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根与魂】【柳岸】丹江小调(散文)
刚吃过午饭,正寻思去哪儿凑热闹,王聪林找我来了。
王聪林当过我们村的书记,七十好几,虽然已经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了,但在人情世故、本土乡俗方面还是很有感召力的,他找我,肯定是又有啥新点子了。
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摸得准他的脾气,换句话说我对他再熟不过了。我俩有共同语言,我是个教师,喜欢在业余时间里玩玩文字,他是个老一届的高中生,也有一定的文字功底,除此之外,老王干过基层,在应对文化娱乐方面有一定基础。
“下午有事儿吗?”老王问。
“年里没日子了,能有什么事儿?”我回复他的同时,等待着他下文分解。
“那就好。”王聪林坐下来,说,“我是这样想的,眼看要过年了,咱弄出点动静来,热闹热闹,过年得有个过年的味儿,有个氛围,没滋没味冷冷清清那就不叫个年。”
我急切地问:“你说,怎样闹出个动静?”
“你会写词儿,写点新词儿,把咱乡下人对美好生活的期盼,人们之间的祝福穿插进去,把咱们老传统的锣鼓曲拾起来。”
“锣鼓曲儿?”他一点拔,我想起来了,这是流行于丹江流域一带淅川县的一种民间小调,不登大雅之堂,却让老百姓喜闻乐见。锣鼓一响,心里发痒,接着我明知故问,“你怎么又想起这个老古董来了?”
“击打铜器咱有,锣鼓曲的敲击本领还有几个老家伙会,再扔扔,老家伙们一走,能原汁原味把咱老祖先留下来的那一套都扔没影了,你说可惜不可惜?”王聪林动情地说,有点儿伤感,“总有一天,我怕断代。”
他有这个创意,我自然赞成。说实话,他的担心也是我的忧虑,文化的倦怠直接影响着日常生活的质量,农村暮霭沉沉的局面会使乡村越来越消沉,若找不到突破口来破局,外表再美的乡村也很难留住人脉的。
锣鼓曲唱词很直白,通俗易懂,易学易唱易记易传,没有名歌名段那么含蓄,所以最接地气;曲调并不多么复杂,高音、中音、低音的区分上的要求也并不那么严格,音韵质朴,击打伴奏上更省事,一鼓一锣就能凑成一台戏,节拍上再配以镲、钹、梆子、唢呐、笙当然更有感染力,是一种原生态的传统文化。
我感到纳闷,这一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民间演唱形式咋那么受我们这一代老少的青睐呢?又是什么的冲击让它低调消极了呢?
这不仅仅是文化的衰落,这是生活档次的下降,造成农村新生代离心离德,信仰缺失,追求多元化、低俗化的原因是农村年轻一代接触外界的新生事物恰恰却是外界舶来的文化垃圾品。
既然老书记有了这个提议,我当然得举双手支持。我说:“词儿不用你操心,归我,人员调度上你得多跑跑腿儿。”
“只要定好了你,下面就好办了,你尽快拿出几个唱段,我就负责去找人,咱早点进入状态,易早不易迟,排练阶段就让人气朝咱靠拢,这也叫收买人心。”
“别的事我可以犹豫,搞锣鼓曲这个事儿我会毫不含糊。我搜集的内容有,在U盘上存着,新的、传统的都有。我马上就给你找好打印出来。”我直截了当,滑稽地下了军令状,“错一分钟,开刀问斩。”
“你要这样说,我马上就去组织人。”王聪林也是性情中人,说完马上就起身,“咱原是正宗的丹江人,因南水北调搬到了这里,不风风火火起来,就会让咱土生土长的文化遗产失魂落魄,低档次的洋文化占领咱的精神市场是早晚的事儿。”
老书记说的我深有感慨:随着科技的进步,网络的普及,外部歪风邪气趁虚而入,无时不刻不在渗透、侵蚀、污染、挑衅着我泱泱大国数千年沉淀下来的文明精华,是乡村文化振兴、文明传承的桎梏!
