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老家豫东平原，母亲的父亲被称为姥爷，母亲的母亲被称为姥娘。
　　 我这一辈子，最感恩的人除了父母亲，就是我的姥娘。
　　 在我记忆里，姥娘是一位最慈祥最善良最有担当的老人。姥娘对我的疼爱，超过对儿女的疼爱。姥娘对我的恩情，是我这一辈子感受到的最大最多的恩情。今生今世，我永远也报答不了姥娘对我的恩情。每当我想起姥娘，内心里总是充满热爱、留恋、思念、怀念、愧悔和遗恨之情；每当我夜深人静，长夜难眠，或者特别高兴或者特别痛苦的时候，我总是想起姥娘，想给姥娘分享我的欢乐，想让姥娘了解我身边发生的一切。
　　 我第一次坐火车，是姥娘带着我从陕西铜川王石凹煤矿回老家河南。那时候我朦朦胧胧刚刚记事，只记得姥姥在火车上对我千叮咛万嘱咐，生怕我渴着或者饿着，又怕我磕着或者碰着，还担心她一眼看不见我被人抱走了，又担心我不懂事把人家的衣服弄脏了，害怕惹人讨厌。
　　 我跟着姥姥下了火车，回到姥姥的家房双庙村。在房双庙村，我受到了最热烈的欢迎和最丰盛的款待。我姥爷和我大姥爷老弟兄两个家里共有六个儿子，只有我母亲一个女儿，所以我母亲自幼就是家中的掌上明珠。那时候我大姥爷和姥爷已经去世，几个舅舅和妗子加上一大群表哥表姐和表妹，他们把我围起来，问长问短，嘘寒问暖。我的几个妗子联合起来做饭，都是做得最好吃的食物，我高兴得活蹦乱跳，感觉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孩子。住在姥姥屋里，每一天都有表哥表姐照顾我睡觉，照顾我起床。特别是冬天的时候，我赖在床上不起来，姥娘已经做好了饭，我还不起来。总是等到姥娘喊我好几遍，还要让表哥拾根哥给我把棉袄棉裤在灶火门前烤热乎了才起床。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姥娘和表哥给我穿衣服，给我扣扣子，给我系鞋带。只要有了好吃的，表妹也不舍得吃，都是先紧着我吃。那时候家家户户都很穷，吃个鸡蛋都非常稀罕，但是我什么都不缺。我的几个表哥表姐和表妹都是哄着我一起玩。即使这样，姥娘仍然不放心，总是一遍遍地叮嘱表哥表姐，不能惹我，不要摔着我，不要吓着我。姥娘那时候，经常害怕我冻着，总是让我穿得就像棉花垛一样，敦敦实实，暖暖和和。村里只要有卖好吃的，总要到姥娘那里转一圈，姥娘总是给我买一点，让我吃。由于姥娘全家人的家风非常好，所以我从小也耳闻目染，和表哥表姐表妹相处得很好。姥娘疼我，我也知道疼姥娘。舅舅和妗子关爱我，我也知道感恩舅舅和妗子。表哥表姐和表妹都对我呵护有加，我内心也特别地疼爱他们。记得那时候，只有我和两个表妹最小，家里煮几个鸡蛋，总是给我们三个一人一个，两个表妹总是舍不得吃，给我我不要，她们就会想办法藏在我衣服里。等到我们一起玩完回家的时候，我才发现衣服口袋里的鸡蛋，我知道那是两个表妹心疼我专门给我的。姥娘有很多时候，也会假装生气的样子责备我，说我不懂得疼两个表妹，其实姥娘对我们几个从来都是一样疼爱的，但在我心里，总觉得姥娘更加呵护我、疼爱我。
　　 从小我就不善言谈，也不会表达自己的内心感情。记得有一次，我从老家回到矿上，可能有半年时间，没有见到姥娘。老家来了一个老乡，当年那个老乡四十多岁，他见到我，就问我：“想你姥娘了没有？”我本来见到陌生人就不爱说话，见到他问我，就跑开了，我一直没有回答他一句话。但是这个老乡回到老家却给我姥娘说：“您这样疼外甥，其实也是白疼他。我问他想你没有，他竟然说“想她干啥？”姥娘听了他的话，虽然不相信，但是内心也一定多少有点失望吧！后来姥娘给我父母拉家常，说起这些话，我内心知道这是那位老乡出于嫉妒之心，故意伤害我和姥娘之间的感情，但我却不会说话，也不会辩解，几十年过去了，我仍然记得这件事。现在回过头来想，才明白，那位老乡之所以那样说我的坏话，其实就是人性的丑陋，嫉妒别人的幸福，怕人好，盼人穷。
