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蒸饼，普普通通，算不上什么美味佳肴，但它却是我最爱的一道吃食。
　　 又是一年中秋到，超市的月饼就像一场盛大的美食博览会，包装精美，馅料多种多样，适宜馈赠亲朋好友。但我对这些月饼兴味索然，我的心早就飘向儿时外婆做的蒸饼。月饼是商业化的应节食品，而外婆做的蒸饼，才是我心中中秋的专属味道，那其中满溢着温暖的回忆和质朴的爱。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物质匮乏，农村人生活条件有限，中秋节到来，只有走亲访友才舍得买月饼。月饼种类也十分单一，馅料大多用青红丝、白砂糖，远不及现在丰富，味道和点心别无二致。那时农村的大多数家庭每到中秋前夕，都会蒸一笼蒸饼，它承载着一家人对节日的憧憬和美好期待。
　　 在我五六岁时，父亲常年在外打工，母亲忙于家务和田地劳作，无暇照顾我们，我便跑到外婆家蹭吃蹭喝。
　　 外婆家在村南头，我们家在村中央，中间隔了十几户人家，不过几分钟的路程。
　　 外婆格外疼我。每次我去，她总会像变魔术般给我拿出几块糖果或红枣核桃，经常还会留我吃饭。
　　
　　 二
　　 外婆厨艺精湛，而她做的蒸饼，更是一绝。
　　 中秋将至，外婆提前三四天就开始做准备。她先将面轻柔地唤醒，让它在温暖的怀抱慢慢舒展。面醒好后，被端上案板。外婆熟练地揉匀，那面团在她的手下就像一个听话的小娃娃。接着，她拿出准备好的精盐，那是蒸饼的主要调味品；还有炒熟擀碎的芝麻，仿佛是黑色的小精灵，茴香则像绿色的小仙子，它们被揉进面里。外婆揪出大小相同的面剂，擀成大小、薄厚相等的圆饼。擀饼时，外婆的动作行云流水，那擀面杖就像是她的魔法棒。面饼擀好后，双面刷上清油，再将它们层层垒叠，宛如搭建一座美味的小塔。
　　 我看得心里直痒痒，也想一试身手。外婆微笑着将擀面杖递给我，又拿来一个面剂。我兴奋地挽起袖子，学着外婆的样子，双手握住擀面杖的两端，一下一下地擀了起来。可是擀了许久，面饼却像是被调皮的小恶魔施了魔法，不是长一块就是短一块，形状好似一幅奇形怪状的地图，怎么也擀不圆。我累得额头上汗珠密布，手心也变得黏糊糊的。
　　 外婆见我不得要领，亲切地告诉我：“哪里不圆擀哪里。”说着，她一手握住我的手，一手扒拉着面饼。在外婆的悉心指导下，我擀得面饼渐渐有了圆的模样。
　　 这可真是“难者不会，会者不难”，跟着行家学，就像坐上了通往成功的直通车。
　　 眼看着外婆已经垒了三四摞，足以蒸满一笼屉，她才开始生火、烧水。水烧开后，外婆把装有蒸饼的篦子放入锅中，盖上锅盖，大火蒸四十分钟。
　　 还未揭锅，一股浓郁的香味就像一个调皮的小精灵，迫不及待地从锅里钻出来，直往人的鼻子里钻。揭开锅盖，一摞蒸饼恰似一个个饱满的麦垛整齐地矗立着，又像是用蒸饼搭建的小巧可爱的茅草屋。那热腾腾的雾气裹挟着蒸饼的清香，麦香味混合着芝麻、茴香的香气，令人垂涎欲滴，味蕾就像一个个欢快的小舞者在舌尖上跳跃。
　　 当我刚想伸手取一张满足自己的馋虫时，外婆轻轻拍了一下我的手，嗔怪道：“馋嘴猫，急什么？烫，等会吃！”
　　 外婆小心翼翼地将篦子端出来放在案板上，篦子上的袅袅蒸汽如同仙境的云雾。等蒸汽散尽，只剩一点余气时。外婆这才掀开最上面的一层蒸饼，从中间给我取下一片，卷上刚炒好的香喷喷的土豆丝，双手递给我：“小馋猫，赶紧吃吧！”
　　 我忍不住好奇地问：“外婆，你咋从中间给我取呢？”外婆慈爱地说：“傻孩子，最上面有饼皮，没有中间的好吃。”我恍然大悟，外婆对我真是用心良苦。
　　 此刻的我早已饥肠辘辘，馋虫蠢蠢欲动，只是怕烫才强忍着。看到外婆递来卷好的蒸饼，我再也按捺不住，大口大口地吃起来。蒸饼的清香，夹杂着花椒叶茴香的浓香，还有土豆丝的香味，如同一场美味的聚会，让人沉浸其中，仿佛世间再无其他美味能与之媲美。
　　 我小时候，家里人口众多，父亲在外打工收入微博，还是常被克扣工资。母亲在家忙碌不停，勉强维持生计，我们交学费有时还需向亲戚朋友借。平时的伙食都是蔬菜、红薯、玉米、高粱之类的，地里的收成根本不够一家人糊口，吃蒸饼简直是奢望。而外婆家情况稍好，经常资助我们家。在我的记忆中，外外婆最疼我了。
