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忆】晚风心里吹(小说)
一、罂粟般的双眸
H城。
夕阳似画,晚风如歌,一簇簇火红的木棉与金色的云霞相映互染,将《鸣报》尽揽怀中。
报社并不算大,但整体布局严谨有加。两栋楼,一正一侧,正楼是办公区域,家属居住和食堂等则安排在侧楼。正楼的楼顶,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衬得淡棕色的“鸣报”字标鲜明醒目。字标下方,值岗安保,一左一右,坚守在正门口。广场角落,几辆灰白色的新闻采访车静泊在花坛边。那些花草,皆被修剪成各种形状,看上去赏心悦目。
群工部的叶子下班了。拿着手机正朝着停车棚方向走来的她,长发飘逸,五官明慧动人。淡淡地瞥了一眼母亲发来的信息,她微微抬头,双手伸至脑后,将长发利落地挽起,又弯腰理了理白色的裙摆,这才把车推出。刚准备骑上,就瞧见同事韩茉莉和她男朋友乔智捧着饭盒从侧楼出来。不同于叶子的娇巧,韩茉莉身材高挑,性情活泼,仿佛一株摇曳的丽菊,而她身侧,梳着中分发型、戴着眼镜的乔智看上去内敛稳沉,像个文气的儒生。
“要闻部今晚不会又加班吧?吃了吗?”叶子边问边从挎包里抓了一把瑞士糖果。
“哇,谢谢小叶子!对的,要赶稿,就随便在食堂吃了点。那,我们先走了哈,明天见!”
“明天见!”
叶子朝两人挥手微笑,直到那对十指紧扣的恩爱身影渐行渐远。叶子的家离报社不远,过三四条街就到了。
“回去又得被老妈催去相亲,真头疼!太羡慕茉莉了,一次卧底,便收获了一枚暖男……”正感慨着,前方某路口,黑压压地围满了人,同时隐约传来救护车的声音。凭着职业敏感,叶子边快速地拨打电话,边匆匆赶去事故现场。
被撞得稀烂的蔬菜和车辆、护栏碎片等散落一地,男人的眼珠全被血给浸透,失去了神采,却仍瞪着这个悲喜无常的世界,他的头颅被碾成大块血水与脑浆浸红的一堆烂骨头,而身下那滩血,则随着被挤压出来的内脏放肆地遍地流淌……
那一刻,叶子几乎是魂飞魄散,尽管有心理准备,但她的身子仍是不受控制地往后晃了三两下。
“姑娘,小心!还好吧?”
蓦地,她纤细白皙的手臂被人稳妥地一把扶住。抬眼看去,对方是位与她年龄相仿的小伙,简约的寸头,挺拔的高个儿,棱角分明的五官自带一种军人的气质,一件印有“筑玉口腔,医师宁风茂”等字样的白褂,以及斜插在字样下方的口袋里的纪录钢笔,表明了他牙医的身份。
“谢谢,我没事……”喝了口水,叶子定了定心神,朝他友好一笑。不久,摄影部的同事马文勇也赶来,他从脖子上取下一台相机,“咔咔咔”地拍照,一系列工作就此展开。
“……事故车辆已被拖走,据目击者称,当时面包车正常行驶,半途冲出一辆拉菜的三轮车,车主慌张中撞上护栏,随后惨遭碾压……”
一脸惋惜的救护员、勘查取证的交警、一遍遍地清理着现场的洒水车,看客们议论纷纷,越传越玄乎……
无意理会八卦,宁风茂眉宇间气息淡然。从一台复杂手术中抽身的他,原本是被一阵成熟的木棉花气息所吸引,在街头欣赏那些灿如霞、翩如蝶、红如火的木棉,却不想因此邂逅了一双罂粟般灿然的双眸,而比这双眸更美丽灵动的风景,则是那抹急切地找寻,最终将洁白的布单轻盖在在逝者身上的旖旎倩影……
二、叶落无声
兴和小区。
这座老旧的小区尚未列入城改的范围。经过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狭长的巷道近在眼前。杂乱无章的电线与枝叶盘踞交错成一张张“蜘蛛网”,电线杆上贴满各种“牛皮癣”,垃圾桶旁堆满了打包盒、饮料瓶、果皮等,再往里边走,是嘈杂的餐馆、喧闹的网吧,偶尔传出怀旧金曲的发廊,发廊的旁边即是叶子的家——“依梦”旅馆。
旅馆当初是由还建房改造而成,二层楼,大小十来间房,商用家居为一体。自从多年前老人相继去世,叶母李氏就全责经营,并雇请了一位保洁阿姨帮忙。
旅馆的生意时好时差。没人的时候,李氏就趴在堆满账本、名片、房卡等杂物的前台打会儿盹。
“妈,我回来了,临时加了会儿班。”
“饿坏了吧?妈去给你热碗汤面。叶叶,看到那条信息了吗?待会吃完妈跟你具体商量一下——”
李氏闻声而起,一路碎碎念地去了厨房。年近五旬的她长发盘起,终年梳着一个高高的发髻,气质精明,五官倒也还算端正,只是身材有些臃肿了,常年不是一身碎花裙就是一身碎花袄,看上去有几分油腻。这些年来,女儿的个人问题始终是盘踞心头的一大隐忧。李氏始终牢记父母离世前的叮嘱:务必给叶叶物色个好人家。转眼间,这丫头都二十七了。
“改天吧,我累了。”叶子一脸寡淡地接过汤面,转身上了二楼,径直走去。昏暗的长廊,艳俗的墙画,某处角落里的客房里,隐隐传来男女暧昧的喘息呻吟……
叶子眉头轻蹙,终于钻进自己的闺房。
房间布置得整洁而芳馨。米色的窗帘半开半掩,象牙白的墙上贴有港星张国荣的海报,樱花粉的床单一角堆放着小熊抱枕,电脑桌和床之间形成一个过道,过道两端一边是落地镜,另一边则是小圆椅和梳妆台。
叶子并没什么食欲——黄昏时惨烈的那一幕似乎仍在眼前,明晃晃的。放下碗筷,她默默来到窗前:H城夜色妖娆,远处的灯火,近处的霓虹,而那些为了各自柴米油盐终日匆忙奔走的人们,对于冥冥之中祸福难料的命运,究竟该如何抗衡呢?
