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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将进酒(散文) ——李白写给杜甫的十二封信之八


作者:吴昕孺 举人,4742.4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100发表时间:2024-07-31 21:11:37

【流年】将进酒(散文) 苏端薛复筵简薛华醉歌
   杜甫
  
   文章有神交有道,端复得之名誉早。
   爱客满堂尽豪翰,开筵上日思芳草。
   安得健步移远梅,乱插繁花向晴昊。
   千里犹残旧冰雪,百壶且试开怀抱。
   垂老恶闻战鼓悲,急觞为缓忧心捣。
   少年努力纵谈笑,看我形容已枯槁。
   坐中薛华善醉歌,歌辞自作风格老。
   近来海内为长句,汝与山东李白好。
   何刘沈谢力未工,才兼鲍昭愁绝倒。
   诸生颇尽新知乐,万事终伤不自保。
   气酣日落西风来,愿吹野水添金杯。
   如渑之酒常快意,亦知穷愁安在哉。
   忽忆雨时秋井塌,古人白骨生青苔,
   如何不饮令心哀。
  
   杜二:
   我们有整整六年没联系了。这六年发生了太多事情,都不知道从何说起。那就慢慢说吧。
   六年前,我离开金陵去山阴找贺知章,当时决意不再回金陵。但当告别贺知章的墓地,沿鉴湖往北漫行时,我的整个心里却只装着金陵。于是,我鬼使神差地又老老实实沿着来路,返回了金陵。然而,栖霞楼里已找不到凤姐,当家的是原来的老二——兰姐。
   我问兰姐:“凤姐哪儿去了?”
   “你上次闹了那出之后没几天,有个晚上,凤姐把我叫到她的房间说,她年纪大了,身体吃不消,把栖霞楼交给我,嘱我好好打理,善待姐妹们,而且要替她保密。第二天,她一个人悄悄地走了。”
   “你觉得她会去哪里?”
   “凤姐身体确实不太好,看她的心思,应该不会再出山,有可能回了淮安老家。可她是个孤儿,从小在姑姑家长大,姑姑一家对她很不好。天知道,她还能去哪儿呢?”
   “她老家具体在淮安什么地方……”
   “她没说过。我是十五岁那年在扬州长乐坊遇见凤姐的,她大我七岁,待我如亲妹妹。在扬州时,她和一个官员要好,那人会写诗、作画,他非常迷恋凤姐,答应攒钱为她赎身,再娶回家做妾。不料,他有次出公差,在金陵暴病身亡。凤姐伤心欲绝,晕厥了两天两夜,醒来后执意要来金陵。我舍不得她,就一起来了。凤姐才貌双全,很快在金陵走红,但从不谈感情。凤姐爱才,对才子没什么免疫力,外地来的穷愁潦倒的文人墨客,她都会关照和接济。二十多年前,你和那帮恶少大打出手,如果不是凤姐斥走他们,招呼姐妹们把你抬进她的房里,亲自给你抓药、熬药、喂药,你这条小命不一定保得住。我们那时不懂她。你虽然有钱,却是个不明底细的外地人,而且一天到晚花天酒地,说话像海龙王打呵欠,口气大得吓人。但凤姐说,争端因她而起,她不能不管。何况,你是她见过的最有才的诗人!我们都听凤姐的,跟着她尽心照顾你。唉,凤姐那样看重你、宠爱你,你倒好,身子骨强健了,屁股一拍,喊走就走了。你一走,凤姐就成了八月里的黄瓜棚,空落落的。不久,她被一位花言巧语、穷追不舍的富商给哄得五迷三道。我们再三警告她,说这人比李白还靠不住。你们一样全身都挂着铜钱,他没你有才却长得更帅。凤姐只是笑笑,似乎听了,又好像没听,终于有天不见她人影儿了。我急得鼻子上冒出青烟,揣点盘缠到处寻人,你第二次来金陵,碰巧我去扬州了,回来才听姐妹们讲起,亏你还记得凤姐,算是个有情人。半年后,凤姐回来啦。她虽然穿着整洁,但面部浮肿,容颜憔悴,我们一时竟没认出来。接到房里一看,全身都是伤痕,长的短的,圆的扁的,青的紫的,结痂的化脓的,像一条条虫蛇爬在她身上……嗨,老天没长眼睛,凤姐这么心善的人,为什么要这样折腾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哪消停得起!