　　 在我六岁那年，我的姥娘又一次把我从陕西带回老家。这一次我是和姥姥住在我家新盖的院子里，院子又大又宽敞，是当时我们村最好的房子。由于姥娘做事宽厚，做人厚道，深受两个村子的人的尊敬。姥娘身材高大，声音洪亮，对人热心，见多识广，很多老年人遇见什么事情，都喜欢找姥娘商量。第一是姥娘满怀慈悲，给人出主意想办法，第二姥娘在关键时刻有担当，可以拿出家里仅有的钱帮助他们。我记得我家周围有三个我该叫奶奶和老奶奶的人，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到我家来，她们一起坐在煤油灯下，一边做针线活，一边拉家常。那时候的针线活就是纳鞋底、做衣服，或者纺棉线。白天她们还要干地里的活，晚上在一起拉家常，她们觉得是一种放松。
　　 那时候姥娘对我的疼爱是无微不至的，大到吃饭穿衣，小到睡觉起床，姥娘对我的关爱可以说是尽心尽力、全心全意。那个年代，我们那里属于贫困地区，家家户户缺吃少穿，平时都是吃红薯面窝窝头和我们家乡的锅饼，根本连白面都吃不上。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可能吃上几天白面馍。纵然如此，有些孩子多的家庭，连黑面馍也吃不饱，小孩子每到吃饭的时候经常为了争一块红薯或者半拉馍而大打出手，有的哭，有的闹。那时候的人们都很贫穷，都生活在苦水里，谁也不笑话谁。而我们家里条件相对要好一些，姥娘有时候回去赶集买点家里用的东西，而每次去赶集，姥娘总是给我买回来一个白面馍或者三个水煎包。那时候，这些食物是我最喜欢的美味。姥娘每次回来给我的时候，我总是要让姥娘先吃一口。姥娘总是不吃。姥娘说：“小孩吃了长个子，老年人吃了长苦楚（河南方言，皱纹的意思）。”我总是让姥娘咬一口之后，我才去吃。姥娘这时候就会露出满意的笑容，说：“看，小启知道疼我啦！”记得有一次村里分秫秸（高粱秆），一捆一捆的，我去帮助姥娘抬秫秸，姥娘表扬了我，我到现在都记得姥娘自豪而满意的表情。
　　 有一年的冬天下大雪，姥娘带着我去兰桥他奶奶那里玩，学校的王长安老师来到院子里，说过罢年招学生上学。姥娘就问，小启才六岁，可以上吗？王长安老师就把我的名字记下了，说过罢年就可以去学校上学。于是我就开始到邻村王老家去上学了。
　　 姥娘除了跟着生产队里干活之外，还要干很多杂活，比如扫树叶、割草之类的，我有时候放学了，找不见姥娘，就会大声呼喊。我那时候虽然不爱说话，但声音却特别洪亮，我一嗓子“姥娘！”喊出来，从村子西头可以传到村子东头。我喊几声“姥娘！”之后，一会儿姥娘就会从地里回来，照顾我吃饭。有时候，我经常惹姥娘生气。但姥娘总是过一会儿就原谅了我。村里人都说，姥娘脾气本来很大，但对我却是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我就是姥娘的一个小把器（宝贝的意思）。
　　 有时候母亲回来看望姥娘，会带回来很多东西。那时候我家就会割上一块肉，母亲和姥娘会有说不完的话，有时候两个人半夜还在拉家常，说些陈年旧事。每到做肉的时候，我总是等不及肉熟了，一会儿解开锅盖看看，一会儿用筷子扎一扎，看看是不是能吃了。这时候母亲和姥娘就会把刚煮好的两根肋骨，给我捞出来，让我蘸着盐先吃。那时候的我是多么馋嘴啊。记得有一次，我家割了一块肉，我和村里的几个小伙伴嘴馋，竟然用刀切了一小块，拿到院子后边，用铁丝穿了，放在火上烤着吃，几个小伙伴吃得满嘴黑乎乎的。还有一次我家煮肉吃，里面放了很多粉条，我给村里几个小伙伴一人留了一片肉和一些粉条，他们吃的时候，有一个小伙伴竟然把半碗粉条一口就吞吃了下去！想一想那时候我们是多么贫穷啊。越是贫穷的日子，越是能够体现爱心的温暖。我的母亲和姥娘总是拿出一些自己家也不多的东西，帮助亲戚和村里贫穷的孩子。
　　 姥娘是一个很有慈悲情怀的人。我记得姥娘曾经给我说，见到穷人不要看不起人家，那些要饭的人也都是没有办法才出来要饭的。家里有了就给人家一点，家里没有也不要欺负人家。记得姥娘还给我说过，就是家里没有人，也要给要饭的放半个馍，不要让人家白跑一趟。姥娘做事认真，非常勤劳。不论干什么事情，都要做到有头有尾，只要答应人家的事情，即使遇到很多困难，姥娘总是尽心尽力，一定帮人帮到底。记得有一次村里急着用钱，找到姥娘想办法。姥娘虽然很为难，但还是答应了。最后姥娘在几位舅舅的帮助下，帮助村里解决了困难。
　　 有一次我村里的队长家里缺少一间房子上的瓦，而那时候刚好我家盖厨房的时候剩下了一些瓦，就借给了队长。几十年过去了，直到2005年我们回老家，队长才说起这件事，他说那时候因为穷，一直没有还，后来他要把钱给我母亲，母亲最后也没有收。队长很感动，给我家送来了很多吃的东西，还给我们专门用小麦打了一口袋面粉送到我家。
