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一眼望不顶的大山，墨绿、苍莽。山腰上有一块开垦出来的小土坡，地刚翻过，松松软软的，泥土中飘着青草香。少年阿金正心不在焉地种红薯。种红薯是师父的决定，阿金可不想种红薯，他懒懒散散地将几个红薯种埋在土里，便到旁边的树荫下坐了下来，心事重重地朝远方出岫的白云望去。缥缈的白云是温柔的手，是飘忽的梦，是让人心醉又让人心碎的秘密。阿金不禁看得痴了。
　　 阿金本是一个非常朴实的孩子，长到十五岁，从来没有想过要走出海源寺。自从他三岁被自己的亲生父母送到寺里，阿金就一直在那平静地生活着。海源寺说是一个寺，其实很小，除了初一、十五有人来进香，平时少有人来。别人或许觉得那里的生活单调，但是阿金不觉得，阿金每天要做饭、扫地、点香、上灯油、种菜、除草……这些事像一个个不同的色块填充着他的生命世界，充实而温暖。他的师父，也这样充实而温暖地做了几十年，并且会一直继续下去。阿金从来没想过，山外的世界，竟然不一样。
　　 给阿金的世界带来龙卷风的，是一个留着卷发的中年男子。他是来拜菩萨的，他对师父说自己很诚心，是从上海那边过来的。师父便说上海有多少大寺庙，为何来到这间山间小庙来拜菩萨呢？那男子道这便是缘法。男子还说了什么，阿金记不清了，当时，他的心早已经被那男子送给他的小飞机模型抓住了。
　　 模型很小，流畅的乳白色机身，像蚂蚱的肚子。机身两侧，舒展着两个翅膀。那人说，乘着飞机就能上天，在天上看房子，房子就像小木块；从天上看人，人就像小蚂蚁。阿金心动了，真能飞上天空吗？天空，那是菩萨和佛祖待的地方，阿金做梦都想去。阿金不仅想在天上看像小木块一样的房子，像小蚂蚁一样的人，还想看看他天天跪拜的佛祖。
　　 阿金就这样红薯也不种，一个人恍恍惚惚地想着飞上天的事。太阳渐渐西去，凉风骤起，远处渐渐升腾起一股股袅袅的烟雾，温柔地缠绕着对面的山头。阿金觉得有些乏，干脆收了锄头和齿耙，背上剩下的红薯种回家。
　　 走至月亮湾，忽然听见不远处小山坡后传来一个女孩断断续续的哭声。阿金吃了一惊，于荒无人烟的野外遇见女孩哭泣，这场景无论怎么去想，都带着些悲情，更有浓得化不开的神秘，能够让人联想到无数带着暴力或者带着法力的故事。阿金的心砰砰乱跳，他把红薯种放在脚边的草地上，把锄头握得更紧，小腿颤颤的，慢慢朝小山坡走去。
　　 离得越近，哭声越响。阿金鼓足勇气，越过横在自己面前的小沟，翻到了小山坡的后面。面前是一个和阿金年龄相仿的女孩子，头戴一顶五色花冠，穿一件粉红色纱裙，纱裙外罩一件乳白毛衣。一双小腿裸露在外面，正滴滴答答地流血。女孩双手捂着小腿上的伤口，却怎么也止不住血，地上已是一滩嫣红。
　　 “你流血了！”阿金忽然大叫一声。这声音仿佛不是出自他的嘴，而是从他的心里蹦出来，他自己也控制不住似得。
　　 女孩本在嘤嘤呜呜地哭泣，这时，被阿金破空而来的叫声吓了一跳，便被按了暂停键似的，顿时没了声音。抬头看见是一个黑黝黝的楞头少年和尚，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正直愣愣地盯着自己小腿，也同样吓了一跳。“哇”，女孩又把之前的哭泣捡起来，并且哭得更大声了。
　　 “对不起，对不起，”看到女孩哭得更凶，阿金不知所措，他的脸涨得通红，“你没事儿吧？”
　　 女孩不回答他，继续哭。阿金把锄头放下，右手摸摸后脑勺，不知道该怎么办。过了一会儿，他蹲下身子，凑近女孩，想要将女孩的伤口看得更仔细一些。谁知女孩脾气挺大，朝阿金大吼一声：“你要干什么？走开！”
　　 阿金心里委屈极了，但是也不好发作，只是问道：“是被树枝划破的吗？”