不一时,一个大鼓抬到,放在我家院子里,单一的鼓声响了起来,这是召集人马、催人的奋进的号角。
人们陆陆续续向我家小院里凑,先是放了假的中小学学生,接着是村里的女人们、再接着是老头老太太,一时间冷清的小院里挤满了人。
并不是说人一来就开始排练,要商量程序。王聪林先开口:“从我记事起,我就坐在我爷爷的肩头满村跑,去听锣鼓曲,到现在七老八十了,我感到好多事力不从心了,心里还对咱老祖先留下来的这点家世念念不忘,我真觉得咱要不趁个节日搞点动静,把老本丢了就可惜了,咱就是败家子。所以我来找老李一商量,我们一拍即合,决定咱今年也来个自娱自乐。”
老王一说,我也觉得有必要普及一下丹江流域这个土生土长又土里土气的民间小调,根据以往我查资料所掌握的,我说:“咱丹江流域是楚文化发源地,出土的楚时代文物中就有石排箫、编钟等乐器,可见丹江流域的文明中存在着丰厚的音乐底蕴,劳动中诞生的锣鼓曲小调‘下河调’‘四六句’‘老慢腔’虽然简简单单,却有上千年的历史,一代传一代,一年传一年,经久不衰,不容易啊。”
敲锣的老陈,将近八十,他经常提到他年轻时在丹江河里放过排,喊过丹江号子,听我说到这里,他插言:“要让我说,锣鼓曲就是山歌、号子、奶奶哄孙子的催眠曲的大杂烩。”
老陈说的不无道理,他跑过船,上游下游都去过,眼光自然开阔,是个老江湖,他对锣鼓曲的掌握度应该比资料还真实,他说锣鼓曲就是咱淅川境内的土特产,在外地不流行。
老陈一开头,人们七嘴八舌说开了。
大学生小马说:“从我们大学校园里传出的流行歌曲中,那些垫音、转音、象声音、滑调都能从咱的锣鼓曲中找到影子,不过,人家经过现代元素一加工,就掩盖了借鉴的短节奏部分,从这个角度上说丹江流域的锣鼓曲是现在一些名曲名调的开山鼻祖,不然也不会被评上非遗。”
戏剧学院的小杨也说:“咱的锣鼓曲里也能听到高嗓、低嗓、拖音的韵味。”
年轻的学生从学术的角度对锣鼓曲进行了定位,但长期坚守在农村的女人们却从另一个角度来支持老王对节日文化娱乐的策划。
她们先是嘀嘀咕咕,接着一位三十来岁的少妇说开了:“老王,要弄就弄大点,动静大了,动用的人多了,把我男人从麻将场里拽出来,省得一天三顿饭请他。”
“你不是请他吃饭,你是担心他打工挣的钱丢到麻将桌上打水漂。”
“不能光说拽男人,学生娃娃们放假了,不是在电视上的VIP中找乐趣,就是抱着手机玩游戏,好不容易把他们训出了门,又开始到处搜集烟盒做烟卡,真担心业余时间对孩子们的负面教育在潜移默化中对孩子进行伤害,慢性辐射眼睛,慢性毒害心灵,慢性摧垮意志。要是把咱的老传统拿出来,让他们动起来,肯定比拿棍子逼他们还管用。”
人们还在兴致勃勃地议论,我却走神了,我在想,年关时候,外出的各类人员纷纷回乡,但村子里依然是一潭死水,要想活跃,就得寻找切入点搞个突破,于是我对老王说:“咱也给村干部们建个议,搞个文化大会餐,调动各类人员参加,活跃活跃乡村文化生活,增加一下节日的情调感、喜庆感和融入感。”
我一提议,当中就有个名叫陈海鸥的年轻小伙子,立即表态支持:“在锣鼓曲的基础上立即组织耍龙队,我挑头。”
一位叫刘彦青的中年汉子说:“咱村里不是没人,在地里干活时几个妇女还要清唱一段《朝阳沟》,现在配上锣鼓,不让这几个娘儿们好好发挥发挥,就亏了。”
又有人喊:“搞个玩船节目。”
又有人喊:“搞个狮子队,让小朋友们上。”
……
建议都是好的,但是,手里没铜,不敢胡行。没有本钱铺底,再美好的愿望也是个枉然,
陈海鸥看出了人们的顾虑,当场表态:“垫底的钱我拿,真正要想使咱村从三年疫情带来的内倦中摆脱岀来,就得在精神层面上寻找爆破口。老王发起的这个文化娱乐活动真好,李叔,你做个统一协调。”
还未等我理清头绪,村干部也循声过来了,书记刘建设慷慨激昂地说:“三年疫情带给了人们心头雾霾,几年禁放又让很多人感到了麻木,现在年轻一代的迷茫、躺平、佛化、啃老、懈怠成了气候,这次活动村里大力支持,但村里庙小,办公经费捉衿见肘,不过大家放心,咱村有村办企业,村干部这两天负责化缘,无论哪个企业,他就是只拿一块钱咱也不嫌少,今年政府开禁,所有化缘的钱统统买成烟花爆竹,在咱村中心广场燃放,用冲天的礼花驱散心头雾霾,让浓郁的火药香消杀空气中乌烟瘴气的毒菌,让震天动地的爆竹清剿任何歪风邪气!”
