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家的发迹，是从董秀接纳了万家遗弃的童养媳张大妮开始的。董家的败落，是从出了败家子董安平开始的。但是，董家的败落绝对是一件好事。因为败落划分成分，才没有那么高。
　　 陈家庄子村有个万家胡同，曾是大地主万广福家的旧址。如今那盘老碾仍在，虽不转动，却还能勾起许多老年人遥远的记忆。
　　 万广福的儿子万鸿运，从生下来就体弱多病。万鸿运磕磕绊绊长到三岁那年。有一天，瞎子算命先生，进财的爹，带着瞎子老婆与三个孩子进村打卦算命。进财打头，手握一根木棍。进财的爹左手搭在进财的右肩上，右手扶着棍子。两个小的孩子，分别拽着父亲的衣角。三个孩子的娘断后。左手扶住老三的头，右手攥住棍子的末端。一家五口进村的格式，与往年基本相同。
　　 进财的爹进驻村庄后，一家人围坐在村西南角万家门口的碾台上。进财的爹，命进财请出了召集人马的铜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咣，敲上三遍铜锣。有人听到锣声，就知道进财的爹领着一家又来了，就开门请进财的爹一家，到家里指点迷津。
　　 万广福请进财的爹，好好给儿子算算命。进财的爹，面露为难之情。他说算命有忌讳，孩子不到三岁命不全，不宜打卦算命。万广福让人给他们一家五口熬了白菜大锅菜，端上一大箅子穇子面窝窝头。大锅菜放了很多猪大油渣与粉条煎豆腐条，喷香喷香。进才的爹率领着妻儿，狼吞虎咽，个个吃得打着饱嗝面露满足。进财的爹，终于把藏在舌根底下的话全开放出来。
　　 他说我给贵公子查查关煞，找找他的树跌关、车船关、水火关、落井关、鸡啄关，小人关。进财的爹掐着指头念念叨叨，按流年把万鸿运该预防的关卡一一做了标注。“土命缝辰巳，童子定不错！”进财的爹说万鸿运是童子命，万鸿运会多妻少子，赖小，会一直赖赖歪歪到九岁。万广福问如何破解？进财的爹说最好找一个童养媳押到九岁。万广福问找几岁的童养媳好？进才的爹说女方最好大六岁。找个今年九岁的女孩把万鸿运押到九岁。等男孩的命运扎根在城根下，立下根基，往后命运就顺了，官运财运就有了。贵公子十二岁会有一门像模像样的婚姻动起来，生个儿子会光耀门庭。万广福喜不自禁。
　　 佃户张山家欠了万家三石租子，他的女儿张大妮正好九岁，长得眉清目秀。万广福就派人传话，免了张家的三石租子，另给二亩肥沃的土地，如果愿意，准备挑选个好日子把张大妮接到家中给万鸿运当童养媳。进财的爹说，这门亲事必成。还真被进财的爹算准了，张山一口应承下来，只是张山的妻子迟迟疑疑似乎有很多顾虑。
　　 进才的爹说了给人算命的纠结之处：算不准信口开河乱说一气，欺天欺地欺人伤天理，容易落个天打雷劈的下场；给人算准了又是泄露天机，上天震怒还是会天打雷劈！算命这口饭真的不好吃。万广福说先生给人指点迷津，这是行善积德，上天赐福不降灾。进财的爹说借老菩萨的吉言吧，起身告辞。万广福吩咐人给了进财的爹三块银元，三碗玉米面，还有九个穇子窝窝头，六个腌菜疙瘩。真是财主家里走一趟，强似奔波走四乡。