　　 女孩听了这话，方才明白阿金并没有恶意。但是她仍旧没有直接回答阿金，女孩扭过头去，倔强地把头埋在臂弯里哭，仿佛阿金的问话让她更伤心了。
　　 阿金一时手足无措，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他忽然有些生气，提起锄头，背上红薯种就走。可他刚走了两三步，身后却传来女孩更响亮的哭声。那哭声，虽然并未明确地说什么，但是却也明明白白地展示着一种骄纵，一种全世界都要围着她转的霸道。阿金继续走，不理她，女孩的哭声越发响亮了，那哭声，高亢而柔软，仿佛一根藤鞭，将少年阿金紧紧捆住。阿金心中一动，再也动弹不得。过了半晌，方才把锄头和红薯种放下，转过身，朝女孩走去。
　　 女孩见阿金又走回来，哭声渐渐地小了，但是也不理他，她扭过头去，仿佛跟阿金赌气似的。那样子，并不像刚刚认识的人，倒好像认识了几辈子。阿金愣头愣脑地对女孩说：“你别跑，等我回来。”说完，便飞也似的往前奔。
　　 阿金要去找一种药草，那是一种能够止血的药草，就长在前面的悬崖的石缝里。此时的阿金已经化身为追风少年，宽大的衣袍鼓荡起来，轻盈又激越。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他像一匹小鹿在奔跑。到了悬崖上，他就像一个精灵，在灵活地攀爬。悬崖虽然陡峭，毕竟不是太高，再加上阿金平日攀山越岭，身形矫健灵活，所以没费太大功夫，阿金便采到一小把药草。阿金大笑着将药草高高举起，朝悬崖下的山谷大喊一声：“我找到了，哈哈哈。”山谷马上热情地回应他：“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阿金赶回来时，女孩已经因流血过多瘫倒在地上。她小腿上的血，依旧在流。阿金赶忙将药草塞进嘴里嚼烂，然后吐出，小心地敷在女孩的小腿上。阿金担心血止不住，于是把所有的药草全部都嚼烂敷上去了，再将自己的一只衣袖撕破，帮女孩包扎起来。阿金是第一次帮人包扎伤口，因此有些手忙脚乱。女孩虚弱地看着他，忽然淡淡一笑，说：“谢谢你。”“阿金一愣，心里暖暖的，但是也不言语，继续包扎，女孩继续说：“我会让我父王好好报答你的。”
　　 “嗯？”阿金吃惊地抬头看她。
　　 “我是龙宫的公主，我的父亲是龙王。”女孩说。
　　 阿金愣住了，一下子有些反应不过来。他伸出手，摸摸女孩的额头，他想女孩一定是发烧了，一定是烧糊涂了。
　　 女孩果然烧糊涂了，她说完这话，便晕了过去。阿金着了慌，他摸了摸女孩的手，滚烫。怎么办？荒山野地，总不能把一个发烧的女孩扔在这里吧？阿金急得要命，他将女孩一只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想把女孩扶起来，可是女孩纹丝不动。阿金脱下自己身上唯一的一件外套，给女孩盖上，然后飞跑着去找师父。
　　 找到师父就有了办法，师父背着女孩，回到了海源寺，将女孩安置在客房。那个晚上，阿金一直陪着女孩，一晚没睡。天亮时分，女孩醒了。她吃惊地望着眼前的阿金，像不认识他似的。她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睛，问阿金是谁。阿金告诉她昨天在荒野的事，女孩仍旧疑惑地看着他，她一点都不记得荒野的事情了。
　　 “你知道你是谁吗？”阿金问女孩。
　　 “我是龙宫的公主。”
　　 “你胡说！世界上没有龙宫。”阿金说。
　　 “有！我就是龙宫的公主！”女孩有些生气地说。
　　 阿金不跟她争了，好男不跟女斗。
　　 接下来的几天，女孩便待在海源寺。她是个没心没肺的女孩，对什么都好奇。阿金种菜，她在旁边玩土疙瘩，时不时还扔阿金一身；阿金扫地，她使劲儿摇树，摇下一地落叶，害得阿金又得重新去扫；阿金给佛祖上灯油，待阿金转身，她便把灯吹灭，阿金气得将拳头捏了又捏……
