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人世间】通知书(散文)
我喜欢收藏。各种证书、证件、电话卡和信件,入学通知书、成绩单,自己买的邮票、纪念币,别人的赠送的外国币、贺卡等等,都是我收藏的对象。只要是自己认为值得珍藏的,我都把它收在自己一个密封性很好的箱子里。我知道自己收藏的那些东西并不值钱,但是每一件物品都是自己成长过程中很有意义的存在。每一件藏品后面都有一个鲜活的故事。
遗憾的是,在这些藏品里,少一件我认为很重要的东西,那是我小升初的入学通知书。
小升初对于我个人的成长来说,是具有转折意义的。那一年,我第一次离开自己的故乡去县城读书;那一年,我开始学着独立生活,学会了排队打饭,学会了洗衣服,学会拿一个铁皮桶去和比我高出一大截的高年级同学抢水,也学会了精打细算地安排自己的经济支出;也是那一年开始,有了要回家的冲动,体会了回家时的兴奋和离家时的无奈,有了故乡、故土的概念,这种情绪一直延续到今天;也是那一年,我第一次坐上了汽车,在此之前,汽车在我心里一直是一个遥远而又神秘的存在;那一年,我十二岁。
现在回想起来,我应该是没有见到那份通知书,如果见到过,多少会有些印象,但是我没有任何印象。我很多次想象那份通知书的样子:可能就是简单的一张纸条吧,上面的字应该是油印的,名字应该是手写的;也许是精心制造的艺术品,有美丽的背景图案,字体也很美,背景是涟水,或者是学校那还算气派的大门,或者是我们那栋三层的教学楼吧——楼板是木头的。
不管怎么说,那份通知书确确实实地存在过,后来不知道去了哪里?父亲带我去学校报到的时候,肯定是带着一份通知书的。我和父亲去学校报到时,人生地不熟,通知书是唯一的凭证。当时的我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一个十二岁的小孩。也许报到完了之后,那份通知书被随手丢了;也许放在某个抽屉里,放了很长时间,后来在搬家时被遗弃了。谁也说不清了,谁也不会在意了,除了我自己。
我是如此地想知道那份通知书的模样,其实是因为我非常怀念当年给我送来通知书的人。
他是我们小学的校长,也是我的数学老师,一个生活在农村的老师。
其实他也是我小学毕业的那年才从别的学校调任到我们学校,我们师生的缘分也就是一年,但他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记。
当年的他应该五十岁左右,身材很魁梧,背微驼,头发什么时候都是乱的,脸色黝黑,始终挂着笑容,露出一排白色的牙齿,上下嘴唇似乎总是合不拢。当年小孩的眼中,那就是典型的成熟男人的形象。
很快我们就知道,他其实就是一头“笑面虎”。学校就一个毕业班,他既是校长,又是我们的数学老师。其它老师很严厉,大家都摸清了:再严厉的老师,都只是说说而已,没有一个老师真的会打人。但是这位校长却不是,他专门准备一根篾条,有两指的宽度,一尺长的样子,被削刮的光亮光亮的。上课的时候,这根篾条就放在讲台上。他并不打那些上课不认真听讲的,却只打那些做不题目来的。那些稀奇古怪的题目也是他自己编出来的,这个对于我来说是一个很大的考验。按说自己的数学成绩在班上算是很不错的,就这样,也没少挨打。
老师打人的时候,场面很吓人。他一手抓住你的手,让手掌心露出来,他还要使劲往外别,使得整个掌心都完美地暴露在全班同学的视线里,让大家看个清楚,再拿起他准备的篾条,一下一下地打下来,一边打,还一边数,好像害怕少了任何一次。打完后,他那脸上的笑容显得更加灿烂。
我被挨打好几次,第一次还有些恐惧,打多了,也慢慢地习惯了。我也仔细地体会过,似乎也洞悉了其中的奥秘,其实,那也是高高举起,轻轻地放下。下手狠,鞭子被高高地举起,老师还咬牙切齿地,仿佛要使尽全身的力量,真正挨到肉的时候,那篾条却已经没了力量。
在老师的严格管教下,全班同学成绩有了很大的长进,那一年,我们班上有四人考上县城的中学,也是我们那个很普通的小学第一次有人考到县城去读书。
很显然,成绩一出来,老师就处在一种兴奋状态,便亲自给我们送录取通知书。