　　 当进财的爹领着一干人马走至村口的时候，董秀的娘正好挑着一担水，摇摇晃晃迎面走来。她是个小矮个子，又裹着小脚，钩担两头的水罐游荡游荡地不老实。三个孩子刚刚吃过大锅菜，那大锅菜有点咸，三个孩子都嚷嚷着要喝凉水。董秀的娘就放下担子，让三个孩子趴在水罐上喝个够。三个孩子扑上去，两个大的逮住一罐，另一个逮住另一罐，咕咚咕咚咕咚一气喝饱了水，水罐里的水位眼看着往下消降了二指。三个孩子抬起头来，摸着圆溜溜的肚子，催着他们的爹娘赶路。谁知董秀的娘缠住了进财的爹说话，三个孩子见那边一群小孩围坐在井台不远处的沙地上拾活络（拾石子），就跑过去围观。井台的东南角，蹲卧着三只大白鹅，大白鹅们轮换着伸头缩脖抖抖翅膀，似乎在拉呱，说着不为人知的鹅语。
　　 董秀的娘说，不知道先生您今天来，我身上没带钱，老早就想请先生给我儿子董秀算算他什么时候动姻缘？进财的爹说，咱有钱没钱不一样给孩子算？董秀的娘说，不是说不算空卦吗？进财的爹哈哈大笑说，老姐姐呀，不算空卦那是对人家说的，要是都赊账不给咱们卦钱，咱们一大家子吃什么喝什么？老姐姐的恩情咱还没有报呢。这恩情摞在心里大沉沉啊！
　　 进财的爹说的恩情，已经是多年前的事。那一年冬天，大雪纷飞，进财的爹领着妻子抱着进财沿村乞讨并算卦，路遇下乡进村抢鸡的七八个日本鬼子。鬼子把他们踢倒在雪地里，还用枪柄击打进财爹的胸膛。当时进财发高烧都翻白眼了，突然遇到惊吓且被摔到雪地里，命悬一线。进财的娘肚子里正怀着老二，即将临盆。一个小鬼子看着身怀六甲的妇女，举起手中的刺刀一直比划，扭头还对其他几个鬼子说笑着。进财的娘吓瘫了。
　　 鬼子队伍中有个翻译，对那群鬼子叽哩哇啦一阵，鬼子才没打死他们。三个人跌跌撞撞来到陈家庄子，董秀的娘留他们在家，住了整整五七三十五天。董秀的娘给大人熬姜汤，煮地瓜干汤，给进财的娘请接生婆，烧开水帮着接生进财的弟弟进银，给进财用温水擦手擦脚，直到大人小孩个个都痊愈。进财的爹不好意思再住下去，因为骤添三张嘴把他们母子吃的几乎缸空罐缺的。临走董秀的娘还给了进财家小半袋地瓜干和一碗小米。当时进财的爹说，别看老姐姐你们娘俩的日子过得不宽裕，不出三年五载，你们一定福运大开，财源广进，添人进口，母慈子孝的，从此日子芝麻开花节节高，并且从此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别的咱不敢吹牛打包票，对于老姐姐一家的未来我敢铁口直断：老姐姐家有百年好运。
　　 董秀的娘没把这话怎么往心里去，她只当做进财的爹为了感激自己，才搜肠刮肚地找了这些好话，哄欢自己罢了。董秀的娘是个宽厚的人，与左邻右舍相处得很和谐，是个善心人。
　　 董家在陈家庄子是外住，陈家庄子是董秀她娘的姥姥家的村子。董秀他娘的姥姥家姓朱，朱家族人几乎家家人丁兴旺，在村里也算个大姓，只是绝大多数日子过得庄庄户户，只有董秀的娘的姥姥家，日子一直过得才有些冠冕。原因是，两代娶的媳妇都是大地主家的女儿。
　　 董秀的娘从小也是养在绣楼上的，呼奴唤仆也曾富贵全占，嫁的夫家姓童，也是官宦之家。可是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树大必招风，人富易惹祸。夫家因为官场纷争，最后惨遭灭门。祖坟都被挖掘了，挖成的大坑最后成了池塘。一到夏天暴风骤雨里池塘满满当当的水几乎与地面持平，满池塘数不清的青蛙与气蛤蟆一开口就是“冤死冤死冤死”的叫声，此起彼伏，噪人又瘆人。池塘里的浮萍疯长，用手一捞一大把，有大胆的会蹲在池塘边上用笊篱捞起黄黄绿绿还泛着白点紫光的浮，带回家里拌上麦麸或地瓜汤用作猪饲料。
