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原创小说-优秀文学
当前位置:江山文学网首页 >> 星月诗话 >> 短篇 >> 江山散文 >> 【星月】灯(散文)

精品 【星月】灯(散文)


作者:沧桑战神 秀才,1302.56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098发表时间:2024-07-01 10:34:15
摘要:原创首发。

【星月】灯(散文) 傍晚,太阳像只鸟一样飞回巢窠躲藏起来,可是藏头露尾,尾巴暴露了它的行踪。藏身之处腾起一弯明亮而宁静的橘红,那片橘红的形状像一把打开的折扇,落日是折扇的圆心。“折扇”上缀满一小朵小朵轻盈而绚丽的云,整个西边的天空像孔雀开了屏。静了一会儿,那片亮光暗淡下去,太阳将尾巴收起来遁入了巢窠深处,墨的黑渐渐洇透了纸的白。灯,一盏接一盏地点亮,像天上的星星坠下来,坠到无边无际的黑色荒漠,燃成一片片灯光的绿洲。
   太阳下班了,灯就上岗了。灯像缝衣针一样把白天与黑夜缝在一起,继续把光明和温暖传送给人间。打开门,一只脚迈进去,室内魅影幢幢,我悚然一惊,继而恍然,那是静立不动的家具!凭肌肉记忆摸到墙壁右侧的开关,按下去,“啪”一声脆响,电流像游龙一样冲向天花板,唤醒了沉睡的顶灯,顶灯睁开圆圆的大眼睛,射出柔和的白光。刹那间,黑色遽然褪去。白光乍然满屋,像是给房间披上了一件雪白的衣。灯光驱散了心中的那些悸动,送给我坚如磐石般的安宁。
   忽然想起几十年前的煤油灯。我的目光像一只风筝乘风而起,飞过千山万水,穿越时光的迷雾,回到故乡,落到我生命开始的地方。
   七八十年代的冀中农村,电还是稀缺品,稀缺的像沙漠里的水,像经常吃不到的肉。有限的电都顺着电线杆跑到农田里浇地打场,转化成垄沟里汩汩流淌的井水和陶缸里籽粒饱满的谷麦。即使在农闲季节,电也嫌贫爱富,宁可流向相对富裕的城镇,也不肯分一杯羹给贫穷的农村。其实,村庄的要求是很卑微的,只求在晚上那个悬在檩梁上的像花苞似的灯泡能绽放成花朵,射出刺眼的光芒来。可是到了晚上,它却像树上风干的果子,毫无生命气息。
   等不来电,只好点亮煤油灯。“哧”的一声,擦燃一根火柴,像火炬那样把那朵火种传递给方桌上的煤油灯,灯芯里便长出豆大的火苗。火苗微微跳动着,晕黄的光照亮了墙壁,也照亮了格子窗的窗棂。
   我伏在煤油灯下写作业,在白纸上写着一行行的文字,就像农民在田地里栽种秧苗那样栽种着鱼跃龙门的希望。写着写着,一只同样向望光明和温暖的小飞虫倏然闯进我的领地,骚扰我几次后便向着煤油灯飞去。火苗忽闪一下,小飞虫“玩火自焚”了,一小缕青烟弥散开来。“吧嗒”,焦黑的小飞虫坠到白纸上,点缀在字里行间,蜕变成一个凸起的逗号。
   母亲在灯下给我做新书包,炕上摆满了花花绿绿的碎布头,这些都是做衣服剩下的边角料。昏暗的灯光下,她细心地挑拣着,因地制宜地把碎布头铰成三角形、正方形、长方形梯形和圆形,然后铺一块四四方方的粗布,把铰好的碎布头放上去。碎布头像鱼鳞那样搭叠着,拼成一幅彩图。红的像高粱、黄的像稻谷、绿的像玉米、蓝的像天空……母亲把田野搬到了书包上。
   她把拼好的书包放到缝纫机的针头下,踩动脚踏板。“哒哒哒哒……”,缝韧机欢快地转动起来。针头像一个在操场跑步的孩子,不停地在书包上画着圆圈,不一会儿就画出了无数个同心圆。针头后面留下绵密的脚印,这些脚印把花花绿绿的碎布头和粗布紧紧地贴合在一起……
   第二天早上,我和小伙伴们一起上学,经过牲口棚旁边水井的时候碰到了老卓爷。老卓爷身形瘦小,前凹后凸,肩上背着一只柳条筐,看上去像一只直立行走的大虾。大家都知道他有一手绝活——编顺口溜,而且是看见什么编什么。我喊住他说:“老卓爷,老卓爷,给我们编个顺口溜呗。”老卓爷听了,大约觉得我们在戏弄他,转身就要离开。我们跑到他前面堵住了他的去路。孩子们的好奇心总是那么强,缠着老卓爷编顺口溜就像小时候缠着父亲讲故事那样。
   老卓爷看看我们没有吱声。正当我们觉得他已经老迈且江郎才尽时,他突然慢条斯理地吐出一句:“别看你二波个儿不高,脖子上挂个新书包。”我小名叫二波。这句话像根火柴燃响了鞭炮,几个小伙伴一边怪叫一边噼里啪啦拍起手来,眼光还直往我的书包上溜,那种艳羡的神情就像露了馅的饺子,藏也藏不住。
   书包是母亲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做出来的。当母亲开始缝背带时,煤油灯的火苗结了灯花。灯花盘踞在灯芯中央,又红又硬,像小胖家荷花池中小金鱼的鱼鳞。灯花阻挡了煤油孜孜不倦向上攀登的道路,灯光变得暗淡起来。母亲用针挑起灯花,用剪刀铰掉,像剪去覆盖伤口的焦痂,露出下面的新鲜皮肉。火苗突的一跳,登时亮堂起来。灯亮了,我却睡意连连,脑袋时不时像成熟的谷穗那样不由自主地垂到煤油灯前。朦胧中听见一声轻响,像微风吹过玉米地,“刷!”一股焦糊味道弥散开,头发被煤油灯燎了一大片,成了枯黄的卷羊毛。