　　 女孩淘气得像个山间小动物，每次阿金恨得牙痒痒，板着一张脸，但是看到她那天真无邪的样子，便又不生气了。不过有一次阿金实在忍不住了，朝女孩动了手，那是阿金最后悔的一件事。
　　 那天，女孩发现了他的飞机模型，觉得好玩，便往天上扔。一边扔，一边叫：“飞机上天了，飞机上天了。”飞机模型一次比一次扔得高，到最后，掉落下来，惊心动魄地撞到大石头上，砸了个漫天花雨。这一幕恰好被挑水归来的阿金看到，那一刹那，阿金感觉自己的世界天旋地转，那个飞机模型虽小，但却是连接他与外界的纽带。他的世界，被这个飞机模型点亮，有了这个飞机模型，他对外界的想象变得有理有据，有声有色。可是现在，他唯一的梦想居然被她撞了个粉碎，她怎么可以这样，她怎么敢这样！他忽然觉得是自己平时太放纵她，导致她这样无法无天，一瞬间她平时的顽劣，她的不知好歹全都涌上心头，顿时，一团怒火在他胸中熊熊燃烧起来。他只觉得自己的胸腔快要被炸掉，再也忍耐不住，冲上前去，狠狠在她背上给了一拳，口中怒吼道：“你赔我飞机！”
　　 女孩原本玩得正起劲，突然遭了这一拳，两条腿被逼得后退几步，身子晃了几晃，方才把身体稳住。待她发现刚才打她的是阿金，她脸上的表情显得不可置信。这些日子，她一直“捉弄”阿金，阿金是真正的好脾气，他似乎从来不会生气。而此刻的阿金，愤怒得有如怒目天王，女孩真是吓了一跳。她震惊而又迷惘地望着阿金，不明白为什么阿金这么生气。她不过是玩坏了他的飞机模型，这有什么呢？她玩坏过多少东西，他都没气过，现在这是怎么了？女孩有些恼，狠狠瞪了阿金一眼，跺了跺脚，重重地“哼”了一声，道：“阿金，我不跟你玩了，我要去告诉师父！”
　　 很快，师父的厢房里便传来女孩排山倒海的哭声，接着，师父气势汹汹地拿着根小木棍出来，作势要打阿金，阿金见状不好，便跑。师父跑不过阿金，大叫道：“小兔崽子，你做错了事，还跑！快回来，去道歉！”
　　 阿金才不要给她道歉，他不觉得自己有错，错的是女孩，又不是他。她凭什么把他的飞机模型扔碎？凭什么！凭她是龙宫的公主？神经病！阿金回到自己的屋里，气鼓鼓的。
　　 天黑了，月亮升了起来，院子里全是水一样的月光。树枝的影子落在月光的水里，是疏影横斜般的意境。阿金的屋里却不开灯，阿金突然很喜欢被黑夜包围的感觉，他心中的委屈，仿佛只有在这黑夜中，才能够得到最温柔的释放，阿金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着的。
　　 醒来，天色已大亮，秋日的清晨带着凉意，阿金披上一件夹袄，去开门。把门打开的刹那，就像打开一个干净的世界。空气清新，山鸟齐鸣。阿金闭上眼睛，深呼吸，感到无比舒畅。睁开眼，低头，忽然发现外面门槛边放着一个小东西，好熟悉的小东西。阿金揉揉眼睛，不错，是他的小飞机模型。阿金连忙弯腰将它捡起，这个模型，样子上和之前的那个差不多，但是丑多了。它很显然是由之前碎掉的模型碎片拼成的，里里外外包着玻璃胶。有些碎片，还没指甲大，拼起来应该很不容易。那拼模型的人，也应该不是灵巧的人，本该缝对缝，痕对痕，可就是对不齐。
　　 “真丑！”阿金口中这样说，但是却很实诚地把这模型揣在手心里，模型被他的手心捂着，一会儿就变得暖暖的。他知道是谁拼的，是谁送到他门边的。这海源寺就三个人，这手艺一看就不是师父的。
　　 阿金心里已经原谅女孩，但是他想，他不能这么轻松就让女孩觉得自己已经原谅她了，他要给她个教训，让她知道她不可以一直欺负他，他也不是好欺负的，他也是会生气的，他生气是要打人的。不知为什么，阿金忽然希望女孩能够有一点点怕自己。
