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根与魂】【东篱】古村固洲(散文)
一
游完杨万里故里,准备打道回府,同行的朋友告之可以去游古村固洲。
我游过太多的古村,其建筑景观一般雷同,我担心固洲也不另外。友说,那里有古树、古书院、古瓷、古渡……那里,满村花簇簇果累累。那里,亭台闲坐长廊漫游。那里,鱼翔水底长河落日。那里,风拂柳,柳拂风……他给了我关于固洲足够的意境,我有些按捺不住了。好吧,就去固洲。
远远迎接我们的是两棵古樟。古樟浑身挂满了斑斑龙鳞,其中一棵树空了心,容得下一张小圆桌,我顿时被震撼到了,我无法想象它曾经历了什么,又是怎样自愈的。如今,它依然挺着脊梁,伸着繁茂的枝叶,把亭台轩榭,回廊栏杆,古渡码头,宠溺地揽在怀中。不远处,一棵古柳,披一身绿,尽可能地把自己的身子探入水中,与影子重叠成一种守望的姿势。哦,一心等候的故人,会不会如约而至。
赣江水绿如翡翠,细长的水草漂浮在江水里,如丝如缕,甚是好看。有妇人提了桶子来洗衣,她不紧不慢地一件一件地掏出,借了江水慢慢地搓揉,一江的水,因她荡起了一圈一圈的波纹,温柔而绵长。不远处,游着一群白色的鹅,灰色的鸭,“哦哦哦,嘎嘎嘎”,那声音悠闲而自得。一江的水,又因它们变得生动而活泼。几只水鸟,在周围诗意地盘旋着,划出好看的弧线,偶尔发出“哇哇、咕咕”之声。那一下子,我顿时明白了好友为什么要劝说我来固洲。我感觉自己的身心泡在了画里,身体如阳光一样柔软,灵魂如水一样清透。哦,这里的时光是用来成仙的。
我绕村而行。村里大多数保留着明清时期的建筑,青砖黛瓦,木门木窗,天井,高高的马头墙,深深的庭院,长长的巷道。村庄很是安静,我们一行走在青石板上,我时不时地把头往屋里探。屋里摆着旧式的家具,有条台,方桌,竹椅。屋角放着锄头、铁锹、犁耙和扁担。墙上挂着字画,也挂着斗笠、牛绳、竹篮、鱼篓。有一个年老的阿婆,坐在门前,对着智能手机唱着“九九那个艳阳天,十八岁的哥哥……”她唱得很投入,虽说不上甜美,但情感真挚。她抬眼看见我们,那一刻,她脸红了,赶忙低下头害羞地笑。我暗地里想,也许她在回忆着什么,在唱着青春时的疼痛。哦,原来苍老的背后也是一张天真可爱的脸。
二
不远处,有一栋约一百平方米的两层楼房,房子两侧放着废弃的酒坛、瓦罐、软胎和空心的树桩,里面有泥,种着花草,开着一簇簇或红、或紫的花。门口挂着牌子,写着“木叶天目盏工作室”。
“木叶天目盏”我是知道的,那是我国古代著名的吉州窑瓷器。吉州是现在的吉安,窑是始于晚唐,盛于大宋,衰落在元代末年。据说流传在世的宋朝吉州窑木叶天目盏全球仅三家博物馆有,而在我国博物馆只有一盏,另外的在日本和英国。据资料所显示,当时的吉州窑是“民窑官用”,那是专门为朝廷定制的贡品。那这木叶天目盏又是怎样流入海外的呢?我想到了八国联军,想到了太多的不公平条约,想到了烧杀掠抢……这对我国来讲,无疑有太多的讽刺、辛酸与耻辱……事情虽过去了几百年,我想起,依然义愤填膺。我更没想到一个断代近800年的烧制技艺,在这里得以见到,我有一种按捺不住的激动与喜悦。