　　
　　 三
　　 中秋的月夜，静静得像一幅水墨画。月光如水般倾泻而下，给周围披上了一件银色的纱衣。
　　 我们两家人围坐在一起，皓月当空，如水月光，院子里洋溢欢声笑语，大家吃着蒸饼，嗑着瓜子，欣赏着明月。
　　 我拿起一块蒸饼，轻轻咬一口，香气扑鼻，那口感既劲道又美味。我忍不住问外婆：“外婆，为什么中秋节要吃蒸饼呢？”外婆微笑着说：“蒸，象征着蒸蒸日上，寓意生活越过越好；饼，就像一个家庭，圆圆满满，幸福美满；蒸饼，代表一家人和和睦睦，齐心协力，生活就会过得红红火火。条件好的人家吃月饼，咱们吃蒸饼，一样能过个美美的中秋。”外婆抬头望着天上的明月，她喃喃自语道：“要是你大舅在就好了，他也能和我们坐在一起，赏着明月，吃着蒸饼。”月光洒在外婆脸上，她的眼睛里有晶莹的泪花在闪烁，但那更多的是对大舅的思念。
　　 外婆原本有两个儿子，在母亲只有五六岁时，河南闹饥荒，外婆和外爷便来到陕西安家落户。
　　 六月天气，骄阳似火。大舅独自一人乘坐拉煤的大卡车从河南赶往陕西找爹娘。途中他又饥又渴，身上仅有几块钱，那可是他一路的盘缠，他怎舍得用来买水喝。在朱仙镇，他来到河边，像一个在沙漠中跋涉许久的行者看到了绿洲，迫不及待地捧起水“咕咚咕咚”地猛灌，然后又洗了把脸，似乎瞬间凉快了许多。然而，没几分钟，一阵剧痛便在腹部蔓延开来，大舅痛苦地蜷缩成一团，那单薄的身躯在烈日下瑟瑟发抖。
　　 当地村民急忙将他送到医院，医生说大舅是喝水太猛太多，肺部受到强烈的刺激导致破裂，最终医生也没能挽回他的生命。
　　 由于路途遥远，外婆一家未能见到大舅最后一眼，后来听当地的人说，一对好心的教书先生将大舅简单下葬了。
　　 听到此噩耗，外婆伤心欲绝，思念过度，积劳成疾。看着整日以泪洗面的外婆，母亲很是心疼，她不住地劝说外婆：“娘，大哥已经离去了，你这个样子身体会垮掉的，大哥在那边也会放心不下的，他也不忍心看到你伤心难过的样子。你一定要振作起来……”
　　 看着偎依在身边的二舅和母亲，外婆心疼地将俩孩子拥入怀中，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是啊！你大哥已经走了，我还有你们，你们是娘的全部希望。娘还要好好地活着，坚强地活着。”从那以后，外婆慢慢从失去大舅的悲伤中走了出来。
　　 她不再流泪，而是更加勤快，啥活都干，脸上渐渐有了微笑。看到外婆慢慢转变过来，母亲和二舅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外婆心里似乎燃起了生活的希望，她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母亲和二舅身上。她把全部的爱都给予了孩子们，对他们更加关爱。
　　
　　 四
　　 每到中秋节，外婆总会雷打不动蒸一锅蒸饼。一方面是为了寄托对大舅的思念。她说，大舅小时候特别爱吃外婆做的蒸饼，每次吃的时候都像个小馋猫，眼睛里满是满足和幸福。另一方面是为了一家人能团团圆圆过个中秋节。
　　 中秋夜，外婆会做几样菜，大家围坐在一起，一边赏月，一边听外婆讲故事。那时的月亮又圆又亮，吃着蒸饼，听着故事，枕着月光，我渐渐进入梦乡……
　　 后来我成家了，家里条件渐渐变好。每到中秋，我总会想起外婆的蒸饼。我会买上两盒月饼，给外婆一盒，给母亲一盒。外婆看到我买的月饼，总会说：“你妈和你小姨都给我买了，你也买，多浪费钱呀！”可她不知道，在我心目中，她做的蒸饼，才是世间最珍贵最美好的记忆。
　　 如今，外婆已经离开我们十多年了。每逢中秋，母亲也会像外婆那样早早蒸上一笼蒸饼。
　　 中秋夜，月光下的餐桌上摆满了饭菜、月饼和蒸饼。一家人围在一起谈笑风生。只是，再也看不到外婆那慈祥的笑容，听不到她讲述富有生活智慧与亲情的故事，感受不到她充满爱意的抚摸。
　　 恍惚中，在清朗的月色中，我仿佛又看见外婆忙着做蒸饼的身影。锅里冒着缕缕雾气，那一摞摞蒸饼是那样诱人，清香四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