　　 记得很多时候，我还没有起床，姥娘就已经把院子扫好了，而且做好饭，又去院子外去扫树叶子。冬天的时候，只要下雪的时候，姥娘总是早早就把院子扫干净了，院子外边也扫出一条路。不上学的时候，我也跟着姥娘拾过棉花、捡过豆粒、拾过麦穗、拾过柴禾，姥娘总是很心疼我，不让我多干活。
　　 我上学那时候，一个村子里都没有一块表。我每次都是早早起床，从西头的同学叫起，等着他们起床，然后挨家挨户去叫，然后大家在天还没亮的时候一起去上学。有一次，我也不知道几点了，早早起床，去村西头去叫艳昌哥上学。我在等艳昌哥的时候，就看见艳昌哥家院子外边有个黑影站在那里。后来等艳昌哥起来，我们一起去上学的时候，那个黑影才慢慢地向我家走去。这时候我才明白，那是我的姥娘心疼我，大冷的天也在院子外边看着我。几十年过去了，现在回忆起来，我的心依然感觉愧对姥娘，泪水禁不住就一直留下来。
　　 每当春天来临的时候，我总是想早点换上单衣服，方便爬高上低。姥娘总是早上让我穿得暖暖和和，中午帮我换上夹袄，到了下午，又让我换上厚衣服，生怕我被冻着了。如今回忆起来，我脑海里依然常常想起姥娘拿着夹袄撵着我换衣服的情景。
　　 到了夏天，我禾村里的几个小伙伴喜欢游泳，总是放学以后不回家，跑到池塘里游泳捉鱼逮泥鳅，有时候狗刨，有时候仰泳。姥娘总是做好饭了还等不见我，就会满村子里找我，有时候看见我在池塘里仰泳，就会把我叫出来，拉回家去吃饭。在那个极为贫穷的岁月里，姥娘总是想尽办法为我们改善生活。姥娘做的胡辣汤、槐花饼，菜卷子、菜角子、素包子，至今让我回味无穷，难以忘怀。
　　 很多时候，姥娘在煤油灯下，给我讲了很多民间故事禾神话故事，也教会了我很多做人的道理。记得有一次八月十五过后，我和姥娘乘凉睡在院子里，望着天上的烘云托月，姥娘给我讲故事。月光如水一般柔和，院子里洒满如玉一般的月光。我依偎在姥娘怀里，听着姥娘讲者天上的神仙故事，我看着月亮一会被云彩遮住了，一会又从云层里露出皎洁的圆盘，那种月夜充满温馨。多少年以后，我依然怀念那样的月夜。想起那样的月夜，我就想起姥娘慈祥的面容。
　　 在我十二岁的时候，姥娘带着我又从河南来到父母亲工作的陕西铜川王石凹煤矿。由于学习紧张，我的心渐渐转移到了学校。有一次老年的手上起了个疙瘩，姥娘住院了，我和母亲天天照顾姥娘。十几天的时间里，我天天为姥娘祈祷，我的心里布满忧愁，天天盼望姥娘早日病愈出院。后来姥娘病好了，我的心情也好起来。上高中的某一天，我回到家里一看，母亲和姥娘都不在家里。我的心顿时空荡荡的。后来听两个妹妹说，母亲把姥娘送回老家了。大人总是把我当作孩子，我的心充满了惆怅和思念。我想起很多很多往事，特别特别思念姥娘。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经常写信给姥娘。原计划1984年过年的时候回去看望姥娘，由于各种原因没有回成老家。谁知到了1985年有一天，父亲告诉我，姥姥已经去世了！我顿时就想被晴空霹雳击中一样，眼冒金星，心如刀绞！
　　 当我1985年暑假赶回老家的时候，我的姥娘已经去世几个月了！我趴在姥娘的坟前，难受得肝肠寸断。想起姥娘对我的无限关爱与呵护，我的心就像被刀自一片片割碎了！如果说我的家庭是一棵大树，姥娘就是一个最大的树根；如果说我的家庭是一条小河，姥娘就是我们家的源源不断的清泉。姥娘对我的恩典比天高，比海深。
　　 我想起有一次我和姥娘在老家一片高粱地里，姥娘曾经说过：“老娘疼外甥，秫棵里（高粱地里）撵溜虫（指小鸟）。”当时还暗暗下定决心，我长大以后，一定要好好孝顺姥娘，让姥娘享福。亲爱的姥娘啊，你一天福也没有享受到我的福啊！听母亲说，姥姥在去世前，还一遍遍问起我的学习情况，怕耽误我的学习，不让我回家看望她。亲爱的姥娘啊，我多么想念您！
　　 现在想起已经远去的姥娘，我的心里怎能不懊悔、愧疚、难受，纵然千万次的思念和怀念，也不及当年孝敬姥娘一次啊。想起我的姥娘，我的心中满是感恩，我的泪水又一次涌满双眼，情不自禁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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