　　 阿金决定自己到外面去种一天红薯，不在家里待。这样，他就可以不和女孩一起吃早饭，吃午饭，就可以一天不跟她玩。女孩找不见他，一定会着急的，一定会到处找他。一想到女孩一会儿到院子里找他，一会儿到佛堂找他，一会儿到他的厢房找他，就感觉特别美好。想到这里，阿金的嘴快乐地咧到了耳朵根，以前自己怎么没有这么想过呢？现在的自己真是太聪明了。
　　 背上锄头和红薯种，阿金悄悄出了门。打开海源寺大门时，他轻手轻脚的，生怕被里面的人发现。他一蹦一跳地走着，心中有股恶作剧得逞的快乐。走着走着，忽然来到之前遇见女孩的那个山坡，阿金的呼吸一下子变得急促。他匆匆走过，走到山腰种红薯的地方。他发现自己又静不下心来种红薯了，他在树荫下坐下，眺望着海源寺。海源寺被茂密的树木掩映，只露出小小的一角，里面的人，连影子都看不见。
　　 整个上午，阿金都烦躁不安，好容易捱到中午，红薯也没种几个。阿金感觉自己就像一条脱离水的鱼，有气无力，口干舌燥，阿金决定还是回去。回去的路边有棵柚子树，阿金爬上去，摘了颗金黄的柚子，抱在怀里。阿金想，等会儿一进到院子，他就把这个柚子往地上一滚，女孩听到院门响，肯定会跑出来的，看到地上滚的柚子，肯定会去追。这多有趣啊！
　　 阿金便这样开开心心地回到了海源寺，他故意使劲地推院门，弄出很大的声音。他还使劲儿咳嗽，悠长的咳嗽声在空中回荡，但是院子里却静悄悄的。阿金觉得奇怪，一只脚迈进去，干脆大喊一声：“我回来了。”无人回应。阿金的目光朝女孩的客房望去，希望女孩能够像往常一样从那里蹦出来，可是那里依旧很平静。阿金眉头拧了起来，好奇怪，女孩怎么不出来？是在睡觉，还是在做其他事情？阿金抱着柚子，快走几步，口中喊：“喂，出来玩呀。”
　　 那个下午，阿金找了女孩很长时间，后来发现她的东西都不见了，他才意识到什么。傍晚，师父回来了。阿金问师父女孩去哪里了，师父道被她养母接走了。阿金问她的养母住在哪里，师父说不知道。阿金又问为什么要走，师父道肯定要走的呀，早就想让她走了，一个女娃子，一直住在寺里也不是个事儿。她一来，他就跟她养母联系上，讲过了让她早点回去，她养母一直没空，拖到今天才来。
　　 师父漫不经心地说着，阿金却觉得自己的心冷到了极点，他艰难地问：“她愿意走吗？”
　　 “愿意啊。”
　　 “愿意？”
　　 “嗯””
　　 “她有没有说什么话？”阿金期待着。
　　 “她没说啥。她的养母倒是说了很多感谢你救她女儿的话，还让我把这些饼子给你，是她亲手做的。”师父从背包里掏出一大包煎饼给阿金，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说：“哦，对了，你这臭崽子，你昨天打了人家，后来给人家道歉了没有？人家昨天先是找你那飞机模型碎片，后来又拼，忙活了大半夜，不容易呢！”
　　 阿金不说话了，他的眼里已经盈满泪水，他低下头，弯下腰，假装系鞋带，怕师父看见。
　　 “你就应该给她道歉。说起来，这丫头也是个可怜孩子，她的神经是有点问题的。她养母说，她总幻想自己是龙宫的公主，别人说她不是公主她还不高兴。这次，就是和别人赌气跑出来的。也幸亏遇到你，不然一个女孩子，荒郊野外的，又受了伤，吓人呢。”师父在一旁喋喋不休，完全没有注意到阿金的异常。
　　 少年阿金再也不想听一个字，他小跑着，跑回自己的房间，他觉得自己的心好痛。柜子上放着女孩给他拼的小飞机模型，火红的夕阳照在它的身上，它似乎将要在红光中飞翔。
　　 此时，少年阿金才发现，带五色花冠，穿白色纱裙的女孩，是他心中真正的“公主”。当时打在她身上的那一拳，此时以十倍的力量结结实实地打在了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