从那以后,她身体就不太好,中药调养了一年,才基本恢复。我们告诉她,你来找过,她很开心。她说,我没看错李白,他还来找我,而且他是大诗人了你们知道不。我们说,知道,金陵城哪个勾栏瓦肆里不唱‘长干吴儿女,眉目艳星月。屐上足如霜,不着鸦头袜’?你们在栖霞楼相遇,凤姐高兴得要发狂了。本来可以好好地过日子了,可真正发狂的却是你……那天,你伤透了凤姐的心。你就是来砸场子的。砸场子还好,关键是,你把凤姐好不容易长圆的心又给捅了个大窟窿。人家说,破镜不能重圆。凤姐这回被捅破的心,恐怕很难复原了。她估计你会再来,所以才以年纪大、吃不消为借口,彻底消失在你的视野里。大诗人,你明白不,你不可能从她的心里消失,就像那位暴病身亡的官员和存心骗她的富商,都不可能从她的心里消失。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你们从视野中剔除出去,静静地享受那些极为短暂的、曾经拥有你们的日子。我不是泼你的冷水,大诗人,如果她不主动现身,我估计你是找不到她的。”
   兰姐的话好像炒得滚烫的豆子,嘣嘣嘣全打在我心坎上,我心痛无比,又茫然无策。接下来的三年,我心有不甘地围着金陵打转转。我走访过淮安的每一个乡镇,搜索过扬州和金陵的每一家勾栏瓦肆,我还去了丹阳……我满脑子都是凤姐,无法让自己闲下来,几天不去找她,就像吃了一把雷公藤,恶心想吐,全身乏力。我不得不把自己赶到路上,赶到那无望的寻找中,以逃避无情现实和更加无情的梦想对我的毒害。
   确如兰姐所言,凤姐从人间蒸发了,连个影儿都觅不着,仿佛她只是一个从不存在的幻觉,久而久之,演变成一个看似永恒实则空洞无物的符号。这多像我们曾沉醉其中的盛唐啊!如果说有过盛唐,凤姐就是盛唐的肉身,就像玉真公主、杨玉环,她们都是盛唐的肉身,善良、高贵而又性感。盛唐有着不可救药的女性气质,风华绝代,却不得不遭受权势的凌辱和权谋的欺诈,久而久之,她有时甚至将这种凌辱与欺诈视为享受,譬如一年接一年怀春般的科举,还有一次又一次自虐般的干谒,明知将是一场羞辱,却总是忍不住将自己送上门去,怀着一种所谓“澄清天下之志”的虚幻激情。
   屈原曾悲愤地说:“众人皆浊我独清。”浊本身就是暴力,到了众人皆浊的地步,“我独清”无疑是一种谵妄和呓语罢了,他不投江便只能被活生生地卷入浊中,变成浊的一部分。可见,投江自沉既是屈原的死路,更是他的活路,他从汨罗江的水中找到了生命不朽的入口。杜二,我们不见得有他那样的幸运。当然,这首先取决于,我们是否有他那样的勇气和智慧。
   天宝九载深秋,我年过五旬,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老人。我的梦想和情欲一并消退,但根还在,好比海潮退了,海岸还在,无论那潮水还会不会再来,有了岸,就说明曾经有过潮,就说明现在还渴望着潮。年龄、精力和阅历会让我放下很多东西,但融化在骨头和血液里的东西是不可能放下的,它只会像根一样,越扎越深,深到人们看不到它,深到可能连我自己都感觉不到它,但它依然在那深邃的黑暗里斗折蛇行。
   我感到,这样下去不行啦。如果水日益枯竭,那岸就会失去所有意义。我再不摆脱目前的处境,筋断骨裂、气绝身亡的那一天将很快到来。问题是,我自个儿已经无力摆脱,必须借助外力,借助在我这种庸常而颓丧的生活中发生突如其来的大事。万万没有想到,前来解救我的,是玉真公主,和她的死讯。
   那天,几位诗友请我到秦淮河边一家酒店吃蟹。蟹从阳澄湖来,脂鲜肉嫩,满城飘香。正吃得起劲时,一个身着道袍的瘦高个青年走过来,躬身问道:“您是李白李翰林吧?”我一条蟹腿还没啃完,不耐烦地乜了他一眼,和腿壳一起呸出三个字:“什么事?”
   “您不认识我,但我在天台山见过您,我是元丹丘道长的弟子。一年前,道长派我来金陵,说一定要找到您,请您务必去一趟嵩山。”
   “元丹丘在嵩山!玉真公主也在那里吗?”
