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说起丹江河畔的奶娘，其实那个奶娘不是娘，那个奶娘也不是爹，那个奶娘更不是人。而是豫西南丹江北岸八路军北山游击队转移时，交给黑水庵村掩护的两只大奶羊。
　　 在那年月，尤其是黑水庵这个红色村子，别说八路军游击队交给一只羊，就是八路军游击队交给一根针，老百姓也会舍命掩护它。
　　 可这次村长喜子和村妇救会主任杏花，送走游击队，却望羊兴叹了。
　　 是啊，要军粮，老百姓勒勒裤腰带挤一挤，老百姓做饭时多添瓢水、多下把菜省一省就有了；要掩护伤病员，伤病员是人，董理听话好藏；物资更不用说了，物资不会说话，找个地方挖个坑一埋就藏下了。然而两只大活羊，是哑巴畜生张口货，嘴没笼头，说叫就叫，莫说没处藏，就是免强找个地方藏起来，你藏了它的身，却拴不住它的嘴，鬼子一来，它若一叫，就暴露了目标，给百姓招灾惹祸事小，那责任谁负得起呀？
　　 有人会说，一只羊既不是金疙瘩，又不是银娃娃，它的命咋比人还金贵呢？
　　 话不说不知，灯不拨不亮。人与人不同，木与木不同，这羊与羊也不同。这羊可不是两只平平凡凡、普普通通的羊。这两只羊不仅仅是奶羊，也不仅仅是它们又高又大，而是这两只奶羊，一天能每只羊能挤十斤鲜奶。
　　 也许你还会说，它就是一天能挤一百斤羊奶，也不能比人命金贵。可你们那里知道，那时八路军北山游击队医院，说是个医院，其实就两个医生还兼护士，除了两个药箱，两把镊子、两把剪刀，几根银针，一个打针注射器，别无任何医疗器械，药品除了中草药，连包扎伤口的纱布、擦伤口的药棉球，都是买当地老百姓的家织布、土棉花搁开水锅上蒸馏消毒后代替，甚至给伤员消炎消毒地碘酒、酒精，都是用当地老百姓土法烧的白酒代替。更莫说输液、输血器械和药物了。
　　 因此伤员失血过多，伤员身体过弱，全靠这两只大奶羊，一天挤二十斤鲜奶，给伤员补血增养。从它们身上挤出的奶，救了好多重伤病员的命。说白了，从它们身上挤出的不是奶，简直就鲜血呀。因此，平常人们不叫它们奶羊，都称它们奶娘。它们可是八路军北山游击队的大功臣。你说金贵不金贵？
　　 喜子和杏花望着这两只奶羊，愁肠百结，急得抓耳挠腮。是啊，这巴掌大个村子，除了村，就是山，两只咩咩叫唤的大活羊，往哪儿藏呢？
　　 为这事儿，喜子、杏花及村里几个骨干，各自分头在村里村外、山上沟里，找了一天一夜，也没找着一个理想的藏羊的地方。
　　 这天早晨，杏花操的睡不着觉，天刚麻麻亮就起来站在村边，正为藏羊的事发愁哩，忽然看见石三娃赶早朝后山爬去。看见石三娃，杏花两眼立刻亮了。
　　 几个月前，鬼子曾到村里扫荡过几次，鬼子一来，村里山上，山上村里，就像用篦子刮头一样，不说家家的猪、牛、羊、狗，就连鸡、鸭、鹅一只也没放过，唯有石三娃那头大母牛，却奇迹般活了下来。
　　 有的说：“石三娃把牛藏在地窑里？”
　　 有的说：“不是藏在地窖里，那就是藏在山洞里。”
　　 也有的说：“要不就是用黄酒灌醉了，埋在麦糠堆里保存下来的？”
　　 尽管众说纷纭，但后来这儿住了八路军游击队，鬼子也再没有来过，石三娃藏牛的地方直今仍是个谜。现在杏花见石三娃往山上爬，就立刻意识到石三娃是在往藏牛的地方备草料。