   “烫着没?困了就睡吧。”母亲的余光瞥见了,关切地问道。我摇摇头,闭着眼摸到炕沿,把自己扔到褥子上昏昏沉沉地睡去。第二天上学的时候,母亲把用牙咬断最后一根线头,把书包挎上我的肩膀。
   到了学校,大家都夸这个书包漂亮,当得知是母亲的手艺时,老师忍不住赞叹:“你妈妈的手真巧!”。书包为我赚足了面子,为此,我在同学面前骄傲了好长时间。
   如果煤油灯是昏花的老眼,那么电灯就是青少年善睐的明眸。在煤油灯下做针线活太费眼。那天晚上,母亲一定盼着来电,可是直到黎明也没有等来。匍匐在屋顶的电线像两根没有生命的枯藤,而电灯则成了萎蔫的瓜,隐在房梁上默不作声。只有煤油灯睁着昏花的老眼,做个热烈的媒人,让黎明的手牵了黑夜的衣襟。母亲就着昏暗的煤油灯做完了活,而我则在炕上呼呼大睡。
   其实母亲是带着病做针线活的。
   我虽然睡得死,但有时候也会从梦中醒来。好几次醒后都看见母亲要么披着衣服垂头坐在炕上,要么把两条被子摞起来闭着眼睛靠在上面,呼吸的时候肩膀会耸动。寂静的夜里,我能清楚地听到气流在她身体管道里窜动的声音,好像胸腔里装着一架风箱。很显然,她没有睡着。
   我嘟哝着问她:“娘,你怎么还不睡?”
   “躺不下,躺下来憋得难受。我坐一会儿再睡,你先睡吧,明天还要上学呢。”母亲勉强睁开眼睛看看我。
   我知道,这都是心脏病闹的,因为卫生院那个满头白发的田医生曾对我姥爷说,你女儿的心头已经烂一半啦,再不抓紧治,你很快就见不到她了。
   打我记事起,母亲的面颊是紫红的,嘴唇是青紫的,紫得发黑。母亲去世多年后,我学了医,读了《诊断学》,才知道这叫二尖瓣面容。
   二尖瓣是心脏中一个单向阀门,只能向左心室开放,让血液从左心房流向左心室。由于母亲的这个“阀门”已经损坏扭曲,导致关闭不严,一部分血液从左心室返流回左心房,导致左心房压力变大,肺里面的血液不能顺利流回心脏而淤积在肺里。夜间躺下来之后肺瘀血更重,只能被迫坐着呼吸。二尖瓣关闭不全大概就是当年田医生所说“心头儿烂了一半”的通俗说法吧,他是怕姥爷听不懂。
   后来病情严重的时候,母亲不得不整夜整夜地坐着,肩膀耸动得更加厉害,看上去十分痛苦。她的健康正在被病魔蚕食,生命之火逐渐黯淡,像燃料供应不足的煤油灯,只需一阵强风灯就会熄灭。我和父亲终日守着她,心揪得紧紧的却无能为力。
   那年,捱到腊月二十二,夜里,母亲的那盏灯还是被吹熄了。
   因为太年轻,留下的身后事又多,这些都让亲人痛惜不已。她刚去世时,亲人们的哭声此起彼伏,久久不能停歇。泼辣且心直口快的邻居奶奶大声安慰道:“她病到这种程度了,有口气也是佯活着,还不够受罪哪!依我说,死了也好,省了受这份罪!你们这样哭,还能把她哭回来不成?都不要哭了!什么?日子怎么过?缺了她就不过了?他们过一天,咱过俩半天!”说到最后,她几乎是嘶吼了。
   悲恸、慌乱、绝望和恐惧像从地下突然窜出的一条条黑麻线,乱舞着爪牙一般冲我飞来,紧紧地捆住了我的心头。邻居奶奶的话是一把刀,试图斩断缠在亲人们心头的条条乱麻,可是,那些麻线已经深深地勒进血肉里,不会有一刀两断的利索。当时感觉邻居奶奶的话挺无情的,可是多年后,我忽然理解她了,她像极了一个无师自通的心理医生。
   我们那里有人死后要报庙的风俗。报庙,就是到土地庙向土地神报告母亲死亡的消息,让她的灵魂能在土地庙里暂时栖居。太阳落山后,存子叔提一盏保险灯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我们一前一后朝村东走去。土地庙就在村东口的麦田里。
   保险灯是煤油灯的升级版本,燃料依然是煤油,只是在外面装了一个用来挡风的玻璃罩。大街上,风冷如刀,夜色如墨。保险灯那蚕豆大的橙黄色的光亮融开一小片黑暗,照着我们胡乱飘动的衣服下摆和匆匆交错移动的脚尖。火苗随着前面高大的身影微微晃动,仿佛有生命似的。我盯着灯出神,眼前渐渐幻化出母亲的模样。我似乎又看到母亲在灯下做活的情景,绝望的悲伤再一次像地泉涌出。
   我家住在村西,往村东去要穿过整个村子。有人出来看,小声嘀咕道:“哎哟,孩子这么小,还不懂得哭娘哩!”边走边嚎啕大哭是担心逝去亲人的灵魂在中途迷路,所以要用哭声引导她去往土地庙,同时也体现着家属对逝去亲人的思念和不舍。其实她们不懂,世界上最悲伤的眼泪不是流出来给人看的,而是会流向心里积成一个咸水湖。我不担心母亲的灵魂会迷路,她生前在煤油灯下做针线,熟悉煤油的气味,熟悉煤油灯的光亮,更重要的是她放心不下我,怎么舍得离我远去呢!她的灵魂一定会紧跟我,跟着那盏灯顺利到达土地庙,几天后从那里迁居天堂。
   东汉的王充说过:人死如灯灭。这句话,对,也不对。因为生命凋亡,熄灭的是肉身,永生的是灵魂。母亲虽然去世了,但后代是亲代的拼图,我是她遗传密码的继承者和破译者,是她生命的延续,身体里有她一半的基因。我的孩子身体里有她四分之一的基因,将来还有八分之一、十六分之一……从血缘上说,母亲正如一盏灯,她把灯火传递给我,我也成为一盏灯,一盏糅合了母亲生命的灯,负责替母亲照亮她不曾看到的世界。我会带着这份光明、温暖和爱在无尽的生命链条上薪火相传,生生不息……
  

