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奖】徽刀(散文)
2010年我刚搬进新家时,屋里的家具是新的,厨房里的用具也是新的,唯独菜刀是旧的,握在手中沉甸甸的,灰扑扑的带着岁月浸染的痕迹。听妻子说,有天她把刀拿楼下找磨刀的师傅磨刀,师傅直夸刀不错,是有名的徽刀。看着磨得亮睈睈的菜刀,我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购买这把菜刀者老杨的身影,久久不能散去。
徽刀是2004年秋天在信阳电业局工地老杨负责做饭时买的。老杨名叫杨再林,固始人,经人介绍来我工地干力工。他的脸膛黑里透红,头发蓬乱,说话声音瓮坛般低沉,仿佛嗓子被高温灼伤过。老杨刚过来时,我正在工地上接些支模的小活干,由于干的时间短,工人无法稳定,不停变换,所以工地也无法稳定,不停选择转移。老杨并不嫌弃,无论好坏,一直跟着我。老杨平日里话很少,和我交流不多。何况,我忙于选择活路、寻找工人,常常心力交瘁,老杨似乎更不愿意打扰我。
2004年夏,我在郑州新一中建设项目中接了点活,工期很紧,可工人一直到不了位。我去周口找工人时,手下还有惟一的兵就是老杨,当时大姐夫和外甥正准备从杭州过来。我和老杨说,姐夫来了替我接待安排一下,如果我不能及时赶回,希望你们坚持住,等我回来。老杨畅快地答应了。可最终我却没能调来兵,姐夫和外甥没能等到我回来就走了。我回来后老杨说,我劝你姐夫很多,可并没能让他们留下来。老杨显得有些惭愧,感觉对不起我的托付。老杨的举动反倒让我感到羞愧。姐夫和外甥来的几天,老杨多次掏钱陪姐夫和外甥去饭店吃饭,尽可能的通过情感沟交流希望他们留下来。最后造成的结果是因为我的能力不够,姐夫的决定可以理解,和老杨没有任何关系。当时,明知我已经找不来工人,老杨也可以像姐夫他们一样,选择离开。权衡利避是人的本能,即使老杨此时选择离去,我同样理解,不会有任何埋怨。可老杨没有离去,看我沮丧的样子,反而开导起来,讲了许多他的事情。老杨说,他和妻子都是下岗工人,只有一个女儿在北京打工;刚下岗时,感觉天塌了一般,日子很难,没有生趣;走出来后,觉得天地一下子宽好多。那天,老杨第一次和我在小饭馆里喝了许多酒,他打开话匣子,像个老大哥一样对我说,人没有一帆风顺的,现在这些算啥,我相信你将来一定能闯出名堂。
此后,老杨陪我去新乡工地,那个工地干了短短一个星期,因为活难干,工人施工力量不足而退场。回到郑州徐砦租居处,又剩下我和老杨两人。为了减省开支,我们自己做饭吃,多是老杨下厨,他做的饭菜非常可口,我们常常喝些酒解闷,闲谈间老杨总安慰我不要灰心。到了秋天,终于等到了一个机会,我和老杨带人去了信阳市电业局工地,因为没有做饭的师傅,老杨便自告奋勇干起来。厨房用品和食品都由老杨采购,他总会利用自己的经验和细心,买到物美价廉的物品,然后将采购单据及时上交说明,从不拖拉。老杨做饭干净利落,调料准备充足,做起饭来有条不紊,每顿总做出几个可口的菜,而且菜品不断翻新,因此大家对他做饭都很满意。这时,通过闲谈我才知道老杨以前干过厨师,但他从没有显摆过自己的厨艺。老杨来到的这段时间里,我不停地奔波在绝望与希望间,从一个工地换到另一个工地,疲惫痛苦时甚至怀疑自己的选择,能不能继续坚持下去。现在总算找到一个可以安稳下来的地方喘口气,每天忙碌归来,总有老杨做好的饭菜调理胃口,顿感奔波的辛苦洗去,有种难得的踏实。