　　 杏花这么想着，就暗暗跟在后边，石三娃快，她也快，石三娃慢，她也慢。石三娃拐弯，她也拐弯，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石三娃往哪儿跑。
　　 果然不出所料，杏花紧追不舍，终于发现了石三娃藏牛的地方。
　　 等石三娃走后，杏花跑过去一看，那是一个石洞。但石洞不大，杏花用胳膊、脚步大致丈量比划了一下，仅能藏下石三娃和石三娃那头牛。洞很隐蔽，就是走到洞跟前，也很难一眼看到。杏花一激动，就立即找到了石三娃。但她见了石三娃，张张口，却又没说出话来。
　　 杏花没说出话，不为别的，只因杏花四岁那年家里糟了天灾，石三娃用三口袋玉米与杏花定下了娃娃婚。由于石三娃生得忒黑，长得也忒丑，又比杏花大十七八岁，八路军北山游击队一来，杏花成了妇救会主任，带头反对包办婚姻，退还了石三石娃的三口袋玉米，解除了婚约，又和村上的狗剩自由恋爱定了婚。
　　 石三娃一气之下，拿着三口袋王米，到集上换了头小母牛。从此，牛就成了石三娃的伴，石三娃和牛相依为命。石三娃一有辛酸苦愁时，尤其一看见人家娶女人，自己也想女人，石三娃就跑回家用水给自己那牛头洗身子，洗罢擦干用木梳给他那心爱的牛梳身子。牛是石三娃的心，牛是石三娃的肺，牛成了石三娃的心肝宝贝。以石三娃自己的话说，他一夜不睡觉，一天不吃饭可以，但一天不见它那牛，一夜听不见他那牛咀嚼的声音却不行。
　　 杏花说不出口，就去找喜子来说。哪知，喜子喝罢黑了汤，跑去把给八路军游击队藏羊的事儿对石三娃一说，石三娃的脸立刻变成了个老阴天。冲着喜子没好气地说：“八路、八路，不是八路，我石三娃的娃子都能放牛了！要说，你让她杏花来给我说！”
　　 石三娃的话就像从枪口里打出的子弹，呯呯叭叭打了一阵，然后一头扎到里屋不出来了。喜子恼得脸子一虎，说：“石三娃呀石三娃，你狗日的良心让狗吃了！你那次砍柴摔下崖，不是八路军医生抢救你，不是八路军一顿一碗羊奶喂你喝，你狗日的坟堆上，早长满蒿草了！我不劝你，只让你手拍心口想一想！”喜子一阵连珠炮放罢，一扭身走出了石三娃的门。
　　 喜子的话就像通通通打出去的炮弹，他一肚子气虽然消了，可他藏羊的事却还在肚子里憋着无法解决。所以，出了石三娃的门，喜子却又后悔不该性子一火就走。喜子想再回头劝劝，却又无脸折过去，只得去找杏花再来说。
　　 杏花只想找石三娃低个头，一说会行了呢。谁知，杏花去一次，石三娃铁将军把门，杏花又去一次，石三娃还是铁将军把门。
　　 直到第二天早上，杏花又找到石三娃门上，石三娃仍是铁将军把门。
　　 杏花又跑了个空回到家里，正为我不着石三娃着急哩，喜子把羊往村后沟里一拴，又亲自找到杏花家来。当喜子听说还没找着石三娃时，喜子立马就急出了一身冷汗。
　　 恰巧在这会儿，喜子派出去望风的民兵，突然风风火火跑回来报告说，在距村几里处，发现了一大群鬼子正往村里蜂拥而来。喜子顿觉情况紧迫，一边吩咐民兵继续放哨，一边派几个骨干党员，去疏散群众和转移村里的粮食牲畜。他和杏花负责把那两只奶羊藏起来。