共 3902 字 1 页 首页1
转到
【编者按】本文以“灯”为题,写作者小时候村子里虽然有电灯,但是很少能用到,多数时候用的还是煤油灯。作者每天在煤油灯写作业,期待鲤鱼跳龙门改换门庭。母亲陪着作者,在煤油灯下做针线活,用布的边角料拼接了一个好看的书包,被同学羡慕。母亲身体不好,极力支撑着病体陪作者长大,但还是遗憾的过早离开了人世。存子叔提着保险灯领着作者,母亲的魂魄跟着作者去土地庙暂住,出殡后再从这里去往天堂。村里人看见作者没有哭,说母亲的魂魄不会跟着作者去土地庙暂住。她们哪里知道母亲最熟悉煤油灯的味道,她的魂魄会紧紧跟着煤油灯去土地庙暂住的。有人说“人死如灯灭”,作者不这样认为,从血缘上母亲是灯,作者是她血脉的继承人,作者的孩子也有母亲的遗传基因,母亲如灯不会熄灭,她的温暖,她的爱代代相传,照亮世界!好文,推荐共赏!【编辑:江南柳烟】【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407010006】

大家来说说

用户名:  密码:  
1 楼        文友:江南柳烟        2024-07-01 11:25:11
  你想写的是征文吗?
2 楼        文友:江南柳烟        2024-07-01 11:26:11
  很有深意的一篇散文,想象力丰富,学习了
回复2 楼        文友:沧桑战神        2024-07-12 16:13:15
  谢谢江南柳烟老师费心编辑!问好!
3 楼        文友:彩蝶飞舞        2024-07-04 22:16:59
  灯带给人们光明和温暖,还有希望和幸福。母爱如灯,会照耀和温暖我们的一生。生命可以消失,但爱却会生生不息,一代一代地延续下去。
愿做一株野草,简单,自然,宁静,美好。
回复3 楼        文友:沧桑战神        2024-07-12 16:13:36
  谢谢彩蝶飞舞欣赏!
4 楼        文友:梅林臻        2025-02-23 09:44:09
  周末清晨向优秀的老师祝安!愿老师幸福快乐创作丰盈。仔细拜读老师精心创作的《灯》优秀作品,顿然间被文章的优美优秀和细致细腻所吸引,文字是一种发自心灵深处的愉悦之美,更是一种源自生活的幸福之光,表达情愫,展现缱绻,唯文字方能企及。感谢老师精彩创作分享!
回复4 楼        文友:沧桑战神        2025-04-01 08:50:33
  谢谢梅林臻老师的欣赏!
共 4 条 1 页 首页1
转到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