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之外，花林尽头，风沙弥漫地，有一座古城。它何时建成，为何荒废，无人知晓。如何知晓呢，数千年了，没有人踏足过。青山奇秀，一番攀爬后，山顶临风而立，俯瞰群山连绵，豪情万丈。水中泛舟，疾流惊险，缓流惬意，皆有妙趣。落英缤纷的花林更不用说了，花映人面，花影摇曳，花香满衣，引无数爱花惜花之人竞折腰。相比之下，它过于乏善可陈。陪伴它的，是旷古不歇的风沙，从春到秋，从夜到昼。还有那轮落日。这里的天色总是昏暗晦涩，隔着漫天风沙望去，太阳无论在东方还是中天，都是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偶有号角从远处传来 ，被风撕得七零八落，似无处安身的游魂。是的，游魂。令古城惊奇的是，那轮胭脂红落日刚从东边地平线探出鬼鬼祟祟的头颅，城门前出现一个人，一个游魂一样的人。这人背着沉沉的行囊，衣衫褴褛，发如飞蓬，脸上沾满沙尘，眼睛却是明亮的。不毛之地，出现一处栖身之所，它找到救命稻草了。古城促狭地想。这人从外貌看不出性别，在古城眼里，不过是一个长脚能动的活物，与冬日南翔的雁，昼伏夜出的狐，并无区别。斑驳的城门虚掩，那人走了进去。
　　 远来是客，古城并不吝啬。房屋虽破败，总比荒郊野外强一些。树上野果零落，还是能充饥的。河中鱼即便不肥美，也算荤腥啊。那人如果脑子够用，飞禽抓不住，走兽总行吧。祸福有命，死生在人，就看它的造化了。饿死冻死或病死了，是它命该如此，怨不得它这个衰朽老迈的荒城。若它命大，自己多个唠嗑的伴。几千年了，不曾见过一个人，古城有些孤寂。一天，两天，十天过去了，那人不只活着，还活的很好。它作息规律。早上在鸦雀的聒噪中起床，啃着野果等游鱼上钩。简单的早饭后，蹲在河边发呆，间或从随身的行囊里取出一些桦树皮描画一番，直到日上中天。然后，起身，拂掉衣服上的草屑和尘土，寻找果腹的东西。吃完了，继续发呆，描画。一棵树，一朵花，一丛草，它一看就是半天。对着灰蒙蒙的天空，它也能盯老半天。脖子不疼吗？真是个怪人。怪人总比没人强，古城比之前多了些生机。一个圆月高悬的夜晚，风沙小了不少，城中景物隐约可辨，世界难得静谧祥和。怪人依旧对着月亮发呆。沉默千载的古城突然想说些什么。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古城说，也不管人家愿不愿听。许是与人隔阂时间过长，它有些词不达意。不是一个，而是一个接一个，如同做工拙劣的九连环。在它的讲述中，夜色里的城池有些失真。能说些什么呢，无非是它自己，以及曾居住在它身体里的人。最初他们一砖一瓦，胼手邸足，在这荒寒塞外终于建成这座城。他们额手相庆，喜悦之情难以言表。自此，再不用受风雨之苦。城门关闭，豺狼虎豹无法入内。他们珍爱它，如同珍爱自己的眼睛和身体。坚固高大的城墙，平整顺畅的道路，日益繁华的街市，动荡世间他们自己亲手建造的避难所，美丽的桃源。它一天天繁荣富庶，房屋结实精美，树木挺拔秀颀，店铺林立。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日勤恳劳作，节日张灯结彩，尽情享受难得的欢乐。以为日子会一直继续下去。事情从哪一天起了变化，也许年代久远，古城也说不清楚。张家嫌李家宅子比自己的气派。王家怨自家的田地比不过赵家收成好。周家姑娘在脸上扑了半盒粉，左瞧右看，就是比不上吴家嫂子白皙。诸如此类的，还有很多。人们心中的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吵，连本该安静的夜晚都.充斥着喧嚷吵闹。古城真怀念以前的时光啊。不平则鸣，白天想了，梦里吵了，事情并没有结束。人们很快就付诸行动。他们的脑力，精力，体力，在这些事上，与祖先建城相比，一点也不逊色。在他们寸土必争，锱铢必较的时候，古城感觉从什么地方传来阵阵刺痛。它忍不住抖了一下，啪，城头最高处跌落一块砖石，断为数块。嫉妒，贪婪，猜忌，背叛，争斗，如同瘟疫在城中肆虐，甚至流血，死亡。农夫无心耕种，士兵懒于操练，官员们只关心自己的等级和俸禄。即便如此，古城的盛名还是吸引了一支常年游荡在边塞的外族。他们听闻这里兵强马壮，繁华富庶，做了充分的准备，攻城。马嘶人喧声惊醒了宿醉的守城兵士，火弩如雨，破空而来，城楼陷入火海中。战斗没有持续很长时间，胜利者失望地发现，这座城不过如此。劫掠一空后，他们扬长而去，满目疮痍的城池被远远甩在身后。