　　 当喜子安排好一切，和杏花跑到拴羊的地方一看，两只活蹦乱跳的大奶羊却突然不翼而飞了。此刻情况万分紧急，恰在这时，村外的枪声秒豆般地响了起来。这会儿，喜子和杏花正为找不着羊着急哩，忽然发现山顶上有两个白点。
　　 “呀，哪是谁把羊给偷跑了吧？”喜子和杏花惊讶着，顾不得多思，二人又麻利向山顶撵去。当他们撵到山顶上一看，两只奶羊不见了。
　　 喜子急得拍着胯骨说，“唉呀，不见羊了，这可咋办！”
　　 “别急，这会儿躲鬼子都来不及，谁会偷羊。”杏花说着，向喜子一摆手，“走，快跟我来！”
　　 喜子找不见羊了，急得没辙了，也不问青红皂白，就跟着杏花走去。喜子跟着杏花走啊走，正不知杏花带他去哪儿找呢。杏花忽然停下不走了，“走，咱到这儿看看！”
　　 听杏花低声说着，喜子循着杏花手示一看，“啊，这里有个山洞？”
　　 杏花随即用手把喜子的嘴一捂，低声说：“这就是石三娃藏牛的地方，走，过去看看！”
　　 杏花说着领着喜子找到石三娃藏牛的山洞一看，二人提在喉咙眼上的心扑通落了地。
　　 原来那拉羊的不是偷样贼，也不是别人，而是石三娃。二人见两只奶羊己和石三娃的牛并肩藏在石洞里，正有滋有味地吃草料呢。
　　 这会儿石三娃从旁边树林里跑过来说：“村长，杏花，昨晚我在这儿挖了一夜，刚才本想找你们把羊牵来哩。谁知，我赶到山下，听见村外已响起了枪声，一看羊在后沟里拴着，没来得及和你们打招乎，就把羊拉来了！”
　　 杏花感慨地说：“三娃哥，你做的太对了！”
　　 “对，我代表全村老少爷们谢你了！”喜子拍着石三娃的肩膀说着，随手往烟袋里摁了锅烟，“忽哧”把烟袋往石三娃手里一递说，“给，我代表八路军北山游击队，奖你一锅！”
　　 当天鬼子来黑水庵村搜了个空。
　　
　　 二
　　 两天后的早晨，喜子、杏花又接到上级的通知，说鬼子明天要对黑水庵村开展第二次扫荡。这下喜子、杏花的心又腾一下提到了喉咙眼上。
　　 上次二人为一对奶羊提心吊胆操碎了心，这次八路军指导员，也就杏花的未婚夫狗剩在前线受了重伤，昨天夜里送回村里。看来鬼子这次扫荡，不仅是冲着游击队留下的两只奶羊而来，更重要的还冲着八路军的指导员狗剩而来。
　　 现在两只奶羊藏到石三娃那个石洞里了，可狗剩咋办？总不能再去找石三娃把狗剩往他那石洞里藏吧？加上狗剩是杏花的未婚夫，虽然杏花和狗剩是自由恋爱，但在石三娃眼里，就是狗剩夺走了杏花，狗剩和他就有着夺妻之恨。就是找着石三娃说，石三娃能答应让狗剩往他那石洞里藏吗？这怎不让喜子和杏花着急啊？
　　 正当喜子和杏花为狗剩的藏身急得抓石头打天时，石三娃飞跑找到喜子和杏花面前说：“你们啥都别瞒我了，快把狗剩抬到山上那洞里去！”石三娃说得干脆利落，丢下这句话就走。
　　 望着石三娃匆匆走去的背影，刚才二人还想去找石三娃把狗剩往那石洞里藏呢，可现在石三娃主动跑来一说，快把狗剩抬到山上石洞里，喜子和杏花却又迟疑了。
　　 也是，虎心隔毛衣，人心隔肚皮。谁能知道他石三娃心是咋想的？
　　 正当喜子和杏花迟疑时，躺在里屋的狗剩冲他们喊着说，“就按石三娃说的，快把我送到山洞里！”
　　 杏花不放心地说：“谁知道他石三娃长的啥心？”
　　 喜子也担心地说：“是啊，谁知道他长的啥心呢！”