   “玉真公主……也在。您去看看他们吧。这么久都找不到您,我快急死了。”
   “马上走!”
   我把杯盘一推,不顾朋友们瞠目结舌,拽着青年道士就上了路。嵩山,我熟如指掌。当我和青年道士快马加鞭,抵达颖阳山居时,那里已被夷为平地,几页断墙仿佛残损的手掌,地上片片焦土,显见得付之一炬的痕迹。这时,青年道士才告诉我实情:玉真公主已经病逝,安葬在山居南面的鹿台下。他领着失魂落魄的我来到鹿台,指给我看鹿台下面凸起的一个黄土堆,然后悄然离开了。
   它孤零零的,卑屈而又高傲,像一只倒扣的碗,或者是她遗落的油纸斗笠。她的脸藏在斗笠里面吗?她还是那般不想见我吗?我总觉得,这依然是她设的一个圈套,引导着我来到这里,她却像逃难似的去了远方。
   不对。她分明站在那里,背对着我,又像是面对着我,反正看不清她的脸。但她站得直直的,那是天地之间最直的一条线,是连接我的心脏与肝胆的一条线,是从宫廷骨肉相残的血腥里旁逸斜出的一条线,是大自然最朴素的物性与最高贵的人性熔铸而成的一条线。
   杜二,以前我一直为自己仅有的一次进入朝廷的机会是缘于两个女人的说项,而不是自己干谒成功,感到羞愧。但现在,我深为在俗世能与玉真公主有这样一段机缘而感到自豪,包括杨玉环、许夫人和凤姐。是她们的高贵让我见识到自身的高贵、诗歌的高贵,让我在对自己天性的观照中荣获一枚诗人的标签。正是这个标签,成了我在遮天蔽日、无法出头、东奔西窜的浪游生涯里的护身符,成了一个失去父母和故乡的孩子的终身念想,成了唯一能让我正视失败与困挫的一面镜子。
   我张开双臂,扑了过去。到了近前,那条直线恍惚间变成一株伫立在黄土堆边上的小树,树干细瘦,枝叶未满,在周遭林立的参天大树中,它是那般娇小羸弱,楚楚可怜。我俯身,蹲跪下来,又趴伏在地,紧紧抱住那个土堆,感受着它的温热、柔软和起伏,也让它感受着我的心痛、悲怆和绝望。
   一块青色瓦片像只小松鼠跑到我手边,唤醒了我的知觉。我猛地捉住它,对着那个土堆拼命刨挖起来。
   我很快刨开上面的松土,挖出一个小坑。土越来越紧,我找到另一块瓦片,双手用力,向下掘进。这时,传来一只鸟急促而尖厉的鸣叫:不要,不要。我愣住了,这鸟语中的人话是那般清晰。鸟大约栖息在前头一株古樟的密枝间,我瞧不见它,隐约溅出些跳跃,也看不清楚。我一停下,它也不叫了。一束柔光从远远的枝丫间投射到我身上,它迥别于那些透过树隙叶缝的夕阳的碎片,它专注、圆融而矜持。我看了看自己沾满泥土、宛如僵尸的双手,不由自主地又刨挖起来。坑道越来越深,渐渐形成了一个洞穴。
   那鸟的叫声再度传来,而且愈益急促、尖厉和清晰,却不挟带丝毫怨怒。鸟叫声像铁钉一样“咣啷”掉到我心上,砸中了某个情绪开关,让我有如山洪暴发地号啕恸哭。我的犟劲已不可控制,泪水像鱼群跑出我的眼眶,润湿、酥松了泥土,我挖得更快。
   它现身了。一只长尾乌鸫从对面古樟上漂移过来,灰色像一件道袍覆盖了它的全身,仅剩下那双黑亮的眼睛,若无其事而又意味深长地望着我。我也望着它——它落在与我相距咫尺的那棵小树上。我伸手可触,却无法动弹。对视须臾,我从它的目光里读到了两个形同石子的黑体字:不要。
   瓦片从我手里溜走了,泥土还粘在手上。我站起身,捧着两只手小心翼翼地伸过去,它眼里似乎掠过一缕惊惶的神色,复变得两颗黑色石子般坚定。我的手即将触及它的一刹那,我甚至已经感觉到它身体的温热和脉搏的跳动,它最后凝视我一眼,旋即展开双翅,倏忽便到了半空,并传来两句清晰的叫声:
   “李白,再见!”