“蠢猪婆,拿钱来!”
突如其来的骂咧声打断了叶子的凝思。对面的楼道口,一个赤着胳膊的黑脸壮汉一手揪住妇人的衣领,另一手在其身上胡乱摸索着,“又要去赌?求你,还要给娃交学费的。”那妇人蓬头散发,扭着身子不断挣扎。
“少废话!跟他妈嚎丧似的!”壮汉搜到钱包,拉开链子,翻出几张钞票,在妇人绝望的哭泣声里扬长而去。
兀的,风沙袭来,窗外的树叶纷纷飘落,一片叶子沾着岁月的烟尘,悄无声息地落在窗台上,瑟瑟发抖,痉挛疼痛……
叶子的父亲是一名地道的酒鬼。每次输钱或者喝醉了,便对娇弱的母亲连打带骂。直到她六岁那年,父亲因为酒驾出了车祸,母女俩才得以解脱。叶子的童年,常常关乎湿漉漉的阴雨天。雨水溅到油污横流的地面,溅到菜棚屋顶,再顺着生满青苔的砖瓦滴滴答答地落下来。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响过,桌子缺了一角;一道耀眼的闪电划过,凳子瘸了腿,锅碗瓢盆散落一地。特别是那次,男人一脚踹开厕所门,抱起了哇哇大哭的小女孩,狞笑着把点燃的打火机逼近她的耳朵……遍体鳞伤的女人顿时跪地求饶,交出钱包、存折密码、陪嫁的那点金银首饰……
“孩子,千万别找打女人的北方佬,要嫁就嫁本地的男孩,大你几岁,有家底,会疼人……”
这种因血泪婚姻而导致的偏见,李氏从叶子读大学起就被灌输至今。叶子曾经和同事乔智互生好感,并小心翼翼地征求李氏的意见:南方男孩,品貌出众,业绩优秀,而且还大她两岁半……
可李氏却仍以“穷书生,工作有一定的危险性”等为由坚决反对二人处对象。
“叶叶,妈不是财迷,也不想说教什么贫贱夫妻百事哀之类的大道理,妈就你一个女儿,只希望你能有个安适无忧的人生,过着不被买菜烧饭、洗洗涮涮这些琐事所困的生活,你懂吗?”
李氏苦口婆心地劝道。后来,乔智跟茉莉假扮夫妻卧底传销组织,彼此照应,与恶势力一路周旋,最后,乔智被头目打伤,二人被堵死在一间废弃厂房内,千钧一发之际,警鸣声大作,劫后余生的二人紧紧地流泪相拥,彼此表白……
那画面像极了甜文小说里的情节。直到那时,叶子才彻底死心,送上祝福并不再与母亲赌气。
夜已深,寂寥的星星散发着孤冷的微光,叶子环抱着自己双臂,一张俊朗的面容被如水的月色擦亮——怎会是他?叶子垂眸浅叹,面泛微澜……
终究,过客吧?
她摇摇头走向洗漱间,根本没想到山水再相逢,后会亦有期。
三、鸣心之家
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卧室,窗口传来几声清脆欲滴的鸟啼声。提篮挑筐的贩子顺着高低不平的石板路匆匆往来,街坊四邻纷纷从低矮的民房走出,买菜、晾衣、做早饭,送娃上学……这些皆是街坊四邻们周而复始的素朴日常。百米之遥的地方,则林立着气派的写字楼、高档的时装店、雅致的咖啡馆……
或许,人和人之间的距离,也是看似遥远实则一墙之隔的吧?
