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人世间】多喜路(小说)
多喜对风水的认知起源于小时候的邻居韦合众家。韦合众有七个儿子三个女儿,数字合起来正是十全十美。村里人都说老韦家的祖坟风水特别好,才让韦家人丁兴旺,日子红火。
老韦家原先在村子里是单门独户,并且世代单传。可是到了第十一世,一个韦合众娶了一个丑娘们,一下子开枝散叶,起来一群儿子立门立户。后来实行计划生育,儿子家个个又有儿子。这不得不说老韦家的风水实在是太好了。
后来村里在村后开了一条人工河。这条河东西贯通,在村东直拐向南,河水注于韦家门前一个大池塘。大池塘南边有一座小石桥,面积有擀面桌大小。桥洞向南开,有一条大垄沟,延伸到村南的田野。这条垄沟对着老韦家的祖坟直射过去,到了老韦家祖坟附近又改走东南方向。雨季里这条垄沟水满四溢,老韦家的坟地经常湿洇洇的。
老韦家的长孙,大儿家的儿子莫名其妙地溺水。二儿子四十来岁生病去世。四儿突然变得疯疯癫癫。泰势突兀成否极,韦合众惊慌失措。韦合众请了风水师前来勘察祖坟风水。那风水师铁口直断与垄沟大有关联:水射坟,必伤人
多喜很清楚地记得自己那年九岁。她站在那座擀面桌一般宽窄的小桥上,看韦合众领着一群子孙在祭祖坟。祭祀物品很是丰盛,桌子上摆满了盘碗,桌前铺着红纸。另外还有一只大公鸡绑在一块红砖上。老韦家的子子孙孙放过一盘又一盘的鞭炮,拜过先人坟台,就开始操锨抄筐,在风水师的指点下平沟填壑。
老韦家的祖坟后边的垄沟基本填平的时候,老杜家的族人涌过来一拨人,非得把垄沟重新扒开不可。双方论争双方对峙。
风水师打圆场说,这条垄沟存在不仅对老韦家不好,对全村都不好,会出现很多夭亡事件。老杜家说是迷信,说他们省里有人,这垄沟官司打到哪里都不会输。杜家绝对没说谎,他们族里是有个后生考上大学毕业后在省里做处长的。
老韦家的族人都在县城四关居住。韦合众与城里族人都是续过家谱的。韦合众同族北京有人。韦家的族人有个在中央某部委的干部。那个族人很有家族观念,愿意呵护同族人周全。他电话打来,县乡一众大小干部纷纷涌来。这个时候济南的处长分量明显减轻了。
后来垄沟没再开。村子东南那片地引不过去水,庄稼们全靠天降甘霖。遇到旱天,禾死苗枯,地里的草也一副瘦相。村里人不断新老更替,东南那片地开发了公墓林。空闲处栽了一片松树。
多喜好多事都已不记得了。唯有那条与韦家风水关联的“水射坟,必伤人”的诊断根深蒂固印在了脑子里。
多喜出嫁到临村,来来回回照顾年老的父母多年。父母西去后,父母的老宅被本家叔叔占去。多喜对父母的怀想,就只剩下了村后边那座坟墓了。
农村风俗,不允许出嫁的女人回娘家给父母上坟,除了老人去世当年的五七坟、百日坟、头三年的忌日坟、新麦坟,往后再也不允许女儿再踏坟地。多喜总是偷偷溜回村子给父母上坟,有一年冬天,天寒地冻大雪飘飘,多喜回去给父母上坟,被叔叔率领着几个儿子逮住,差点打折了腿,最后惊动了警察。那时候多喜的儿子还小,听说妈妈挨了打,非让爸爸打回去不可。爸爸说,那都是你的长辈,打回去是不合适的。儿子看着妈妈闷闷不乐,就用小手摸摸妈妈的腮,再把自己的腮与妈妈的腮贴在一起轻轻摩擦,直到多喜开心。
有一年新麦收割后恰逢天大旱,多喜去上坟,引燃了坟上的麦秸与地里的麦茬,烧蔫了一片玉米苗,赔礼、赔款,差一点就被拘留。后来新麦坟,多喜就专门挑电闪雷鸣的日子,举着伞,在伞底下烧纸焚香。丈夫对多喜的执念不理解,多次与多喜起争执。儿子总是站在妈妈一边。儿子大学毕业留在北京成家后,让多喜去北京看孩子。她怎么也住不惯楼房,就把丈夫换了去儿子家值班,她守候在乡下老家。
独自坚守在农村的多喜还是按节祭祀父母。一天夜里她忽然腿疼不止。那种疼突如其来,且一夜未曾歇住。多喜感觉差一点要了老命!第二天太阳升起,多喜的腿疼竟然无影无踪。到了夜里,又是一阵排山倒海的疼痛。多喜去医院,打封闭针,吃药,夜里疼得还是生不如死。
