏东坡在宦海沉浮,正是因为他才华太出众,否则,他做不了礼部尚书、翰林侍读这样的高官,也不会成为政治的牺牲品。读这诗的感慨在于,一个老人遇到磨难的时候,原来没有他人可以为之排遣愁绪,心中可以寄托的唯有父亲,虽然父亲这时已经作古。
父亲从小的教诲,从小的严格要求,从小的人生寄寓……都会在这老人的头脑里一幕幕再现。父亲没了,自己业已老态龙钟,“夜梦嬉游童子如,父师检责惊走书。”“怛然悸寤心不舒,起坐有如挂钩鱼。”这不是刻骨的思念又是什么!这不是无价的寄托又是什么?
今天是父亲节,我不知道这节日的来历,但能感受到已经没有了父亲的那些年轻的、年老的孩子们对父亲的怀念。这怀念,与其说是怀念父亲,何尝不是在怜悯自己……
作于2024.6.16(父亲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