女主人在不远处与人聊天,看见了我们,把话递过来,你们进去随便看看。我回头,看见她正向我们走来,脸上绽开如太阳般姣好的笑。她操着半生的普通话问我们从哪里来,吃饭没有。亲切中透着熟稔,仿佛是相识很久的故人,你即使是蒙着一张被尘世伤透的冷漠面孔,见了她,也不由自主地抹上了一层微笑。
架子上摆放各式各样的瓷器。当然,最惹我眼的是木叶天目盏。别看它宽口浅底,全身黝黑,但气质却是古朴端庄。更值得一提的是盏中的那片叶子,仿佛刚从树上悠然翩至,鲜活生动,或平铺盏底,或卷缩盏腹,或横挂盏口。我以为它是凸起的,伸手去触摸,它是跟瓷面融为一体的,没有任何凹凸不平。女主人拿来水壶,注入水,那一下子,仿佛注入了魔力,那叶片儿若飘似沉,在盏中一漾一荡的,鲜活如精灵。那水,我不感觉是水了,仿佛开了一盏眉眼盈盈的花。女主人告诉我,那是桑叶和菩提叶。她一边说着,一边从储物间提出两包叶子,告诉我哪些是桑叶,哪些是菩提叶。她还说,银杏叶也可以,最好在七八月时采摘,那时叶片全部撑开,叶脉清晰有劲道……我拿起一片,捏着叶柄,转着圈儿看。有无法想像,一片看上去弱不经风的叶子,居然经得起一千多度的高温,把自己变得更加丰姿绰约。估计这就是人们口中所说的欲火重生吧。
左边那间门半掩着,女主人推开。从摆设和堆放的物品来看,应该是半成品室,桌面上摆满了还没有烧制的盘盘罐罐,也摆着各种画笔,各种修坯工具。我问女主人是否请了工人。她告诉我没有,就他们夫妻俩带着还在上学的女儿。桌上一个盖碗,绘了一半的莲花图,莲花开的清丽,莲叶卷曲,像藏了心事,画笔和染料还在桌上摆着。我指着问,你懂这个。女人憨憨地笑答,我家男人画的。我们惊讶,他的手真巧啊。女人笑了,说他就喜欢弄这些,他爷爷,他爸爸都是“窑匠”。她的语气里都是自豪和赞赏。她指着另外的瓷器让我们看,有鱼戏莲叶,有兰花梅竹,有喜鹊登枝……画面清新,栩栩如生。我们还来不及赞叹,她又介绍开了。说选料、制坯、烧制,包括网上销售,全是他男人。她还跟我们说,现在她孩子也会弄,节假日帮着制坯,修坯,贴叶子,有时也绘画。她极力表现出平淡来,可欢喜的神色,是藏不住的,早已在她的眼眉间荡开。我们相视笑笑,有点羡慕她,我之前看见了她的热情大方,那现在我又看见了她的单纯、朴素、自然和真切。这就是俗世里该有的幸福的样子。我赞叹道。
我挑了一对菩提叶的木叶天目盏带回家,每次坐在椅子上喝茶,我都会想起那个女主人,我的眉梢也忍不住浮起微微的笑,我喜欢那种俗世里的简单与幸福。当然,我更喜欢手中的茶盏,它在我心目中已不是一件普通的器件了,它让我有了思想,它让我触摸到了泥土的坚硬,草木的刚强。透过它,我触摸到了质料的本身。
三
“非遗”展示馆设在“固洲小学”内。固洲小学很是吸人眼球的。首先,房子的建设很是阔绰,“眠砖到顶”,并用“蓝灰勾缝”。何为眠砖到顶?就是从墙基到屋顶,全是采用平铺青砖垒砌的。此种砌法,自然结实,但比一竖一平的砌法至少要多用三分之一的砖料。正面以高墙封闭,中间高,两边依次稍低,呈“品”字形,虽没有“马头墙”的韵律美,但他多了一份殷实与厚重。门头上嵌有五角星,书有毛主席语录。里面设有天门、天眼、天窗。从房子构设来看,可感知当时人们对教育很是重视。话又说回,如果这里的人们对教育不重视,何以评为吉水是“才子之乡”。可惜,现在农村孩子大多数随父母进了城,此房空闲了下来。有人说,农民进城是一种文明的消逝,但我愿意相信,一种消逝,必带来一种崛起。
