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根与魂】【柳岸】丹江巧女(散文)
一
这是说我爹和我母亲的事儿,我有点不好意思,因为说了他们,无形中要捎上我。
小时候,我爱哭闹,我一哭,奶奶就训我:“就你娇情,你咋和你妈一个德性,喜欢撒娇?”妈妈听后也不辩解,只是眼斜嘴歪地看着奶奶,以示抗议。
妈妈撒娇吗?她是怎样撒娇的?对谁撒娇?幼小的我好奇心萌动,想把一连串的问题搞清楚,就天真地上前问了妈妈。妈妈听后,一脸的不高兴,生气道:“你奶奶满嘴跑火车,你咋信以为真?你要再胡言乱语,我撕裂你的嘴。”
看来奶奶的话挑战了妈妈的尊严,触及了妈妈的痛点,要不然性情温柔的妈妈断然不会谈娇色变的。
越是不解越想问,一天大一天的我愈发想知道根根秧秧。
我不敢去妈妈那里找不自在了,若不然,真让她撕裂了嘴,就吃不成好吃的零食,唱不出好听的儿歌了。不行,这事儿还得问奶奶,解铃还需系铃人嘛,要是奶奶不给我说个葡萄圆来葡萄酸,我就还拿出我的杀手锏,嘿嘿,自然还是哭闹。
奶奶戴着老花镜在纳鞋底子,一针一线的,她说要给爹做鞋,我妈给我爹做的鞋没样,穿不到人面前去。我端了个小凳乖巧地坐到奶奶身边,问了我心中的疑惑。
爹、妈上工去了,是背着手拿着旱烟袋的三晃子上门催的,奶奶不用看妈妈的脸色了,其实妈妈的反驳顶多也就是不满的眼神,奶奶用不着那么担心,她索索叨叨地给我讲起了其中的子午卯酉。
“你爹不吸烟,是你妈这个二吊子逼着他吸的,你爹说,吸烟呛人,闻到旱烟味儿就咳,你妈娇声娇气说习惯了就好了,有哪个男人天生会吸烟?男人不吸烟老鳖一,人面处让人瞧不起。你听听,你妈说的是什么话?”
难怪爹身上有一股烟味儿,难闻死了,接着奶奶就是喋喋不休埋怨我妈,其他更多的她说不清楚,我就不动声色地开始探秘父母的二人世界,从他们的言谈举止上找答案。
妈妈嫁给爹,是在开始土改时,我们家分了地主家的土地,为了便于耕种,村里好几家联合起来成立了互助组,组长是贫农出身的三晃子。只要三晃子一喊,劳力们一同上工,一同下工,干活途中夹了个休息时间,夹这个时间主要是供男人们吸烟的,因为三晃子烟瘾大,不过足烟瘾他是不催人们的。
一到休息时间,男劳力们就聚到地头的树荫下,掏出旱烟袋,你让我一锅,我让你一锅,一边吸一边说着粗野的乡土话,爹不会吸烟,就蹲在一边要么看天,要么看蚂蚁,二赖子走过来赤裸裸地挑衅道:“你真是个白面书生,男人不抽烟,不如一块砖,还叫个男人吗?”
三晃子也接口:“该不是怕被老婆镇压吧?他那娘儿们的两眼可比两张嘴巴还厉害呢!”
两个人一唱一和,其他汉子们就跟着起哄,把爹弄得难以下台。
女人们在不远处的一个树荫下,掏出鞋底子开始见缝扎针纳起来,妈妈除了纳底子,还不时扭过身子来看爹,听了二赖子和三晃子的话,眼睛像手中的引锥一样,狠狠地剜了他们两眼。
母亲就是这样一个人,话不多,除了在我爹面前说话没边没沿不讲分寸外,对谁都不善言语,她的喜怒哀乐全在于她的眼睛上。
新政府为了彻底禁烟,除了强制措施外,还给了瘾君子们一条后路,那就是允许吸旱烟,村里的男人们大都染上了旱烟瘾,一聚到一起就谈论谁的烟嘴好,谁的烟杆光,谁的烟包漂亮。
爹不会吸烟,自然就没有炫耀的话题,往往是不合群,在母亲眼里,爹的优点却成了他的“缺点”,他没有农村汉子那种豁达的品相,人面前仿佛矮了一截子。为了让爹在人面处不受排挤,母亲真是煞费苦心,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母亲先是私下里好言相劝,爹的应对是嬉皮笑脸,说没烟叶,没烟袋,没火镰火石,反正是麻烦说了一大堆,以此来搪塞母亲。母亲反驳:“活人还能被尿憋死?只要你舍得把嘴张,就不嫌酒辣肉不香。”
见爹不吃她那一套,母亲就板下脸来训斥他:“你看人家二赖子,长没个长相,站没个站相,土豆是啥他像啥,拿着个旱烟袋,在人面前晃来晃去的,人场里说句话也气畅语顺的,你眼耳鼻口匀称,十个二赖子也比不过你,言谈举止咋稀松平常呢?”