　　 “他只要是人，就长的是人心。就按石三娃说的，快把我送去！”
　　 喜子和杏花也实在没别的办法了，听狗剩说的很坚决，没再多想，就随即把狗剩抬去藏到石三娃那个石洞里。
　　 果不其然，自喜子和杏花把狗剩抬进石洞里，石三娃黑眼白瞪地盯着狗剩没说半句话。
　　 可这，狗剩也理解。天下之恨，莫过于夺妻之恨。石三娃恨杏花，更恨夺走杏花的狗剩。这会儿，当石三娃正看着狗剩发恨哩，在山头上放哨的杏花，突然慌慌张张地跑回洞来报信，说：“不好了，鬼子这回没进村，而是绕过村子搜山来了。”
　　 石三娃惊得“呼哧”站了起来，颤抖地看着杏花，哭丧着脸说：“哪可咋办？快把牛和奶羊还有狗剩往山下抬吧！”
　　 杏花沉沉地摇摇头说：“来不及了。鬼子快到半山坡上了，现在下山，不是找着往敌人枪口上撞吗？你守着洞，我再去看！”
　　 石三娃目送杏花走去，他看看牛，又看看那对奶羊和狗剩，又朝杏花放哨的山头望哩，忽然听到背后山上有动静。他麻利探头往山上一看，“哎呀，不好了，鬼子从背后窜过来了。”石三娃惊慌地说着，麻利去给牛、羊戴笼嘴。
　　 但羊不同牛，平常没戴过笼嘴，猛然戴上笼嘴急得不时的打响鼻，四条腿又蹬又踢。石三娃紧张得心都提到了喉咙眼上：“老天呀，别说鬼子发现这洞，就是不发现这洞，从附近过，也会被引过来的。”石三娃见羊戴上笼嘴连打响鼻，又蹬又踢，急得又把羊笼嘴取掉。
　　 鬼子越来越近了，已经隐约地听到鬼子叽里嘎啦的说话声，石三娃的心急得跟火烧似地嘟囔着说：“这鬼羊还好叫，一旦叫一声可咋办……”
　　 再说杏花，她也忽然发现背面山上的鬼子，杏花怕石三娃不知道，麻利往洞口跑着来给石三娃报信。
　　 待杏花来到洞口一看，忽然发现石三娃从狗剩身上取下手枪，杏花满以为石三娃拿枪是去打掩护哩。谁知，石三娃取下手枪，呼哧揪住狗剩的领花子，枪口对准狗剩带伤的脑门，杏花吓得：“你……”
　　 没等杏花一个你字喊出口，却听石三娃低沉地说：“狗剩你小子给老子听着，我把杏花交给你，今生今世你若有半点对不起杏花的，老子死到阴阳地里，也饶不了你！”石三娃说罢，探头走出洞，一头钻进树林深处……
　　 鬼子更近了，有伪军已在诈唬着：“出来吧！早看见你们了！”
　　 “不出来就开枪了！”听声音敌人近得距洞不过几十米远近了。杏花守在洞口，正愁着不知石三娃咋不开枪哩。狗剩爬出来一把抓住杏花的脚脖子，示意她快躲进洞里。
　　 杏花被狗剩拉进洞里一看，两只奶羊都躺在地上：“怎咋把羊都捏死了……”
　　 狗剩没等杏花的话说出口，就一把捂住杏花的嘴，咬住杏花的耳朵说：“我怕它们叫……”
　　 “胡说，怕它们叫你竟把这奶羊弄死？”
　　 “谁把羊弄死了？是我把拿着洗伤口消炎那壶烧酒，把它们罐醉了！”狗剩低语着，安慰杏花说，“你别急，我让石三娃去把鬼子引开，越远越好！”
　　 果然，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枪响，接着就听见两面山坡上的敌人大喊：“八路！八路在那儿！”再接着就是脚步声，蹬翻的石头声和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