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世纪九十年代。
　　 这座城市治安最薄弱的地方在哪？
　　 当然是东风街的菜市场，这里从凌晨到深夜，车水马龙，熙熙攘攘，频发偷抢扒拿、坑蒙拐骗、恃强凌弱之事。
　　 我家在菜市场旁边，我每天上下学都必须经过这片混乱之地。
　　 我不熟悉这里的商贩，虽然常来买菜，但总是匆匆去匆匆回，和他们鲜有交流。不过，也有特例，在众多卖猪肉的屠夫中，有一人让我永生难忘。
　　 此人身材墩实，脖颈粗短，头发浓密，满脸横肉，大眼珠子被眼皮上的赘肉挤成了一条缝；他的工作服油腻腻，迎着太阳，能反出刺眼的光；他单手能提起一扇肉，在几米开外甩向肉案，不偏不倚；他杀猪时，用嘴噙着刀背，两手抓住猪耳，一声怒吼，再肥硕的猪便瞬间被他掀翻，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出一只脚踏在猪身上，腾出右手，取下口中的利刃，准确无误地刺向猪的咽喉，猪没来得及挣扎就一命呜呼了，而他面不改色，心不加速，众人称他“活阎王”。
　　 你想买肉，报出斤数，他手起刀落，一蹴而就，常常不需要补刀，人称“一刀王”。称好之后，他瓮声瓮气地向你脱口而出“斤数，价格，钱款”，不要摁计算器，人称“口算王”。
　　 如果你不满意，他会收缩上眼皮，露出红红的大眼珠子，狠狠地瞪着你，然后把肉抓回来，把钱扔给你，从不和你罗嗦，人称“瞪眼王”。
　　 那天，我买他的排骨，责问他：“人家的都比你便宜五毛，你这不是宰客吗？”
　　 他闻言，啪，倒掉排骨，把钱甩给我，瓮声瓮气地吼：“买他们的去！”弄得我目瞪口呆，难堪至极。我说他没素质。他便瞪着红红的大眼珠子，和我吵起来，唾沫喷出老远。我说他真市侩，只认钱。他唰地把砍刀剁到木砧板上，抓起一块骨头，向我扔来，不偏不倚，正中前胸，蹭得我满身血腥。惊悚不已的我赶紧逃之夭夭。
　　 领教了他的野蛮，我再也不买他的肉了。不过，我没把这事告诉母亲，怕她担忧。
　　 快过年了，要腌腊肉，母亲到野蛮屠夫的铺位买猪肉，询价后，疑惑地问：“你怎么比人家贵五毛呢？”他瞪起红红的大眼珠子，把肉收了回去，把钱扔给母亲，有一张纸币随风飞出老远。
　　 母亲捡起钱，气哼哼地回了家。
　　 父亲劝慰母亲，怎能跟野蛮人生气呢？你是干部，他啥水平？
　　 母亲破涕为笑。
　　 父亲到别的摊位买回猪肉，母亲腌后渗出很多水。
　　 野蛮屠夫的铺位前，几乎每天都发生类似的争执，野蛮屠夫总是毫不退让，气走顾客是常事，真乃名副其实的“瞪眼王”。
　　 野蛮屠夫常被人告到工商部门，工商人员当众对他无数次警告、训诫。其他肉铺的老板都高兴得合不拢嘴，背后还向工商人员添油加醋地说他的坏话，更向顾客传播关于他的半真半假的坏消息。常去买菜的我看过好多次他的野蛮行为、听过很多次他的野蛮传闻，慢慢固化了他在我心目中的野蛮形象。
　　 野蛮屠夫脾气坏，肉还贵，可他摊位上的顾客还是络绎不绝，其他肉铺的生意总逊于他，有人即使和他争吵过，可过不了几天又去买他的肉。不过，我和我的家人有志气，再也不买他的肉。
　　 他一面生意兴隆，一面不时遭人举报，每天都有工商人员到他的肉铺上查验，盘问一遍又一遍，还总不忘对他的服务态度提出批评，对他的卫生状况进行指责，对他的价格过高发出警告，对他的……他的大红眼珠子瞪得圆圆的，咕噜咕噜转，尽管不言语，但显然在抗议。有时，工商人员会以他态度恶劣、卫生不合格、价格较高等原因对他进行罚款，甚而勒令他停业整改。
　　 整改完毕，一旦开业，还是顾客盈门。
　　 我很纳闷，野蛮屠夫凶神恶煞一般，怎么总能东山再起呢？我一直希望这个凶神恶煞一败涂地。我每次经过他的肉铺时总离得远远的，但一定会偷偷瞥他，狠狠剜他，巴望着他剁肉时能切掉手指，落个终身残废。