“我又没偷人抢人,又没少出工,有啥丢人的?”爹回。
母亲拗不过爹,就开始使小性子,不吃饭,爹呼呼噜噜两大碗,不搭理她。
母亲一计不成,另辟蹊径,一声不吭离开了家。我故意尿湿了裤子开始哭闹,爹打了我几下屁股,我哭得更起劲了,爹没辙了,要去姥姥家接妈回来。姥姥家和我们村只隔了一个村子,不算太远。奶奶拦住爹说:“别惯使她,她家是富农,咱是贫农,哪有贫下中农向地主富农妥协的?”
没想到妈走了一个晌午就又回来了,满面春风的。她带回来了一捆干烟叶,一根烟袋和一个打火机,还给我带了两块饼干。
那打火机是新买的,我见妈把火机卸掉,塞上一点点棉花,朝棉花上倒煤油,又安上了一块米粒一般大小的火石,拨动滑轮,“啪”一下就起了火苗,可比二赖子的火镰火石省事多了。还有那个烟袋,烟嘴是玉石的,不但光滑,颜色还晶莹剔透,我敢说一个互助组里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烟袋来。
妈妈从哪里弄来的这些东西?当然是她娘家了,姥姥家是富农,不是土改的主攻目标,所以家产没有被均衡,存下的东西说不到坏处去。
有了这些东西,爹没啥说的了,他也开始拿着旱烟袋晃来晃去,因为他知道,母亲为了他能出人头地,豁出去了。
烟包是用来装烟丝的,姥爷的烟包旧了,绑在烟杆有点不配套。三晃子见爹也要在众人面前扬眉吐气,拿起爹的烟袋扔到一边,嗤笑道:“好马配好鞍,好船配好帆,你这是武大郎配的潘金莲。”
锣鼓听声,听话听音,母亲咋听不出三晃子的弦外之音呢?她就到缝纫铺里找了一些边角料布开始比比画画叠叠剪剪,然后缝了起来,缝好后在上面绣个花儿什么的,每做好一个,就换下烟袋杆上的前一个。
爹的烟包不时翻新,而且一次比一次好看,惹得三晃子和二赖子眼红,三晃子和二赖子回家就和老婆闹,骂他们老婆的手是鸡爪子猪蹄子,做鞋没鞋样,绣花没花样。他们一闹,母亲在村里就有了名气,村里人都知道她手巧,母亲这个人经不住夸,越夸她她越上劲,晚上就着煤油灯还要绣烟包。
我爹拿着烟袋也像模像样在村子里晃来晃去,走起路来有些神气,三晃子和二赖子走路不再那么趾高气扬了,他们在村里转悠也轻易不拿烟袋了。这些细节母亲看在眼里,微微一笑。
终于我爹的烟包她不再换了,因为这个烟包上绣了一对水上鸳鸯,谁看了谁都说好。所选布的底色像微起波纹的水,竖着的两条波纹,又像是芦苇,一对鸳鸯偎依在一起,活灵活现,栩栩如生,人们都说一个是我爹,一个是母亲,母亲听了,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二
吸烟风波告个段落,母亲却没有舒心开来,是我闯祸了,和二赖子的小儿子代英打架了,代英打不过我,咬了我,我反戈相击,撕烂了他的背心。
二赖子的老婆找到家里来了,说了很多难听的话,母亲咬着嘴唇一言不发,等对方奚落够了,母亲只说了两个字:“我赔。”
那时不比现在,很多纠分都能拿钱摆平,物资匮乏时代,钱没钱,衣没衣的,拿什么赔?
母亲领着我又去那家缝纫铺讨下边料了,那个比母亲长得好看的阿姨满脸不高兴了,说剪下来的边角碎片已经答应别人了,母亲没再说什么,一声不吭离开了。
晌午一收工,母亲就扛上个镢头上山了,到要快上工的时候,母亲背着半袋虎头根回家了,下午奶奶烧火燎去虎头根的根须,然后切片晒干,奶奶一边干一边数落我:“这么大个孩子了,净给你二吊子妈找麻烦,你也不看看你妈晌午能不能吃上饭。”
虎头根卖了,母亲去门市部比着我的身子给代英买了个新背心,给奶奶扯了二尺灯草绒鞋面,她买了很多五颜六色的绣线。
接过母亲的灯草绒布的时候,奶奶哭了,奶奶说:“你真是二吊子啊,你一天两顿饭就不怕把你饿坏?”