　　 当时董秀还在襁褓中，被灭门的前三天三夜，董秀不住声地啼哭，喂奶也喂不进去。家里人个个愁眉苦脸的，人心惶惶的。董秀的娘抱着董秀去南山找尼姑惠众师傅。奇怪的是，董秀的娘一脚门槛里一脚门槛外的时候，董秀的哭声戛然而止。惠众师傅说，小孩往什么地方去不哭，哪里就是他的最佳安身之所。母子俩就在南山姑子庙住下来。南山姑子庙的香火钱，董家每年按时拨给，所以母子俩住下来也不觉得见外。
　　 姑子庙外西南角的大橡树上，有一个老鸹窝。暴风骤雨突然来袭，大风吹断了树枝，老鸹窝摔到地上，埋进了一地的狼藉里。风定天晴后，有一对老鸹在橡胶树上呱呱呱乱叫，声音凄惨，叫人听了不由自主地就涕泗滂沱。惠众师傅说，天象出征兆，鸟语现吉凶。
　　 果然，后来童家里就出了大事。董秀的娘三魂六魄都出窍了，童家只剩下母子二人。惠众师傅建议孩子跟着母亲姓董，童秀更名董秀。惠众师傅资助了一些盘缠，让母子俩赶紧远走避难，母子俩连夜逃回娘家避难。董秀的姥姥害怕距离童家太近，生怕不小心走漏了风声，就让董秀的娘，抱着董秀立刻从侧门出了董家，翻过西山悄悄到陈庄子避难。那时候董秀的娘的舅舅朱大有是庄长，舅妈是本村万家的三女儿。董秀母子俩虽然落难前来投亲。但朱家那时都还是善良的好人，且山高皇帝远，仇家不至于寻到这里，朱家就让母子住下来。朱大有两个儿子，分家产的时候，他却把家产分成三份，硬是给了董秀的娘一份，让她好好拉扯董秀。董秀的娘抱着董秀，就给自己的舅舅舅母下跪磕头。还给睥睨自己的两个表嫂子行了跪拜礼。两个表哥，大表哥四十不到就殁了，二表哥是个痨病秧子，表嫂们主家。
　　 进财的爹说，老姐姐，儿子的婚姻早就开始动了。董秀的娘说哪有啊！进财的爹说，儿子的婚姻明动暗动都已经启动。董秀的娘问是远还是近？进财的爹掐指心算一番，沉吟一会儿说就在眼皮子底下。董秀的娘把银耳环摘下一只，送给进财的爹充当卦资，进财的爹百般推脱让就是不收，说老姐姐这是要打我的老脸呀！董秀的娘还是把银耳环硬塞给了进财的娘。
　　 董秀的娘对进财的爹说，如果先生走南闯北路过龙口童家庄村南面的尼姑庙，务必烦请先生停留一会，代替我去拜访一下惠众师傅，告诉惠众师傅我们母子现在很好。董秀的娘又把另一只银耳环取下来，从灰色大襟褂的偏襟上撕下一块布，缠裹结实了递给进财的爹说：“请先生捎去转交给惠众师傅变卖做香火钱，实在不好意思，家里拿不出什么出手的东西。”进财的爹接过那个缠了又缠的布疙瘩，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招呼三个孩子过来，按照进村的格式排好队伍，一家五口走出了陈家庄子。
　　 董秀的娘看着进财的爹他们一家五口画面越来越小。秋日温和的阳光追逐着他们，柔和的光线，团团把一家人围住。在董秀的娘的眼中定格成一枚无限扩大的移动的大洋！印在远远的含黛的西山轮廓的投影上。秋风吹动了董秀的娘的衣袂，她撩起衣角擦拭满眼的百感交集。
　　 张山的老婆来挑水，和董秀的娘说起张大妮与万家的亲事。她问道，董嫂子，你说我这大妮子不会是跳火坑吧？董秀的娘安慰她说：“当庄当疃的，孩子不至于受厉害吧？”