那正是盛夏时节,也是农村的“双抢”时节,那天晚上,我们全家人正在齐心合力的抢收稻草。
那时候的稻草是财富。可以盖房顶,可以垫床铺,可以喂牛,可以沤肥,可以当燃料,还可以编织成长长短短,粗粗细细的绳子。稻谷收回来后,稻草绝不能丢的。一捆一捆的,在稻田,在河边,在路边,在田埂上,在山坡上被晒干后,就需要再次打捆挑回家,储存在杂屋的阁楼上,像一笔财产一样收藏着。
收稻草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在“双抢”的季节里,它的重要性要让位于插秧和“扮禾”,从时间的安排上就可以看出来。通常安排在收工较早的那一天的晚上。
父亲自然是主力,一次能挑十多捆,父亲挑着一担草,往往看不人,只能看到是一堆码好的稻草在移动。我每次只能挑二捆或者四捆。那个时候,家里人多是有多少力就出多少力,真的是一种很好的劳动教育。
记得很清晰,就在我拿着空的担子往外走,拐过家门那口池塘的拐弯处时,看到一束光,突然刺破了整个黑夜,随后便是没有规律的光柱的晃动,仿佛像要刺破整个村庄的每一个角落,在我的身上一滑即过,那是一束手电筒的光,是我见过的最强的手电筒的光芒,至今经常在我脑海里闪亮。经过一段时间的乱晃,最后才固定在池塘对面的那条路上,在周边黑色夜幕的存托下,那条路显得异常清晰与明亮,还能清晰地看到一双大腿在不停地一前一后交替地移动着。
伴随而来的是熟悉的老师的声音和我父亲的声音。我当时很纳闷,这两个声音能混在一起,实属罕见。老师怎么会在这个地方出现?对于当时的我,生活就是生活,学习就是学习,那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生活就充满着农活,学习则是充满着想象和飞翔。老师和村里的人也是完全两种人,他们怎么会在一起的?这完全打破我想象的极限。
父亲停下了手中的农活,陪着老师一起进了家门,母亲也停下了手中的家务活,忙着泡茶接待着这难得一见的老师。
刚开始我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后来才知道是自己考上了县城的初中,可以去县城读书了。
记得老师和父亲交谈了很长时间,老师的中心意思就是劝父亲送我去县城读书,不要因为在县城读书费用高就放弃。
老师的每一句话都洋溢着兴奋,本来就合不到一起的两片嘴唇更是肆无忌惮地张开着,给人的感觉就是在咧着一张大嘴,露出并不齐整的牙齿,说话更加有了底气,每一句话都侧漏着一份无法掩饰的自豪。父亲只是听,也不表态,既不表示一定不去,也不表示一定去。老师则一直说着学习的重要性,希望能听到父亲的表态,担心自己费了很大工夫才得来的成果不被人重视,甚至被人当成无用的东西而丢弃。
那个时候,我们村里还没有人去县城读书。在县城读书,吃住在学校,自然需要一笔不菲的费用。
没过多久,老师便消失在黑黑的夜色中,我记得当时自己并没出门去送老师,甚至自始至终都没有和老师说上一句感谢的话。如果真的有时间隧道,能让我回到那个时刻,我一定要钻回去,给老师郑重地说上感谢的话。
老师的家其实离我家并不遥远,步行的距离应该没有超过三公里。上中学的时候从来都没有想起要去看望一下自己的老师。等到自己工作以后,远离家乡,回老家的机会都很少,更别说是去看望自己的老师。
有一段时间,有人告诉我,老师已经失能了,只能躺在床上,需要别人照顾。当时我就想,一定要找个合适的机会去看看自己的老师,但是这个合适的机会好像一直都没有出现,不久便有消息,说老师已经去世了(后来的消息证明这个消息是错误的),我当时很是失望。
直到今年的某一天,才有确凿的消息,老师真的走了,葬礼办得很隆重,这也是事后我才听别人说的,这一次的消息绝对准确。对于我来说,心愿变成了永久的遗憾。
每个人在成长的过程里,都会遇到很多的老师,有的印象深刻,有的则很快淡忘了。每每提到老师,我脑海第一反应的就是自己的这位老师,亲自为我送通知书的老师。过去想起这位老师,心中满是感激,而现在内心满是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