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水·缘】 烟枪父亲(散文)
父亲烟不离手,只要有空,就拿起烟筒,烟雾缭绕,成了四里八村有名的老烟枪。我总想不明白,这烟既耗钱,又有损健康,他为何还如此痴迷?
打我记事起,父亲就抽烟;如今,七十五岁,依旧爱不释手。前两年,他到县城来,在我家小住两天,商品房窄小,外加小孙子年幼。冬天,北风呼啸,温度接近零度,他烟瘾犯了,一个人跑到阳台吞云吐雾。半天下来,地上的烟头足有几十个。他想抱抱孙子,孙子却一脸嫌弃:“爷爷身上一股烟味,好臭。”为此,他尴尬不已,伤心感叹,不几日就回了乡下。
小时候,我同样讨厌他抽烟。母亲一次次地厉声责骂,声音大得像锣鼓:“总有一天,你要死在烟里。”我也利用刚学的知识,随声附和:“抽烟有害健康。少抽一根烟,多活五分钟。”父亲沉默不语,坐在小板凳上,看着母亲走来的脚,移动一下位置,到更偏僻的角落里,腰微微前耸,头稍稍低着,左手持着竹根烟筒,右手搓一根黄色竹纸,点燃后抖一抖,吹一吹,竹纸奇迹般熄灭又复燃,复燃又熄灭,一根可以用数天。在这特制“打火机”的帮助下,他打开烟盒,拈一点烟丝,揉成团,塞进烟杆洞,点燃,抽一口,含一会,吐一圈,眼睛迷离起来,神情十分享受。
为了抽烟,父亲的烟杆坏了又做,做了又坏。这有自然损坏的原因,也有母亲摔打的缘故,父亲不恼,带着镰刀锄头上山,挖来比拇指略粗的竹子,带着根,火烤、挖洞、晾干,每个环节都手到擒来,小心翼翼。曾有附近的烟民讨要烟杆,他也不吝啬,顺手从裤腰带里抽出,送给对方,回家再重新制作。作为报答,对方会回馈点烟丝,父亲也高兴地收下,全都抽进肚子里。
听母亲讲,父亲是从十岁左右就开始抽烟。爷爷死得早,才二十出头。那时,父亲尚在襁褓之中,牙都没长齐。爷爷葬在后山,父亲年年凭吊,不让坟地荒草萋萋,大概就是心灵的一份寄托。太爷爷非本村人,乃入赘之婿,生养两个儿子,一个认祖归宗,回了原地,留下来的只有爷爷。爷爷死后,除了奶奶,父亲别无亲人。奶奶却另嫁他人,继续生养三男三女。父亲早早辍学,十岁就出来挣工分。跟着其他大人一起,上山下地,砍树杠柴,割稻种菜,忙的间歇,旁边的人把烟递给他。他接过,尽管咳了许久,还是抽了起来,从此以烟为乐。
七十年代,分产到户后,家家自留地,忙到天昏地暗,恨不得出产金子。田埂地塝,边边角角,成了“兵家”必争之地。邻里的妇女,没有为此停过嘴。母亲性格倔犟,从不服输,经常跟别人吵架。双方家人齐上阵,站在夕阳下,染着红光,过过“嘴瘾”,问候一下对方祖宗。每每此时,父亲从不踏出家门半步,就躲在阴暗里,让旱烟的火光闪烁,忽明忽暗。母亲总气不过,让我们去把父亲叫出来。我在门外喊,在门内喊,在他身边喊,大声喊,尖着嗓音喊,父亲就是不动半步,继续让旱烟发光发热。为此,母亲咒骂,表情愤怒,眼睛冒火,砸锅摔碗,甚至离家出走,半夜夺门而去。父亲还是烟杆在腰,抱住她,不让她离开,不发一言。
要问这烟,能给我带来什么好处?我想想,还是有的。我喜欢闻旱烟的味道,淡淡的香,带着迷人的气息,缠绕在鼻间,如同拖拉机排气管里冒出的黑烟,十分好闻,让人欲罢不能。做作业累了,我就坐在父亲身边,闭上眼睛,耸着脖子,抽一抽鼻子,感受一下烟带来的迷离气息。后来,随着生活水平的好转,孩子相继出校门,父亲不再抽旱烟,改成了香烟。他抽完烟,烟盒就成了我的专利。童年的香烟纸,是最好的玩具,撕开叠成三角包,放在地上扇,一玩就是半天。我可以赢很多,摞起来很高,为我换来不少羡慕。
长大后,我们兄弟外出赚钱,逢年过节,回家看望父母,总要买点礼物。母亲要什么,总要问一问,再行选择。父亲的就简单,买一条烟,家乡上饶广丰生产的烟,以前是“月兔”牌,小小的兔子十分可爱;现在是“金圣”,烟壳上的金色熠熠生辉……价格不高,都是几十元钱。贵的,父亲不抽,也不愿我们买,毕竟勤俭是骨子里的因素,是中华文化的基因。某次,我带回家一包软“中华”,价格高,一包将近百元,让父亲尝尝鲜。父亲接过后,却一直放在柜子里,有客人来时,似是“炫耀”烟的高贵,又像是夸赞儿子的孝顺,才有意地拉开抽屉,点上几根。后来,我问父亲,这烟如何?父亲说不好抽,烟味太淡,没感觉。是啊,他多年抽烟,都是烟味浓,如同喝惯度数高的白酒,怎会习惯低度的啤酒,甚觉乏味,理所当然。
2018年,父亲胃疼,住进人民医院。经过诊断,患溃疡,经过治疗,出院时,医生特别叮嘱:戒烟戒酒。我们知道,戒酒问题不大,戒烟估计有难度。为此,我特别提醒,保命要紧,身体更重要。父亲点头,为此还真有一年不抽烟。那么长时间,半根烟没动,一众邻居坐在一起时,递给他一根烟,他也摆摆手,表示拒绝。听长辈讲起时,我大为感叹,这种毅力,令人刮目相看,我一个年轻人自愧不如。没承想,一年后,父亲重新抽起烟。大概胃溃疡病情好转,不再疼痛,他不再重视。为了弥补365天里对烟的亏欠,抽烟更不手软,一根接一根,来者不拒。以前,一天一包烟,现在翻倍,一天两包,让人摇头叹息。
我有些生气,质问父亲,为什么不听医生的话,好好把烟戒了?父亲用发黄的中指夹起一根烟,放在嘴边,抽了一口说:“我这一辈子,不赌博,不喝酒,不干坏事,几乎什么爱好都没有,就这点烟。再戒掉,人生就失了乐趣,没了盼头?”
看着父亲满头的白发,满脸的皱纹,抽动的嘴角,想到他失去亲人的童年,苦难的一生,那一刻,我似乎读懂了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