讲到这里，古城沉默了，月亮隐入云层，大地黑暗寂静。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那人突然开口了。不是哑巴呀，古城兴致被提了起来。后来，后来呀，幸存的人们并没有好好想想为何出现这样的场面，也没有重建家园。他们诅咒它，是座不祥的城，只会给他们带来噩运的城。远离是最好的结局。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是继续流浪还是建了新的城池。不对，应该是他们的后人，当年离开自己的那些人怕早已同这风中尘沙融为一体。自己真是老糊涂了。
　　 城中景象再次清晰起来，月亮穿透云层，皎洁的月光洒在那人脸上，洒在它缓缓流下的泪水里。我没有故事，就说说我自己吧，那人说。我的经历里没有惊心动魄，生离死别，只是寡淡无味的白开水，你有兴趣听吗？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古城说。好吧，那就讲讲，那人说。它居住在一个小村落，这些年走过很多地方，再也没遇到过那样的地方。它声音轻而缓，似乎怕惊飞了记忆中的故园。那里群山如黛，一条小河绕村而过。山间泉水甘甜，累了渴了，掬水而饮，乏累顿消。山风过处，长草起伏如绿色海浪，野百合星星点点，散落其间，万绿丛中数点红，煞是好看。牵牛花朝开暮合，粉，红，蓝，紫，篱笆，山坡，路边，随处安家，美得杂乱无章。秋夜流萤点点，丝毫不逊色于天际星辰。它原以为会在那里过完一生，老师的到来，改变了原有的轨迹。老师为避战乱，来到小村，带着很多用绳连结的竹片，上面画满一种叫字的符号。老师说那是竹简，用来帮人们记住一些人和事，防止遗忘。自此，它跟着老师学习这些符号，慢慢看懂了竹片上描画的东西，甚至自己也能在桦树皮上涂涂画画了。一个全新的世界，确切地说是全新的小村，在眼前展开。这里的一草一木充满生机活力。平日看似静默的群山，四季衣袍变幻，上演规模宏大的剧目。河水昼夜不歇，每一刻的水流都与前一刻不同。流云用舒卷行走，花朵用开谢行走，它用文字行走。它描画草木山川，牛羊乡邻，他们的荣枯与动荡，喜乐与哀愁，乐此不疲。这里面接近一半树皮画的是它的故乡，它轻轻抚摸着辨不清颜色的行囊，不清楚情况的还以为那里装着稀世珍宝。有时看着水面落花悠悠，流向远方，我心中不免羡慕，那人继续讲述。也许我在那里太久了，久到再好的风物人情也厌倦了。我向老师说明去意，老师很长时间没有言语。一声叹息后，老师说，出去看看也好，我是走不动了，这里就是我的归宿。不久，我离开家乡，那人继续说，记得彼时烟雨迷蒙，远处山峦罩在雨雾里，隐隐约约，看不真切。年轻的心雀跃着，对云雾后面的景象满怀期待，那定然是全新的，迥异于小村的世界。一路行来，的确是遇到许多有趣的奇人异事，精彩的风物人情。我细致描画他们，对于一个善于遗忘的人，这是一种不错的法子。路上遇到了一些同它差不多的人，他们翻看对方行囊中的树皮，竹简。那是他们认识记录这个尘世的方式。许是最初生活环境的不同，他们脾气秉性各异，即便对于极为接近的人事物，描画的样子也会有差别。唯一相同的是，他们喜欢这样的方式，阅读，思索，描画。世界不再乏味，一切被赋予无尽的生机和意义。当然，人无完人，物无尽美。有时，他们彼此嫌恶厌弃，相处并不愉快。间或疾风冷雨跑来考验人的意志。这时它特别怀念家乡，它的宁静祥和，与世无争，心中永远的桃源。你后悔吗？古城雪白的胡须在风里飘动。有一点吧，那人说，若我一直留在家乡，遗憾会更多吧。是这样啊，古城长吁一口气，心中释然。想来它全心庇护过的子民只是为一生不留遗憾才离它而去。也许他们或后代建了一处美丽的村落，眼前这人就生长于那里。千年后，因为风沙，或是冥冥中未知的力量，这个游魂样的人，来到这里。它给这人许多故事，这人回它一个温暖的解释，自此，心不再荒凉。有时，和解只是一念间的事。
　　 接下来的日子，如古城所料，那人除了必要的吃饭睡眠，所有时间都用来描画那些故事。那人来时是初秋，画着画着，雪花落下来了。这是几千年来古城见过的最大的一场雪，铺天盖地，浩浩荡荡。雪花在朔风中翻卷，坠落，覆盖在苍老挺立的城墙上，覆盖在木叶落尽的枝桠上，覆盖在枯草丛生的郊野上。落吧，古城喃喃自语。它知道，对于这片原野来说，雪与阳光同样重要。雪水融入地下，及时为原野补充新鲜血液。漫长的寒冬后，白雪将用它的消融，迎来一个色彩斑斓的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