　　 一天又一天，他总是没有好脸色，整天瓮声瓮气地大呼小叫。有几次我看他挥舞着刀具和顾客争吵，那凶相真像《水浒传》里的镇关西。
　　 我从张贴的处罚名单中得知他姓屠，叫屠壮壮——名副其实！不过，如果能叫“屠狗熊”更合适。
　　 有一天野蛮屠夫的肉铺处围了很多人，我走近一看，他正和几个人打架呢。对方人多势众，他孑然一身，但毫无惧色，奋力出击，以寡敌众。周围肉铺的同行都袖手旁观，摇旗呐喊。
　　 他负了伤，那几个也挂了彩。他被拘留半个月，肉铺歇业半个月。
　　 野蛮屠夫每年都要和人家干几架，进派出所习以为常，早已臭名昭彰，诨名“屠痞子”。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和人家打架，也不想知道，我真的好希望和他打架的人能狠狠教训他，让他长点记性，今后不再兴风作浪；更盼望他蹲几年大狱，能改邪归正，重新做人。
　　 可我每每失望。
　　
　　 二
　　 有一天看见屠屠夫的肉铺前站着几个买肉的人，可他没开业。
　　 “听说屠壮壮在外面闯大祸了。”一个路过的大娘对等着买肉的人说。
　　 “咋啦？”买肉的人异口同声问。
　　 “他打伤了人，没救过来。”
　　 “真的？”
　　 “听说是真的。”
　　 “那，他出不来喽。”
　　 “也许。”
　　 我听着他们的对话，长舒一口气，蹦蹦跳跳上学去了。
　　 放学后，我把这事告诉了母亲。母亲也认为屠屠夫是个蛮不讲理的恶人，自作自受。正在品茶的老爸悠然地附和道：活——该。
　　 我再去上学，不再绕开屠屠夫的肉铺了，每次都径直经过，望着那空荡荡的铺面，总要窃笑。我还为此写过《悼屠夫》一文，吐槽屠屠夫。老师说我描写得很传神，一个凶神恶煞跃然眼前，活灵活现，可以和《范进中举》里的胡屠夫相媲美。
　　 不久，那个肉铺换了主人——屠屠夫坐牢了，他老婆把铺子转了出去。正义终于战胜了邪恶，我爽极了。
　　 后来， 我常去屠屠夫曾经的肉铺买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看到那肉铺，能联想他在狱中的悲凉，收获莫名其妙的快慰。
　　 不过，那个肉铺再也没有原来的生意好了，尽管新主人待客和颜悦色，也无济于事。常言道和气生财，可新主人的生意总是不温不火。
　　
　　 三
　　 十年后。
　　 我在菜市场邂逅一个面目很熟的人，可一时忆不起他是谁。
　　 我回头看了又看，快速搜索脑子里的信息，啊，是他——野蛮屠夫！
　　 我离他远远的，窥视，确认十恶不赦的屠夫真的回来了！他怎么没被判无期呢？
　　 他瘦了一圈，还算强壮，但不再威猛；那双红红的大眼珠子还在，但被下垂的眼皮覆盖大半，似很难睁开，没了“瞪眼王”的威严。
　　 我把这个噩耗告诉了母亲。母亲说，这个恶棍不好惹，离他远些。
　　 他没了肉铺，挑着菜担卖蔬菜，放下箩筐就是临时摊位，看见工商管理人员清理市场，挑着担子就抱头鼠窜。
　　 我每天来回都注意扫视前方，尽量避开他。
　　 他总是在比较偏僻的地方售菜，更远离自己原来的肉铺，似乎在有意避开工商管理人员，也避开曾经的同行。
　　 我每次窥见他时，他的菜担前总有顾客，并不比闹市区的菜贩生意差。
　　 我慢慢发现他没了瓮声瓮气的大吼大叫，没了双眸圆睁的横眉冷瞪，话不多，声音低沉而又和善。
　　 他夏秋戴遮阳的草帽，冬春戴保温的毡帽，常蹲在地上照看生意，大部分时间还低着头，视野只局限在眼前菜担所在的方寸之地。但也时不时地抬头瞄着远处，似在看有没有市场管理人员。
　　 有一次，几个无赖坐一个老者的人力三轮车，到了菜市场不给钱，反诬老爷子的车弄脏了他们的衣服，向老爷子索赔。老爷子不给，被他们摁倒在地，钱被洗劫一空。老爷子不停地呼救，可无人向前。无赖们一哄而散，老爷子慢慢爬起来，推着破三轮，蹒跚离开。
