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星】鸭子满天飞(散文)
家里老母鸡不下蛋,还赖在窝里不走。母亲拎起来,将母鸡头泡水里,灌它,让它清醒清醒。母鸡跑了,钻进玉米地不见了。母亲生气也没去找,下田锄草去了。大概一个月后,一天黄昏,拴在门口的老狗,叫了几声,母亲随手捏起烧火棍,出来,一看,乐了。大芦花母鸡回来了,趾高气扬的样子。它趾高气扬是有资本的,身后居然紧紧跟着一群小黄鸭子,天呐!母亲纳闷,芦花鸡在哪弄得鸭蛋?这不是吃咸菜操闲心,给人家鸭子留后代吗?母亲数了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嗯,一共八只鸭子。一个个生龙活虎的,母亲一高兴,从瓮里抓了一把谷子,喂芦花鸡。上园子里摘了几棵青菜,洗干净,切碎,拌上玉米渣子,让小鸭子吃。
母亲那天喜形于色,八只小鸭子呢,意味着什么?母亲在饭桌上,和父亲算了一笔账。八只鸭子,公鸭子秋后,吃了青玉米,肥了,宰了炖酸菜,一家人美美搓一顿。母鸭,妥了,生蛋啊?鸭子喜欢戏水,正好院外就有一条河,不行的话,赶到南河抓鱼虾吃,鸭子只要和水在一起,一天准生一枚蛋,一个月就是三十枚蛋。八只鸭子,一半是母鸭子,也发财呢。市场上,一枚鸭蛋一元五到二元,啧啧,以后,小酒,下酒小菜就不会少。父母越算越开心,我开心不起来,父亲已经下了命令,芦花鸡毕竟不是小鸭子的亲妈,只是它们的养母,芦花鸡迟早要离开小鸭子,那么,接续芦花鸡带小鸭子的任务,除了我还有谁?弟弟小我三岁,他不闹我就谢天谢地了。
果然,芦花鸡带着八只小鸭子凯旋归来的第三天,芦花鸡对小鸭子就爱答不理,我行我素,小鸭子跟在它身后,它左躲右闪,甚至扭头叨小鸭子,把小鸭子叨得嘎嘎嘎叫唤。母亲一瞅,这养母不干了,现出原形了。怎么办?凉拌。芦花鸡人家回归鸡队伍,不日,开始上鸡窝,下了一枚双黄蛋,咯咯咯,跑到母亲面前,邀功请赏,母亲在粮仓掏了一穗玉米,扒给芦花鸡吃。
我堂而皇之,接替了芦花鸡的班,成了名副其实的鸭司令。
父亲还不忘给我准备了一根柳条鞭子,放鸭子用的,并三令五申,在放鸭子吃草,下河游泳时,不许独自玩耍,不能扔下小鸭子,与同伙伴做游戏。不许在沙滩睡大觉,丢一只小鸭子,罚我三顿不吃饭,一个夏天不吃一根小豆冰棍。
哎呦!小豆冰棍,那可是我的挚爱。八十年代中期,村子的大街上,阳光毒辣的上午,中午或下午,有那么几个骑着自行车卖冰棍的人,简直比乡里来放电影的人还受欢迎。吃上凉哇哇的小豆冰棍,和过年吃一顿肉馅饺子差不多。
父亲真行,竟然以掐了我小豆冰棍为要挟,逼我放好鸭子。那时候,我和麦子好。麦子大我一岁,我冬月二十三生日,他正月初六生日。我生日那天,他骗母亲要吃鸡大腿,麦子的母亲宠他,就把家里的一只公鸡杀了,炖了一锅鸡肉粉条,两个鸡大腿,麦子的父亲一个,麦子一个。麦子假装牙疼,说,到外面吃就不疼了。他把鸡大腿用包槽子糕的纸包好,来我们家找我。趁父母不注意,塞给我。鸡腿?对我来说,只有节日或者过年能吃到。麦子说,赶紧吃,我纳闷,哪来的鸡腿?麦子四下望望,说:“那不是偷的,是我家炖的鸡肉,你生日,俺也没啥送的。”我吃,麦子看。麦子看着看着,一个劲吞口水,喉咙咕嘟咕嘟的。
麦子过生日,麦子的大舅从城里来串门,带着软糖,排骨,猪皮冻。麦子舍不得吃,就偷偷拿出来,分给我吃。那天,父亲将放鸭子的任务交给我,我感到不轻松,没自由。嘟囔着嘴,坐在俺家门口的老梨树下,麦子打着口哨,从他家房后过来了。我们两家,隔着一条马路。麦子的母亲是城里人,嫁到南河村属于下嫁。麦子的父亲是缫丝厂工人,饭碗不是铁的,但也是合同工,比我父母泥饭碗结实得多。我说,麦子,放鸭子这活儿,我不想干。麦子说,多少只鸭子?我说八只。麦子说,这好办,我陪你就是了。
麦子的母亲那几年,一直跟麦子的父亲闹挺,女人的直觉很厉害的,她看出来麦子的父亲和单位的一个女工,走得很近。有一回,麦子的父亲迷失自己,跌在另一个女人的温柔乡里。
麦子的母亲一不哭,二不闹,三不上吊,直接去单位找三儿和丈夫。男人怕事情败露,好言相劝麦子的母亲,别闹大了,不好收场。不行就同归于尽,后来,听说麦子的父亲,与麦子的母亲重归于好了。
麦子的母亲不待见我,觉得我又黑又大脚,土里土气的,没出息。她是反对我和麦子在一起混。
放小鸭,他能行?麦子说:“你在怀疑我的智商,不就是八只小鸭子吗?又不是人命关天的事儿。有我呢?”
