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奖】棒子面忆事(散文)
在我国北方,人们习惯称呼玉米为“棒子”。走在早秋的街头,你会听到:“棒子,嫩棒子,又甜又黏的嫩棒子。”收秋时分,走在乡间地头,你会听到:“诶!他婶子,棒子弄家去了吗?”秋收后,走在街头巷口,你会听到:“干嘛去?老嫂子?”“咳!这不磨了点棒子面儿喝白粥(理论上白粥是白面粥,但我们当地方言习惯把玉米粥叫作‘白粥’,有些乡镇喜欢叫‘糊涂’)。”
此刻,主角“棒子”把乡愁具象化。想象一下,如果此时的你,在异地他乡听到这几句话,思绪是不是瞬间就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陶醉在嫩棒子的清香里,沉浸在丰收的氛围里,舌尖处弥漫着白粥的细腻顺滑,身心俱得一份闲适舒爽。
上午正在店里看书,邻居小迪来找我帮忙,帮她参谋一下店里货架布局。忙完后,小迪老公小宽问我要不要玉米面?我连连摆手拒绝,在农村长大的我,怎么会新鲜这个?但他还是跑进厨房去拿。小迪则说,她家的玉米面跟平时的不一样,是刚下来的新玉米磨的。我连忙说,玉米还有啥不一样,只要不是黏玉米,其他也没啥区别。她继续解释道,这是她家老爷子专门自己磨得白芯玉米面,专门留给自己人喝的。
据她说,近几年人们发现红芯玉米产量相对较高,所以种植的比较多一些。而白芯玉米和小时候的品种接近,产量上稍逊一筹,但口感好,磨出来的玉米面熬粥比较香。就两种玉米产量问题我专门查了一下,网上也是众说纷纭,也有的地区反映白芯玉米产量高,对于产量来说,或许品种不是唯一的因素,还有一些地域因素。小宽提出一兜玉米面,虽我一再婉言谢绝,奈何二人太过热情,最后恭敬不如从命,只好接受。
小宽还幽默地开玩笑道“这是我给你‘面子’你不能不要。”我回到家把玉米面递给妻子,妻子和我的反应是一样的,玉米面有啥好新鲜的?当我解释这是白芯玉米,她也略有惊讶,说好久没有见白芯玉米了,中午就熬点白粥尝尝。
午饭时分,妻子把几张菜饼与三碗玉米粥端上餐桌。或许是新玉米的原因,玉米粥在洁白的陶瓷碗里显得金黄发亮。妻子说粥熬得稠了点,的确这样,因过于粘稠,轻微晃动汤面竟纹丝不动,像一个圆形的大金锭子。我迫不及待地端起碗喝了一口,细细品味,的确如小迪所说,她家的玉米面和平时的不一样。细腻、粘糯带着玉米的清香与淡淡的甜味。此时此刻舌尖上的味蕾被美味覆盖,从齿间到喉咙弥漫着来自原野最淳朴的清香久而不散。随后又从喉咙流向胃里,一路暖暖的,给人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
说到玉米粥,我其实对它并不是特别喜欢,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小时候家里几乎顿顿喝它。尤其是在冬季,每天早上醒来,我都会赖床在暖暖的被窝里听着母亲忙碌着,听着锅盖与锅沿打着招呼,汤瓢与碗套着近乎。我会把头伸出被窝,询问母亲今天做的什么饭?母亲边忙碌着边说道。
“冬天还能吃什么?当然是熬的白粥呀。”我随后失望地回应一句。“哎呀!怎么又是白粥呀?顿顿喝白粥!喝得我脑子都黏糊了。”
母亲噗嗤一笑。
“你这小鬼头,白粥怎么了,冬天喝喝多暖和,快起,我给你还砍了几块地瓜呢。”
对于每天喝玉米粥,我是极不情愿。当时在冬季的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顿顿都喝玉米面白粥。尤其是老年人,喜爱程度简直让人匪夷所思。吃着玉米面窝头,玉米面饼子,再喝着玉米面白粥。好家伙!这不就一桌玉米盛宴吗!