   “别走啊!”我来不及喊出来,只能在心里嘶吼。我这是见到了你,还是没见到你?你这是安慰我,还是拒绝我?我分明感受到你的柔情,你却又如此决绝!
   我眼睁睁地看着那只修长的灰色乌鸫,变成一条细细的灰线,飘进刚刚升上西天的月球里。杜二,你现在仔细看窗外的明月,上面是不是有条小灰线?看见了吧,左上方,像一只鸟形,又像一个人体。远远地看,一只鸟和一个人是没什么区别的。
   呆了半晌,我开始默默地把挖开的那些土又填进去。填一把,紧一把。我找来一块比手掌还大的卵石,狠狠地将每一把土擂实、夯紧,仿佛是将这每一把土夯进我自己的身体里,我要在那里修筑一个墓地。“玉露生秋衣,流萤飞百草。日月终销毁,天地同枯槁”,但那条灰线是不朽的,它永远伏脉于千里,蜷缩于寸心。
   当晚,我就睡在那个黄土堆旁,睡在淡淡的月色中。想起在天台山见到玉真公主的第一个晚上,我就被她生气地关在道观门外,以致受寒发烧,昏迷不醒。她关上道观大门的同时,不期然打开了另一扇门。我们都看到了这扇打开的门,都想进去,却只在门口逡巡了一下,她就带着这扇门远走高飞——门始终打开着,我追呀,追呀,总是望尘莫及。
   与玉真公主唯一的一次相见,以不欢而散告终。其实,在表达如此复杂幽微的情感上,语言往往苍白乏力。面对人类心灵最隐秘的悸动,语言的利箭也难以命中靶心。在天台山和玉真公主、元丹丘一起生活的那些日子,恰恰是我人生中最为难得的欢愉,犹胜于夫妻间的恩爱互娱,那是在精神的高天远地里,欲望的虎啸与灵魂的龙吟。而我们的相聚,直至最后的出走与离别,都让各自的心与灵更加紧密地绾结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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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大诗人李白的名诗《将进酒》是诗人借题发挥,借酒消愁,感叹人生易老,抒发了自己怀才不遇的心情大作。作者把李白写给杜甫的十二封信的第八封信取名《将进酒》,也是借李白之名,倾诉当代诗人对那一段特定历史自己的心声。李白和杜甫所处的大唐,正是中国诗歌的黄金时代,两人相差仅仅十一岁,却成为两个诗歌高峰。一个被称为“诗仙”,一个被称为“诗圣”。虽然同时分享了大唐盛世的诗歌高峰,然而李白呈现出来的生命意境与杜甫呈现出来的生命意境非常不同。后人如何看待“李杜”之间的友情,如何看待开元盛世,如何评价盛唐?读者读完作者借李白之手,写给杜甫的十二封信,一定会有一个清晰的认识。第八封信写于天宝十五载,正月。这是在安史之乱开始后的第一个新年即公元756年,这一年李白55岁,杜甫44岁。这一年,杜甫参加了苏端、薛复举行的宴会。宴席上还有一位薛华,他也是当时擅长写歌行的诗人。所以杜甫写了《苏端薛复筵简薛华醉歌》。当时战乱初起,唐王朝的统治地位还没有根本动摇,叛军的行动仍较为迟缓。因而诗中提到的战乱还只是一个阴影。人们在宴席上谈的还是友谊、诗歌的技巧、人生的短暂无常等等。“李白”的这封信,大部分谈的也是这方面的内容。相比较杜甫的诗作,这封信的内涵可谓博大精深。比如作者说,诗歌的使命是见证,是记录。作者评价杜甫的《丽人行》,笔笔精工细致又传神,这就是史笔。尤其作者信中,借魏征的曾孙魏万之“访谈录”的形式,回答后世人们心中的种种疑问:李白为什么不参加科举?李白和玉真公主、元丹丘三人是什么关系?李白心中的月亮是什么?后世人们如何看待“李杜”诗歌地位?作者都一一亮出了自己的观点。整篇散文构思精巧,语气朴素,脉络井然,纵横捭阖,洋洋洒洒,别有神味。佳作。流年倾情荐阅。【编辑:一海明月】【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202408030004】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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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一海明月        2024-07-31 21:22:11
  我国从宋朝开始就讨论到底李白、杜甫、孰优孰劣?如何看待李白对杜甫的友谊情深,历来有争议。读老师的系列散文——李白写给杜甫的十二封信,受益良多。
   感谢分享。遥祝夏安!
2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24-08-05 12:24:46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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