　　 万广福的老婆田大彩刻薄成性。她对张大妮非打即骂，使唤她比使唤丫鬟还心狠。她还一口咬定张大妮和朱家那个朱小虎有私情，因为有人看见他们站在井台上说过话。她拷打张大妮，张大妮宁死不承认。万鸿运不懂事，自顾自地玩耍，田大彩让他请出家法，他乖乖地去执行。看着张大妮挨打也不知道保护一二。张大妮有口难辩受屈不过，就上吊自缢了，才十三岁，在万家只待了四年。此时此刻，她用自己给张家换取的三亩肥沃的土地里正茁壮地生长着红高粱。马上就是丰收的季节了，每一株挺拔的秫秆上高粱穗低垂着沉重的头。每一穗圪塔穗都羞答答地好像有所愧对！
　　 张大妮从梁上被放下来，万家用席子卷了，就埋在村西狗屎地里。他们认为，张大妮就是个冲喜之物，又没有圆房，不算自己家的人。所以万家既不允许张大妮进万家祖坟，又不肯厚厚实实地发送。张山人窝囊，打掉了牙齿往肚子里咽，还说人死了死了，自家孩子没有福分，享不了大家主的福气。可是张山的妻子太想念自己的大女儿，那是差点哭瞎眼。她一下子发起神经。她总说听到张大妮吆呼娘。还说张大妮吆呼着娘直喊冷。她把尿尿到泥瓦壶里，说是烧开了给张大妮去去寒。她嚷嚷着去挖出张大妮。天天晚上去万家大门口拍门吆喝，万家开始时闭门锁户置之不理，后来见她得寸进尺，就放狗把她撕咬了个半死。张大妮的母亲被张山拖回家按在床上，已经奄奄一息，万家给的治伤钱也没有用到疯婆娘身上。薄情寡义地任她自生自灭。幸亏张二妮已经知道好歹，寸步不离地守在母亲床前，喂水喂饭，娘才活下来。她能够挣扎着坐起来的时候，张三不知从什么地方弄回来了偏方，从生铁上往下磨锈斑，红不拉几的浑浊的一大三盆，每天三黒碗，连服七天驱鬼辟邪，还不允许吃饭连饿一集。好容易活过来的人又折腾地差点死过去了！董秀的娘乘张三不在的时候，悄悄过来送一碗朱雀汤，用汤匙一点点喂几口。她嘱咐张二妮把她带过来的鸡蛋与红糖藏起来，她把朱雀汤的做法一一告诉才十一岁的张二妮：把一个鸡蛋打在碗中，用筷子搅拌均匀，放上一撮红糖，烧开水冲在碗中，不要搅动，用另一个盖住捂一小会，用匙子喂给娘。董秀的娘特地嘱咐张二妮不要烫着她娘，张二妮不住地点头答应着。
　　 朱三是个盗墓的。朱三是朱大有二儿子家的儿子。朱三不是亲生的，是二儿媳从娘家抱来养大的侄儿。朱三的娘生朱三时难产，死了。朱三的爹很快续弦又生儿育女。朱三既多余又很不听话。后娘虐待朱三，往他的肚子上插缝衣针，往他的屁股眼里塞切开的辣椒，往他喝的面汤里放上蒺藜，还把刚刚出锅的年糕用凉水过一下就让他囫囵吞到肚子里……后娘差点害死朱三。有后娘就有后爹。朱三的亲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似什么也没看不见一样。后来朱三被舅舅接去。舅舅家没儿没女，舅妈却不待见朱三，三天两头找茬打骂朱三。做姑姑的心疼娘家侄儿，分家后丈夫是个痨病秧子，不主事，她就接侄儿来家养着，跟着自己的两个儿子排行下来，叫朱三。因为是侄子，打骂管教不很严格，朱三又没上过几天学，他的亲舅舅又不干正当营生，朱三就在缺乏严格调教与非正常引导的矛盾影响中学得好逸恶劳，老大不小了仍不肯正正当当做人处事。朱三也一直活在一帮浪荡子弟的欺侮凌辱中。渐渐地变得十分不合群。舅舅为了朱三的生计，面授机宜，把挖坟盗墓的全套流程亲授给朱三。他自己在一次盗墓中因墓穴塌方做了殉葬之人。朱三好吃懒做的舅母一口气没上来，身边又没有个一儿半女，一伸腿没等蜷上就交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