有时候盼望着去走亲戚,期待能改善一下伙食,最后希望变失望,竟还是玉米粥!当看着大人们把嘴放在碗沿上,一边吹着热气,一边咕噜咕噜地喝着,哪怕粥很烫。当时奶奶还教我,如果怕烫可以转着碗喝,喝完这一圈下一圈又凉了,循环下去,一会儿就喝完。我终于知道爸爸喝粥的坏习惯是跟谁学的了?看大家喝得如此享受,我也只好强压心中的不满,跟着喝下去,但几乎从没喝完过,每次都要剩上半碗。
当瞥见母亲瞪我一眼的时候,我会说,这白粥太划嗓子了,我咽不下。母亲会嘴角微微上扬,不屑地说道。
“农村孩子哪这么矫情?这要是搁到以前,先把你饿死。”
母亲所言非虚,她之所以这样说,是有根据的。五六十年代,土地贫瘠,物质匮乏,庄稼收成惨淡,生活条件艰苦,很多人家都吃不上饭。尤其是五十年代末期至六十年代初期,天灾人祸,粮食几乎绝产,当时人们主要以地瓜,高粱充饥,更有甚者靠树皮,野菜艰难度日。那会儿能喝上一碗玉米面粥,简直是盛宴了。
我之所以说玉米粥划嗓子也是有根据的。当时的玉米面因磨坊技术有限,磨出来的玉米面都比较粗,熬出来的粥也不像现在这么金黄,而汤色发白,并有一些褐色杂质,不知是玉米粒皮还是玉米胚芽处的残留物。喝完之后,碗底总是分布着金色和褐色的渣子。说到因嫌弃粮食粗劣而难以下咽,我就想起《四世同堂》里祁瑞瑄的女儿小妞子,就是因为吃不下日本人发放的粗粮,而被活活饿死。我有幸生在了比她好的年代,虽然也是粗粮至少是粮食。当然现在的玉米面比我小时候又好了不止一个档次,磨房技术越发成熟,磨出的玉米面也越来越细,不仅没有任何的渣,并且几乎追上了豆面和米面的细腻。
当时,村里不算富裕的家庭,玉米面几乎被当做主食。曾经我家也有这么一段难忘的经历,那时候好一点的麦子都拉去交了公粮,剩下为数不多的也舍不得放开吃。记得父亲每次蒸馒头都要在白面里掺一些玉米面,以减少白面的用量,还会蒸一些窝窝头。他们吃窝窝头,而让我和小妹吃白面与玉米面掺和的馒头。吃个三五天还行,但长时间吃下来就有点吃烦了。
掺过玉米面的馒头,不再像纯白面馒头那么细腻,缺少了白面的筋道,刚蒸出来还好,如果凉了馒头就开始发散,面渣粗糙,让本就矫情的我难以下咽。当时农活多,父亲每次还会蒸制很多,存放起来以备急需。放几天的玉米面馒头更加的松散,跟吃窝窝头也差不了多少。晚上放学后,孩子们都着急跑回家拿个馍,拿块老咸菜,再返回街上找小伙伴们玩。很多时候我都不好意思拿着出去,因为人家拿得不是包子就是花卷再差点也得是馒头,而我家却是硬邦邦的两掺馒头。
小伙伴们一手拿着馒头,一手拿着纸牌,而我一手拿着“馒头”眼睛却瞄着人家手里的花卷吞咽着吐沫。他们的馒头散发着特有的面香,不时钻进我的鼻子,挑衅着我的味蕾,竟让我无法专心致志地砸纸牌,以至于每次都是我输。有时候偶尔赢了,我会用纸牌换他们的馒头,或许他们也吃习惯了,倒不吝啬,不仅换给我,还会换走我的两掺馒头,竟然说好吃。后来我就想办法跟他们换着吃。每次去走亲戚,别说菜肴怎么样,单就是馒头或包子就足以让我兴奋不已。现在想来,当初父亲母亲吃得可是窝头,我讨厌的两掺馒头他们却舍不得吃。
后来随着家境渐渐变好,我家也吃上了白面馒头。但我们村里有一位村民,家境条件比我家还贫困很多。当时为了让自家男人能吃饱饭干活,她就把馒头和窝头留给自己男人吃,而她就用玉米面做粥喝,确切来说是吃而不是喝。为了能够抗饿,她会把玉米粥熬到特别粘稠,达到能插住筷子的那种境界,然后用筷子夹着吃,以至于后来因喝粥多,从几十斤胖到了二三百斤。是不是玉米面的营养价值高,我就无从考究了?反正她是真胖了。
现在生活条件越来越好,不管是主食还是粥类,也都越来越精致。就连白面也都画上了等级,人们都开始吃高级面粉,汤粥类也从单一的玉米面增加到了豆面、米面。生活条件提高了,人们的身体却出现了亚健康。胆固醇高、嘌呤高、肥胖、血糖高已屡见不鲜,并且越来越大众化。此时人们才开始注重养生,开始尝试吃粗粮。比较常见的有玉米面、小米面、豆面、高粱面、荞麦面、莜麦面、黑豆面、黑米面……
渐渐地这些粗粮,开始被制成精美的食品。尤其现在一些高级饭店,开始把粗粮搬上宴席。窝窝头、玉米饼、荞麦面条、杂粮包等。很多农村朋友去城市走亲戚,也会把玉米面作为特产带上一些。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吃粗粮,让人不解的是,目前这些吃粗粮的大军里,大部分都是当年那些吃粗粮的人了,难不成当年的苦,他们还没有吃够?
夜幕降临。走在异乡的街头,听到那声熟悉的吆喝,仿佛走进熟悉的巷口,结束一天的劳累,捧起一碗热乎乎的玉米粥,我看到一张张脸在氤氲的香气中显得越发柔和。餐桌上,金黄色的窝头和一碗金黄色的粥,诉说着一段让人难以忘却的岁月。我无法断定这些食客是在忆苦思甜,还是真正喜欢这改良后的美味。
我更无法完全去解读“棒子面”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