有时,命运就是很无情,从不会按照你理想的方向前行。我所希望的踏实只过了一个多月就化作泡影,我跟随的老板班组人员一直上不齐,虽然想了很多办法,仍然满足不了甲方的进度要求,项目部决定跟换队伍,我又一次成为不幸者。退场善后的日子里,工地和生活区整天有工人为讨要工钱吵闹,我配合着老板努力做工人的工作,虽然自己心里无比苦涩,可还要想着顾全大局。老杨这时更是默契配合,每天照常做好饭菜,尽可能多换花样,希望以此减少些工人的怨气。到了晚上,当吵闹的工人走掉,只剩下我和老杨时,我才感到无法排遣的忧愁袭来,觉得前方又是一片看不见的渺茫。老杨还是很平静,平和地和我闲聊着,说些宽慰的话,如此更加让我惶愧。人处在无边的暗夜之时,感觉自己衰弱到一根稻草就可以绊倒,这时,哪怕是一丁点的温暖,也足以让人觉得是无限的光芒。我就像落拓的乞丐,没有一点能够为老杨负责的能力,他却不以为然,以见惯风雨的姿态,总是想法为我消解内心的烦忧。
磕磕绊绊的处理完工地的事情,准备从信阳回郑州之前的下午,我邀请老杨陪我去工地对面山坡上的晴雪陵园走走。按说,我的想法应该得不到老杨的支持,无缘无故的去陵园玩,似乎不是正常人的思维。我之所以选择去那里,看中它是一座可以远望的山,且距离工地很近。老杨没有拒绝,默默跟着我。晴雪陵园的山上长着茂密的松林,挨着松林是一排排白色的墓碑,对着温柔瑰丽的小城,让人觉得死去好像也不那么哀伤。长眠者和活着的亲人日日相望,如同洁白的云朵停驻心间,也像不染尘埃的白雪,带着清冷静美,让人生出悠悠遐思。我在心中品味着陵园的名字:晴雪。带着诗意的浪漫,满山的绿搭配着满山的白,生死之间没有令人恐惧的隔阂,像是一场自然而然的轮回。如果我用尽所有的努力,依然跋涉在泥泞之间,如果生命注定要迎接风雨,我又何必怨叹命运的不公?迎着阳光,迎着微风,面对恍若白雪般干净的世界,我心中的万千愁绪竟然消逝。秋日阳光下,安静的小城仿佛消去纷繁吵扰,我的心里一时也再无忧伤,生出些淡然。老杨一路跟着,很少说话,我们共同感受着一种超然的静。偶尔有凭吊祭奠的人走过,也是静静的,脸上带着肃穆。我想,如果人有心结难以打开时,最好的方法莫过于和远去的亲人对话,人生,没有什么不能释怀,也没有比生死更重的包袱。我坐在山顶的草丛中,听风悉嗦吹过,放眼申城,高低错落的建筑,西面贤山在阳光下显露出没有一丝尘杂的美。我感到眼睛有些酸涩,胸腔里涌动着一股热流,滞重的身躯突然变得很轻,然后慢慢飞升、飘散。
从信阳回郑州后的第二年,老杨跟着我在沈庄工地干了几个月,那个工地最后的结局也不是太好。此后,老杨因为家里有事就和我分手。2009年春,久未联系的老杨给我发了条短信,说他在安徽佛国仙城九华山,向我问好。此时,我已成家,儿子四岁,依然在工地间辗转,相较过去有些好转。难得老杨记挂,我向他回以问候,老杨说一切都好。老杨的信息让我很久不能平静,许多往事又不断想起。从我只身出来闯荡开始,经历的苦难无法细数,现在想来已经感觉不到很深的伤害,反而像开在暗夜里的花,虽然看不见姿态,却分明可以闻见芬芳。这么些年,我不停的在一个个地方间转换,结识过许多人其中有些再未联系;搬过许多次家,扔掉过许多东西。这把徽刀不知缘何却保存下来,连同它留下来的还有老杨的影子和记忆。老杨跟我时,总想着花最少的钱办最好的事。当时在信阳时,老杨无意间购买到这把刀,也许经过他精心挑选,反复争讨过价格。如果不是听妻子偶然说起,我可能永远都不知道,这把刀竟然挺有名气。生命前行中,不经意间总会失去很多,也会错过很多,只是后来在某个刹那间才发现,原来错过的多么难忘,时光再也无法重回。
一路走来,许多人和事走马灯般流走、亦如流星,划过的痕迹有长有短,老杨是其中始终难忘的一抹亮色。如今,十多年时光又过去,不知老杨怎样,是否一切安好?
2024.11.3日.夏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