场上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有了阵势,有了一呼百应的支持者,对这次文化娱乐活动的安排自然不能疏忽,我和老王商量:“村里动了真格的,老百姓动了真格的,你看这个流程怎样安排?”
老王说:“要说人们提供的也都是上新节目,但主打节目还是两个,一文一武,文是锣鼓曲,武是耍龙,其他都是垫底的,这次节日文化成功与否,就要看这两个节目是否拿得起放得下,咱的目的是让人们走出来,动起来。再一个就是人家铺底的钱,咱得考虑进去。”
我惊问:“你是说你要搞募捐?”
王聪林摇摇头:“以这个名义搞募捐,有悖上级精神,咱统一个公演时间,炮火开道,耍龙队清场子,锣鼓曲压轴。公演结束,村民接龙、祭龙、与龙合影等自发自愿活动开始,龙头进屋,少不了喜庆的锣鼓曲的新年祝福,送龙出门时少不了封子钱,龙曲配合大拜年不会白拜,除了挨家挨户外,那些艾产品企业、生态园、门市部、汽修店等等都想生意兴隆财源滚滚。你放心,到时候都会接龙上门的,这是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规矩。”
这一点我真不怀疑,在丹江老家时,自小就受到这种古老的传统文化的熏陶,任凭过年少割二斤肉少添一件新衣,也不能忽视了对龙祭祀的香火钱。
有了眉目,排练就有了方向,很快就有了锣鼓曲锣鼓的节拍,锣声清脆、悠扬,鼓点轻重缓急合拍,令人心潮澎湃热血沸腾。有唱过锣鼓曲的能手拿着我提供的素材开始唱起来,不久,年轻的男男女女融入跟唱,这是对古老形式的创新,“彩龙起舞来拜年,一家老小都平安,荣华富贵享不尽,财源广进好运连。”锣鼓曲大合唱浑厚有力,农家小院红红火火,热烈程度不亚于时下农村小伙子娶媳妇。
不长时间过后,老陈有了想法,冲着我说:“老李,不对呀,不能让乡亲们只在你一家由你张罗,最好多去几家换换茶味。”
老王笑了起来:“老陈,有话直说,别绕弯子,老李是通情达理之人,你直接说让咱村里人到你家闹一闹得了。”
老陈慨然道:“我就是这个意思,老少爷儿们,转移阵地了,请!”
难道是乡亲们在我这里我招待不周?不至于吧?好像老陈在打哑谜,老王在打哑谜,锣鼓曲也在打哑谜。其实,这不是哑谜,而是有讲究的,老陈借题发挥,冲的是阵阵锣鼓和热热闹闹的人群。
老家丹江有一种说法:鼓声振威,铜器辟邪。排练锣鼓曲自然要敲锣打鼓,所以,包括老陈老王在内的所有人都有心让锣鼓曲上门辟邪镇宅子。另外还有一个说法就是:“天朝地朝不如人朝。”有人有世界,有了人气才能旺宅。
由于众人拾柴火焰高,老王组织的以耍龙和锣鼓曲为主打的文化娱乐活动比预想的还要好的多。活动一出台,能人就出来。刘长海是村里喜红白事的主持人,很会借景生情,嗓门大且好,他的号召力在村里无人能比。关键时候,刘长海主动站出来当了主持人,使气氛又上了一个高度。
请龙请锣鼓曲不仅仅在移民村里成了时尚,周边村里的村民也虔诚地联系老王,邀请龙和锣鼓曲进村入户,祈福一年好运。
锣鼓曲不仅仅是一简单的民俗,而是本村内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村民们团结协作和睦相处的粘合剂,也使移民村与当地居民相融合的纽带。
传承锣鼓曲并使其发扬光大,仍是我辈的职责,让老祖先留下来的民风民俗占领乡村文化领域主阵地,总比盲目引进的洋节日、洋习俗要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