邻居嫂子告诉多喜,你是虚症。你需要找人看看风水。多喜一下子就想起了小时候娘家邻居老韦家的风水。风水不动人事难为!她没顾得吃早饭,就骑着自行车去了大泉庄。那里的风水师的祖师爷,就是曾给老韦家点化迷津的风水师的后人。
风水师却不愿意再出去看风水。因为他的儿媳妇被电过了。人们正质疑他的堪舆技术。但架不住多喜苦苦哀求,又看看多喜又烟又酒的,面不辞人,就面授机宜让多喜回娘家看看父母的坟是不是被人动了手脚:开了路、开了沟、放了羊、楔了橛子,这些都不行。
多喜蓦地就联想到了当年老韦家祖坟后的那条垄沟。
多喜冒雨就潜回了娘家村子。踏着泥泞找到父母的坟墓。果然,在父母的坟墓后,有一条半人深、几百米长的干沟。沟里贮满浑浊的雨水,水面漂浮着一些麦草,有几个小气蛤蟆蹦上蹦下。被淋坏的蟋蟀四脚朝天在漂浮物上挣扎。
她就去悄悄打听是谁家的地。表妹妹说,东边那块地是朱吉祥家的,他和儿子都是光棍,都神经不大好;大爷大娘坟地在张家地里;西边的是杜家的,包给了外村种姜。那条沟是犁地时留下的墒沟,因为谁都想捞一点黄黏黏的土,就一掀一掀地从沟里取土。沟就深了。
多喜就一家一家地找,说原因,说好话。当然去了不会空手的。朱家说,姐姐您都亲自上门了,马上去看看,父子俩说话比正常人都正常。张家说,表姑,这么点小事,好说好说。杜家说,姑奶奶,我马上就去和承包土地的说。可是谁家也不行动。表妹说,找找村里吧。多喜就买了两条泰山烟找到了大队部。
如今的村干部都是小青年,驻村干部年龄也不大。任凭多喜说干了口舌,谁都不收烟,都说说一定给办好。多喜硬是要是把烟留下,就不给办事了。多喜走在回家的路上,被一条黄狗扑上来咬了一口,她用那两条烟做武器与狗打斗,两条烟很快散了一地,狗势仍旧猖狂。还是有人过来用铁锨拍走了欺人的狗。
多喜没回家,直接去医院打了狂犬疫苗。回到家放声大哭。哭一阵,把情绪捋平了,就给老汉打电话。
老汉说,老的都去世多长时间了?骨灰入土,魂魄上天,老人要么去下生重新为人了,要么去天堂成仙享福了。至于坟地环境,爱咋咋地吧!
多喜放不下。
多喜感觉空前地孤单!深感无助的她午饭也没吃,睡得天昏地暗,醒了正无精打采。儿子打电话了,说明天一早自己开车往家赶。儿子说,为了老妈的信仰,做儿子的必须跑一趟。
多喜忽然有了力量。转忧为喜。她喜一阵又哭一阵,心底开始盘算着明天到底是包三鲜水饺还是炒辣子鸡给儿子吃。
第二天,多喜炒了辣子鸡,包了三鲜水饺。可是到了下午三点多,儿子迟迟没有回来。心里七上八下的多喜不敢打电话,怕儿子开车分心。多喜挂挂念念地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儿子到家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多喜嗔怪儿子不守时。儿子说去办事了了。儿子说,我已经去看过了姥爷老娘的坟墓了。我找到村里,每一棵玉米双倍赔青,每一株姜双培赔青,每一车土双倍给钱,人工费双倍,坟前坟后坟左坟右,都留出一米地,一米赔付两千,周边秧苗也双倍赔青。另外往后,过年过节去给我姥爷姥娘填土上坟,由村里代劳,我已经留足了费用。村后边那条泥泞路,我也出钱硬化,村里说取名多喜路。
儿子轻轻问:妈妈可不可以跟着儿子去北京了?
多喜还是显得犹犹豫豫的。但她喜出望外的表情里全是满足:自己做不成的事,儿子全办成了!
多喜问,儿子,那得花多少钱哪!儿子笑笑,轻描淡写地说,为了妈妈的信仰,一点小钱不算什么。
多喜去热菜热饭准备招呼儿子吃饭。她听儿子在房门口电话说,自己的私事自己自己办,不能麻烦别人,多大点事?自己搞搞就行了。
儿子打完电话,告诉多喜,县里去北京办事,找他。他要连夜返回北京。多喜就去准备饭菜,等端上来饭菜,多喜却发现儿子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儿子的两鬓几根银丝很刺多喜的心,儿子才三十九岁啊。多喜不忍心叫醒儿子,她关了空调,蹑手蹑脚地退回了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