我怀着无比敬仰的心情步入馆内。馆内有各种介绍,如“吉水长龙、庐陵微雕、吉水三角班、吉水竹编……”
说起竹编,我忍不住要提下刚才在巷中看到的竹器店铺。店铺不大,却摆着用竹篾编制的各种生活日用品,如竹篮、簸箕、菜罩子、竹碗、竹扇子、鱼篓、竹椅、篾席……应有尽有,我数也数不清。除生活日用品,还有精美的艺术品。如手镯、花瓶、花篮,花灯,还有各种动物的像和各种字画。每个造型都很逼真,格调高雅。更让人震撼的是还编出人物像。每个像都有着自己的表情,或喜、或悲、或怒,或笑,它们仿佛拥有了灵魂,有了生命力。可以说,每一个物件,都凝聚了匠人的心血和智慧。每一个物件都有很高的实用价值,更蕴含了深厚的文化内涵和艺术价值。店主一边忙着手中的活,一边与我聊着,从他口中得知,从砍竹子到成品有30多道工序。刮皮、剖竹、分篾、抽丝、烤色……他说得我信,从墙头挂着那些还来不及编织的竹篾可看出,薄得如蝉翼,细得如游丝。我敬佩着在如此快节奏的社会里,依然有人坚持着这份传统,将竹编艺术发扬光大。
厅堂的正上方摆放了一架龙头鱼身的东西。村民告诉我那是“鳌鱼灯”。
鳌鱼灯长约2米,由竹篾编织拼结而成,上面雕刻着眼睛、嘴巴、牙齿,描着胡须,画着鳞片。做工十分精细,颜色也十分绚丽。看得出,制作鳌鱼灯是很费工夫的,它是集雕刻、编织、拼接、绘画、刺绣为一体的艺术品。可这些足以看出村民对“灯”的虔诚,不,那是对日子,对自然,对生命的虔诚。传说中鳌鱼为海中大鱼,可浮天载地,掌控着天地安宁,世间太平。而固洲在赣江边,每年都有几场洪水来犯,给当地百姓带来巨大损害。于是,有了用鳌鱼灯祈愿的做法。后来,又延伸出“鱼跳龙门”、“独占鳌头”之说法。不管哪一种,都寄托了老百姓朴素的愿望。
我一边看着,一边想着,一边感叹着。我想伸手握住鳌鱼灯的把柄轻晃一番,可又怕举止太轻佻。村民仿佛看出了我心思,善解人意地让我拿起舞动一番。我轻轻一晃,鳌鱼灯如鱼得水,摇动的十分灵活。
他们还告诉我,鳌鱼灯平时是放在礼堂里,到春节时特选少壮青年,在鞭炮、锣鼓声中舞动起来,一直舞到元宵节。舞动的节目有“双龙入海”、“荷花探水”、“喜跳龙门”。有时白天玩得不尽兴,晚上还继续。于是,三更半夜了,还是锣鼓、鞭炮和欢笑声一片。这种兴奋和欢乐,没经历的人是无法想象的。
四
“篁寮书院”必须要去看的。说起篁寮书院那话题可要回到唐朝。
唐开元年间,在吉州(吉安)任职的刘庆霖在其治所(固洲)创建了篁寮书院。那可是我国最早由私人创办的书院。据说,比唐明皇设置的丽正书院还要早十年。更主要的是,他这一创办起到了连带作用,周边的村镇,山里乡间,纷纷效仿。螺城书院、黄家边书院、马田书院、仁文书院……如雨后春笋,拔地而起。有因必有果,这书院的崛起,无疑给吉安地区带来了文风鼎盛,学术繁荣,也造就了吉安地区科举考试有“三千进士冠华厦”的美誉。