就这么胡乱感想一路,叶子来到了鸣心之家。摄影兼司机的马文勇马哥在处理报道图片,负责审核报送的主任梅玲姐,正对着难缠的电话双眉深皱地解释着什么,见此叶子唯有赶紧迎上去……
鸣心之家,是群工部的特色版块。“鸣”者,“民”也,致力于安抚民心,倾听民意,关注底层民众的呼声。然而琐碎枯燥,且没什么提成和升职的空间,这是全社公开的秘密。
当初,叶子在要闻部实习。联络线人、开辟专栏、追踪热点、把握尺度……因个人问题,她不久被调到这个“与世无争的弹丸之地”,再也不言“闯荡江湖”。李氏总算心满意足了:女孩嘛,就该安安稳稳的,没必要那么拼。
拾金不昧的大学生,捡到野生小动物求助的热心市民,见义勇为救下企图轻生的退伍老兵,连闯红灯送昏迷孕妇去医院的出租车司机,拍到重约10公斤的马蜂窝,反季节开花的珍稀植物,意外孵出一窝小鹌鹑的网购蛋……类似这样的吸睛报道并不常见,大多数时候,是各种意见和投诉。
某街道的消防栓被破坏,导致多户业主家里水淹……
某租户强行私搭顶棚,常年种菜养鸡鸭……
某菜市场的污水井盖缺失导致粪水横流路况极差……
某小区被占道经营烧烤摊,旁边即是歌厅,经营深夜甚至通宵,油烟扰民且影响休息……
报社始终只是媒体。作为传递信息的平台,它只能坚持正确的舆论导向,却并不意味立竿见影的效果和神通广大的本领。然而并非每个人都如此理解。
“怎么都不吭声了,嫌我老顽固是不是?我的难题既然都曝光了,就要想办法解决呀。你们鸣报不是为民服务的吗?我是几十年的老订户了……”电话那端,老爷子不依不饶。
“没有没有,大爷,刚才有点急事,您别激动,您的情况我们会持续关注的,是呢,很感谢您多年来对鸣报的支持,我们没有实权,但会尽力督促,将我们的工作不断完善改进……”
挂断的那一刻,叶子望向微微点头的主任梅姐,暗自松了一口气。接下来,她开始整理那些动态或静态性质的文稿,并配合其他部门,视实际情况外出采访。
午休,惬意三人组。红唇、凤眼、妩媚的卷发,梅姐边看韩剧边对着小圆镜补妆;马哥捧着木质相框,将儿子的满月照细细地端详了好几遍,这才放回原处,继而在旧报纸上练习毛笔字,神情专注而认真;叶子戴上耳机,用小匙轻轻搅动咖啡,单曲循环着一曲《晚风心里吹》……
一段平静无波的小日子。
不久,在相关领导的安排下,鸣心之家推出了关于“为民讨薪”的主题活动,一时间,声势如火如荼,市民们通过来电来函的方式,争先恐后地要为自己或大或小的遭遇“讨说法”,除了群工部,其热度还波及政法部,广告宣传部,甚至发行部……
有人忿忿不平,有人怨气连天滔滔不绝,而有人大概只是事件的第三方,他们声调平淡,像小学生背课文一样念出内容。
“您好,鸣报,这边是‘为民讨薪’,您请说——”
“唉,总算是打通了。记者同志,我不是讨薪的,麻烦你们赶紧来趟凤凰山四街加油站,有个小伙处境危险,我姓丰,是他表叔,来电显示就是我的联系方式,先挂了!”
那天,华灯初上,三人组还在加班,就在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时,一个爆料电话意外打来,听对方焦急的语气不像是恶作剧,来不及问询对方是否报警,梅玲当机立断地表示这边交给她,让叶子和马文勇立马赶去凤凰山。
夜色茫茫,采访车一路疾驰,两人神经紧绷,不发一言。其间,叶子加上丰先生,通过对方的三两条语音,叶子大致理出了一个头绪:丰先生和表侄去加油站,撞见几个醉酒的混混调戏女加油员,遭到拒绝后,恼羞成怒地欲动手,丰先生劝说侄子不要惹祸上身,却拦不住。
“臭小子,多管闲事!你现在要走也没门了,给我往死里打!”一伙人手持刀棍,面带戾气,呈包围之势地拥了上来,小伙腾空而起,一个转身击中为首的纹身男,紧接着又是弯腰送出一记勾拳,然而毕竟双拳难敌四手,小伙落入下风。混乱中,他被铁棍重重地砸到头顶。温热的血水汩汩地涌出额头,咸咸的、涩涩的,顺着面颊缓缓地流到渐渐苍白的嘴角,轰然一声,他倒在肮脏的地上。
“宁,宁医生!……”
听闻那有如天籁般美妙的嗓音,他努力睁大眼睛,奈何眼前是一团模糊的红,在意识消失的前一秒,他听见有人在喊“叶子”。
原来天使的名字叫叶子。
四、往事如烟
警方赶来,将肇事行凶者上铐带走。几日后,加油站书记来到H城中心医院探望慰问,女加油员送去感谢信与锦旗,鸣报对此事进行了表扬性通报。
也许是许久没有阅读纯文学作品的缘故。阅读这篇的小说的时候,会有跳过一些环境描写的冲动。有时候觉得,小说里过多好环境描写,反而会扰乱读者的思绪。(个人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