　　 我是个弱女子，无论如何也不敢救援，而身体结实的屠屠夫近在咫尺，但他耷拉着脑袋，压低了帽檐。他曾经对打架习以为常，彰显勇猛和不屈，可面对几个小混混，他竟然猥琐得像个怂包，不敢怒吼一声，发起一场正义之战。唉，经过改造的他不仅没有培养出正义感和同情心，反而还失去了曾经的血性和斗志，显然没改造好，应该再去坐牢。
　　 菜市场乱象频发，因警力不足，报警后十有八九不了了之。
　　 后来我发现，这个好斗的屠夫不仅自己不再闹事，看见别人闹事，挑着菜担赶紧溜走，做观众的胆都没了。有一次，面对收保护费的地痞，他也能俯首帖耳，上缴费用后，还鞠躬致谢。
　　 如果想让我原谅他，那他就应该拿出男子汉的血性，和欺凌行为作斗争，救赎自己的灵魂。可他成了丧家之犬，整天低着头、夹着尾巴。
　　 他被我唾弃得干干净净。
　　
　　 四
　　 那天晚上和同事聚会，喝了不少酒，独自晃晃悠悠往家走。
　　 菜市场的生意淡了下来，铺面灯影昏暗，老板们多半无精打采地瞌睡着。
　　 对面来了两个年轻人，扔下烟屁股，快速向我逼近，一左一右挟住我。我酒醒了大半，加快脚步，想冲过去。可我的高跟鞋和裙摆让我怎么也迈不开大步。我的包被他们抓走了，我想大叫，可他们用尖尖的东西顶住我的后背和前胸，呵斥我住口。我瑟瑟发抖，哑然了。我以为他们得了钱就会罢手，但他们继续挟持我，一左一右的两只手伸向我的裙里。我猛然甩掉高跟鞋，奋力挣脱他们，拚命向前跑。但没跑几步，他们就像饿狼抓小鸡似地拧住我。
　　 我喘不过气来，眼前一片昏暗。
　　 他们挟着我向路边的车里奔去。
　　 车门打开，里面如无底深渊。
　　 我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可是，店铺的老板们多数依然无精打采地瞌睡着，个别的抬头瞅瞅，又缩回头。
　　 就在我即将被拖入深渊时，一条扁担横亘在车前，有人瓮声瓮气地怒吼：“放手！”
　　 两个歹徒丢下我，挥着明晃晃的匕首，冲向舞动扁担的汉子。
　　 我瘫在车旁，只听见匕首和扁担“砰砰”的磕碰声。我还没缓过神来，两个歹徒已经趴在地上动弹不得，拿扁担的汉子满身是血，扁担也被染得殷红。
　　 车上的俩人下来了，手持砍刀，向手握扁担的汉子包抄过去。
　　 “姑娘，快跑！”汉子又瓮声瓮气地怒吼一声，震耳欲聋。
　　 歹徒们或在战斗，或已负伤，无暇顾及我。听到那瓮声瓮气的怒吼，被吓傻的我恢复了思维，拼命跑向派出所。
　　
　　 五
　　 屠壮壮受了伤，四个歹徒受重伤。
　　 歹徒的家人聘了律师，控诉他防卫过当。他又被判三年。我为他鸣不平，可无济于事。
　　 我去狱中看他，问他后悔吗？
　　 他微笑不答。
　　 我问他为什么救我，而不帮类似推三轮车的弱者？
　　 他瞪着红红的大眼珠子，瓮声瓮气地说：“他们只损失几个小钱，可你是个黄花大姑娘！”
　　 我的心房猛颤，骤然泪奔，突然明白，第一次出狱后的他一定痛定思痛，感悟出人生真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但在我这个黄花大姑娘即将坠入深渊时，他义无反顾地颠覆了自己的真谛。
　　 擦去眼泪，我又问他那个在我心中留存已久的疑问，你的肉铺生意咋那么好？
　　 他竟然呵呵一笑，昂起头，瓮声瓮气地说：“肉里没水分。”
　　 我恍然大悟。
　　 看到他笑得如此坦然，我忍不住继续问，你第一次进去为啥？
　　 他挺直了腰板，瓮声瓮气地说：“那是俺做手术的第三天，刚出院，遇到歹徒抢劫路人，俺实在憋不住，就挣脱老婆的双手，怒吼一声……”
　　 （编者注：百度检索为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