妈妈没哭,也没拿眼神瞪奶奶。
收工回家,母亲吩咐我爹干这干那,每干一样,她就先来个前言:“他爹,你先吸袋烟,挑水去。”“他爹,你先吸袋烟,喂猪去”……母亲叫张菊莲,二赖子不怀好意地送了她个外号叫“吸袋烟。”
母亲不再绣这绣那了,变得懒起来,尤其是中午的时候,母亲下工了,三晃子的两个孩子也放学了,母亲就去翻人家的书包,拿出人家的教材,一页一页翻着看书里的插图,两个孩子一个上四年级,一个上三年级,四年级的看罢看三年级的,语文看罢看数学。每到她看得专心入迷的时候,奶奶喊她到锅上帮忙烧把火,她就把活儿推给了爹:“他爹,你先吸袋烟,烧火去。”
看完三晃子孩子的书她又去看二赖子大儿子的书,二赖子的大儿子读的年级低,小学一年级,每一页插图她都不放过。
母亲又拿起了绣花针,这一次是为我忙,她给我绣兜肚,一针一线的蛮用功,夏天里,天热,母亲只给我穿个兜肚,我和一群小伙伴们满村跑。
女人们见了我,先抱住我亲亲,然后看我的兜肚,一边看一边摸,都夸我的兜肚好看,夸得我心里美滋滋的。
我家热闹起来,女人们来找母亲指点她们绣兜肚、绣鞋底、绣手帕等等,从我母亲绣的第一个烟包开始,我们村的村姑村妇们掀起了绣工大生产运动,不说是轰轰烈烈,却也是红红火火。
有一次,我见过母亲流眼泪,一边哭一边埋怨爹:“人家就这一条新裤子,你咋不小心给烧了个窟窿?而且是在开口处,撩起衣裳就会让外人看个清清楚楚,你让人家穿着怎样出门?”
这一回真的怨爹,磕烟灰时不小心让火星子溅起,落到了母亲放在捶石上面的新裤子上,等爹发现后去弄灭暗火时,裤兜处多了个五分硬币大小的窟窿。
爹做了错事,不敢吱声,给妈端了洗脚水。
母亲又坐在煤油灯下绣起花来,绣的是她那条烂了洞的裤子,绣的是一朵梅花,配线的色差和裤子的颜色悬殊不大,这一绣不大紧,村里的女人们看见了,都东施效颦起来,王大娘、张大婶、赵二婶子,马大嫂子都来找母亲绣裤子,她们的裤子都没有洞,纯属多此一举。谁来她不是教人家,就是亲自给人家运针,到后来三晃子的女人和二赖子的女人也腼腼腆腆来求我母亲,她们都奚落过母亲,但母亲不计较。一时间我们村里和母亲年龄不相上下的女人们掀起了一股绣裤子热,她们穿旁开门女裤,右边开口处既是掌控裤腰松紧的机关,又是裤子的口袋,在那时特别流兴,在我们村里更流兴的就是女人们裤子右边的那朵不起眼的梅花。由我们村,波及到越来越多的村庄,没想到,短短二年功夫,女裤上绣暗花竟成了丹江流域的潮流,以后连市场上的成品女裤也有了机制的暗花。机制的暗花猛一打眼瞧,好看,但却千篇一律,我们村的女人说,这种暗花没有“吸袋烟”绣花那种收放自如的感觉。
母亲曾去找边角料的那家裁缝铺里的女人找上门来了,还是那么漂亮,更漂亮的是她的脸上,带着笑,那种笑是谄媚的还是歉意的,我说不上来,对我妈是姐长姐短地叫,求母亲去她的铺子里加工绣花,每绣一条裤子,抽成两毛。别小看这两毛,在那时能买十盒火柴,再者就是边角布随便拿。母亲似乎忘了她那张俊俏的脸上的奚落表情,答应了。
下午母亲一下工,就风风火火去裁缝店了,奶奶看着她的背影说:“二吊子又给家里省一顿饭了。”有时候加班加到半夜,让我等得睡不着觉。说实话,要不是母亲的绣花功夫,我们兄妹五个的童年真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单单穿的就是问题。母亲没去门市部给我们扯过布,我们却都没有穿过烂衣服,因为母亲会“变废为宝。”
三
遇到缝纫店淡季,母亲就在家绣花,奶奶总是报怨,先是抱怨她费线费煤油,后来抱怨她费电,母亲也不和她犟,给奶奶的手套上绣了个大寿桃,奶奶又开始数落起来,不过口气变了,逢人便说:“你别说,我们家二吊子的手真巧,看这绣工,天上织女未必有这手艺。”
奶奶在不到八十的时候到天堂享福去了,走的时候我爹和母亲守在她身边,咽气前她看了看我那“二吊子”妈,又看了看床头上的寿桃手套,没说一句话。入殓时,母亲把手套装进了她的棺木。
又隔了不久,二赖子的妈也患紧病死了,那时还不兴成品的老衣裳,村里的女人们聚在一起现给她做,母亲也在场,老衣裳缝好后,母亲拿出绣花针,给帽子上,上衣领子上各绣了花,帽子上是朵白云,寓意是升入天堂,领子上是几只飞舞的蝴蝶,寓意是逍遥自在。刚好这时二赖子的小儿子代英回来了,别看二赖子一辈子不咋的,儿子们却了不得,尤其是代英,搞服装设计的,生意一路飙升,服装上要再能有不同于苏绣和蜀绣的创新样品,走出国门不成问题。当代英一见他奶奶寿衣寿帽上的绣工时,傻眼了:“吸袋烟”飞针走线的绣工没有蜀绣那么夸张,也没有苏绣那么浪漫,却有一股豪爽、生机、灵动的气息,透射出一股顽强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