我绕出巷口,问迎面而来的一位老者,知道篁寮书院吗?他搔搔脑门上的白发,笑答,具体我也不清楚,有人说在洲头的渝州村。他说的这个村刚好是这里的西北方向。我查阅了资料,对于篁寮书院宋朝明朝都有记载,其中《篁寮书院记》是这样记述的:“刘庆霖隐居,教授乡里子弟,四方学者翕然师尊之。奈所居湫隘,无以处学者,乃于居之南开地数亩,建屋若干楹,依山俯溪,环植松竹,幽偏宏敞,规模壮观,不事雕斫,不施黝垩……”我们从描述中,能感知到当时书院规模是较大的,学生也是很多的。看了这些,我恨不能立马站在书院中。可是,历史已走了那么久,好多的痕迹,早已被风霜洗去,哪里可寻?可我还是固执地从村东走到村西,从村南走到村北。我企图在荒草里,在泥浪中,看见被风雨染得发黑的墙基。有一个农夫,挥舞着锄头开垦着一块荒地,他不时地弯腰把一块残砖破瓦捡出来,扔到路边。我随手拾起一块,擦净泥土,我想像着它就是篁寮书院的一砖一瓦。
有人告诉我,村中有一房,书有“篁寮书院”的字样。我忙忙赶去,当然,房子肯定不是那座房,梁也不是那根梁,可我还是在“书院”里轻移脚步,想象着自己的脚印与某位先人才俊的脚印重叠着,心里仿佛获得某种感应和感受。于是,我找一个位置坐下不想走了,做这里的学生。此时,欧阳修、杨万里、文天祥、周必大、罗洪先、解缙他们穿着长衫,从我脑海里款款走来,冲我点头微笑,或者与我相对而坐,我们闻着兰香、竹香和梅香,我们喝一杯茶或捧一本书,一起念:子曰,三人行,必有吾师焉……这样想着,我竟然兀自发笑了。
是的,青砖黛瓦会倒塌,房梁椽子会风化,但一代一代的才俊从未断绝,文化与精神从未消亡,伟大的灵魂无所不在。
五
我出了“书院”,又拐进了另一个巷道,巷道悠长悠长的,仿佛拉开了一个长长的梦。有一座老房子,门头挂着一块匾额,书写着“莲花心经禅意阁”的字样。右手边挂着木牌,上面写着“农民贴心人工作室”。门虽紧锁着,但我想像着,里面一定供奉着观世音菩萨的像,像前摆放着香炉,香炉里插着香,点着烛。或者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摆着一张桌子,几条板凳,但里面一定装满了动人的故事与传奇。
在固洲,我遇见的每一个人,看到的每座房,每个小店,每一条小巷,每一块青石板,都让我惊叹,她们虽繁华落尽,可依然让我能感觉到昔日的风釆和今日的奇迹。我有一个特别的感觉,凡是古存与非遗,都不只是一个符号,或者是标签,一定有着背后的故事,甚至这个故事还在今天进行着演义,带给我们的一定是更精彩,只要你肯于迈开脚步,睁大眼睛,总有历史和现实的惊艳。灵魂,不是因为祭拜而出现,而是需要我们挖掘,擦亮其上蒙着的尘埃。
在我回家时,我庆幸着今日听了朋友的话,不然我就错过了。
固洲很精致,很壮阔,很悠久,很现代,很安静,很质朴,很浪漫,很繁华。请原谅我用一连串的“很”来修饰固洲,其实,这还不够表达固洲的好。
朋友,你一定要来啊,固洲一定会给你意想不到的惊喜与收获。
“朋友,你一定要来啊,固洲一定会给你意想不到的惊喜与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