第二天清晨,我被父亲喊起来,放小鸭子。那会儿鸭子小,一拳头大,怕下河被水卷走。父亲说:“别走远,丢了小鸭子,小心我收拾你。”我将八只黄灿灿的小鸭子,慢吞吞赶出院子,嘴里叼着一根黄瓜,边走边吃。走到麦子家房后,麦子看到我后,叫我等等。
麦子神秘的笑一笑,一会儿,一群黄灿灿的小鸭子,我数了数,二十六只,天哪!二十六只小鸭子,和我家的一模一样,这要是混到一个编制,会不会找不到自己的队伍?
麦子说,怎么样?开心不?我急忙拦住八只小鸭子,麦子,它们搅合在一起,能分开吗?
麦子说:“你看你看,俺家的小鸭子后背,我让我妈都涂着粉色呢。”我定睛一看,可不?一只只天真活泼的小鸭子后背都涂着一块指甲大粉色。这样容易区分,俺家的八只小鸭子,迅速地与麦子家的成为一体,浩浩荡荡地朝南河开拔。
第一次混放,小鸭子很有灵性,不用怎么点拨,就很有秩序感。到了河边,小鸭子还小,不敢下河。七月的河水,几场暴雨后,水位上涨,小鸭子恐怕下了河就被冲走。麦子说,咱就在岸上放,不是有草地吗?
小鸭子在草地吃了一会草,就集体呆着不动了,我和麦子在沙滩上躺着,看天空云朵,千变万化的云朵。看老鹰掠过头顶,朝苍茫的山脉飞去。听南河汩汩流淌,风吹来,夹杂着河水的腥咸味儿,扑在人脸上,湿漉漉的。柔软的沙滩,阳光也晒,虽然有庞大的杨树荫遮着,困意还是袭来了。不知不觉在沙滩睡着了,醒来的时候,见麦子睡得好香,嘴巴子流着口水,几只蚂蚁在他脸上,脖子上爬。小鸭子?小鸭子呢!我心里一惊,睡意顿时全无,我喊醒麦子,不好了,小鸭子不见了,踪影全无,完了,完了!麦子,鸭子丢了,我非得挨揍!呜呜呜,我吓哭了。麦子揉揉惺忪的睡眼,说,别怕,有他呢。麦子的话让我暖心,我们沿着河沿往下游找了好一会儿,终于在一片玉米地找到了一群小鸭子,点数,一二三,四五六……怎么数,也不对劲。少了一只,恰恰是我家少了一只,麦子家的小鸭子有标记,我急得哭了,我一着急,就尿了裤子。麦子拍拍胸脯,嗨!多大点事,不就是一只鸭子吗?从我这里分一只过去。可你妈能让吗?不打你啊?
麦子说:“我皮糙肉厚,经得起折腾,你就不可以了。”我说:“不行,这样不公平。我不能连累你。”
麦子不由分说,抓过一只小鸭子,用水清洗后背的粉色,洗了好久才勉强洗掉。
你回家咋向你妈交代啊?我连忙问麦子,麦子轻描淡写地说,一只小鸭子而已,不会丢了我的小命。
快走到家门口,麦子叮嘱我几句:“记着啊,俺家的小鸭子被河水冲跑了,俺妈要是问你,你就像我这么说。”我点点头。
我侧着耳朵,倾听麦子家的动静。几乎没什么声响。我坐立不安,怕麦子挨他母亲的奚落。
结果什么也没发生,改天,麦子什么事没发生似的,站在我家门口,大声喊我:“放鸭子去喽!”
小鸭子有自己的语言,八只小鸭子等在麦子家门口,不多时,两只队伍合成一队,向着昨天去的南河进军。这一次,我们再也不敢贪睡了,我怕连累麦子,问麦子昨晚没挨骂?麦子说,没有,好着呢。
鸭子放着放着,到最后,即使我俩不去放,鸭子们也很自觉,老样子,等在麦子家门口,一起去南河洗澡,吃水藻和小鱼。以后,小鸭子来了一批又一批,它们像我和麦子起初放鸭子那样,我家鸭子习惯了在麦子家门口,等他家一群鸭子。年复一年,我与麦子,从小学到中学,再到高中、大学。小学到初中毕业,都在一起,一个班,一起上下学。周末的时候,两个人嘻嘻哈哈放鸭子,南河活着活着就老了,村庄活着活着也不年轻了。麦子喜欢我,我也喜欢麦子。问题是长大后的麦子,他居然更像我的兄弟。高中,我在县城读的,麦子在镇里读普高。我们之间不知为什么?最后,成了熟悉的陌生人。
大学毕业,有了各自的工作,我遇到了现在的先生,先麦子一步,走入婚姻殿堂。结婚请柬,送给麦子时,他突然愣了一下,拿请柬的手,抖得厉害。他还是强作欢颜,祝福我。
结婚那天,在天外桃源大酒店,麦子来得晚,堂都拜完了,他才姗姗来迟,说是公司有点急事,耽误了。那天,我和先生很忙,就没注意麦子。后来,听一个高中同学说,麦子喝醉了,一个人喝了一整瓶陈香酒,摇摇晃晃走出天外桃源大酒店的。
后来,不清楚什么原因,麦子主动提出回我们老家的镇政府做事。他父母也健在,听母亲说,麦子养了一群鸭子,麻鸭,上班时,他嘱咐母亲看管着,出去放一放鸭子。只要麦子休息,他就开车回老家,把一群鸭子赶到南河,看着鸭子们咕咚咕咚跳进河里,麦子坐在沙滩上,望着鸭子们,发呆,有时一坐就是一上午,一坐就是一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