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水·缘】初涉江湖(散文)
一
每次乘车从318国道走过恩施罗针田几道回头线上,我都要推开车窗,将视线投向对面绝壁岩上,凝望着那幅熟悉的天然壁画。
那幅壁画其实是黑褐色的水印,在白岩上勾勒出的一匹奔马。那匹奔马昂首奋蹄,鬃毛纷飞,充满力量与灵动,很有精气神。马肚下还流出一股泉水,人称马尿泉。泉水清冽甘甜,常年不断。
我凝望着栩栩如生的奔马,就回想起在这深山幽谷里,度过的一段苦乐年华。
二
上世纪60年代末,我刚从学校回生产队参加劳动,十分厌倦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摆脱这种困苦单调的日子,最容易的途径,就是争取机会出公差。
在大集体年代,生产队每年要无偿地派遣劳力外出支援国家建设,那时不叫打工,叫出公差。当年乡下有句比较流行的话:“等发财等不到,等出公差有的是。”
果然机会来了。恩施地区在清江上游深山峡谷,启动水电梯级开发,车坝水电站要在我们大队补征民工。我缠着大队干部和生产队长,终于争取到了出公差的名额。
过完1970年的春节,我和本大队青年陈光福,背着被盖,提着装有洗漱用具的网兜结伴出行。第一次远离故土,远离亲人,虽然有些难舍和伤感,可刚踏上征途,我们好像出笼的鸟儿,飞向了新鲜而自由的天地。
从老家乘车到利川城,再到团堡都是公路,后面还有60多公里人行古道要靠步行。激情澎湃的我们,没尝试过徒步远行的滋味,决定发扬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精神,全程徒步170多公里到达目的地。一来可以节约车费,二来可以一路观赏风景。
三
我们从老家出发,一路走一路观赏古庙、古城、古塔、溶洞等人文自然景观。
第三天傍晚,才到达石板岭下的长庆古镇。过了长庆古镇,就要翻越利川东大门石板岭。地处利川恩施边界的石板岭,海拔1738米,终年四季云雾缭绕,荒无人烟。过了长庆古镇,石板岭全程再无吃饭投宿之处了。
我们一路虽是走走停停,到了长庆古镇,再也迈不开步了,我们撑着老街板壁一步一挪打听客栈,总算在老街头上找到一家价格便宜一点的客店。
店老板是一位热心的胖老头,他看到我们走得很吃亏,给我们倒了一盆热水烫脚。店老板说,你们走过的路程都是平路,明天要翻过石板岭,深山密林三十多里石梯路,上坡爬得脚杆软,下坡走得腿抽筋,那才是最难走的!
这天晚上住店客人不多。店老板看着我们愁眉苦脸的样子,就陪着我们摆龙门阵散心。
石板岭这条古道是利川下施南,去武汉的一条古道,也是千里川盐古道进入湖北最难走的路段。来来往往的客商、挑夫、背老二都要在石板岭下长庆古镇和罗针田古镇住店吃饭,才有力气翻过石板岭。抗日战期间,利川上交的军粮和壮丁也是走这条古道转送到恩施。有些挑盐的,挑军米的比你们还要年轻呢。
你们出公差,也就是出门跑江湖。有句老话说得好,人不出门身不贵,火不烧山地不肥,在家千日好,出门难上难。年轻人只有在江湖上受过十磨九难,才称得上男子汉!
毕竟我们年轻,经过一夜的休整,感觉又有了精神,脚踝骨虽然还肿着,没有先前疼得厉害了。
第二天一早,我们辞别店老板,踏着着冰凌的石板梯古道,走向石板岭。山下春寒料峭,岭上白雪皑皑,寒风怒号。过了中午,我们才到达利川恩施边界的石板岭卡门。
我们爬上斑驳的卡门顶上,迎风遥望对面峡谷云海,遐想着机器轰鸣的水电建设现场,不由得心潮起伏。
穿过古代卡门,壁陡的石梯向着岭下盘桓延伸。走在石梯上一步一蹬,双脚好像灌满了沉重的铅,越往下行,耳朵里嗡嗡嗡地叫个不停,就连面对面地说话也听不清了……
走下石板岭,进入了幽深的峡谷,过了河已是傍晚。我们向路边人家打听利川柏杨连队的住地。他们说不远,就在上边的罗针田老街。我们在陡梯上左转右拐,终于爬上了古镇街口,我们连队就驻扎在街头一座四合院内。
当晚,分管后勤的李副连长安排我们在左边木板楼上住宿。10多个民工早已挤在一排通铺上。副连长把我们两人带上楼,一个大个子民工看见我们个子瘦小,就讥笑道:“李连长,你又从哪里带来两个隔奶的娃娃?”副连长说:“老廖,你不要瞎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都是老乡,大家多关照点!”
话是这么说,我们毕竟是后来的,只能挤在通铺边沿,连翻身都挺困难。幸好有板壁挡着,要不就会掉下床去。
古镇夜阑人静,我们的寝室楼上却是另一番热闹。打鼾的就有好几种声音和节奏,还有梦呓声,磨牙声,更有劳伤引发的痛苦呻吟……让我们无法入睡。到底禁不住几天奔波的疲劳,不知不觉睡着了。
四
二天早上,副连长叫我们先休息一天,上街购买生活用品。早餐后,我们就去街上遛达。罗针田古镇的街道不宽也不很长,古盐道穿街而过,青石板被人们踩得溜溜光,清早挑水的人走过几趟,街道有些湿滑了。
我对各地人文地理比较感兴趣。来的时候一路观赏,也是满足这个爱好。直觉告诉我,罗针田古镇上肯定有故事。
一位满脸沧桑的老人,蹲在街头屋门口抽叶子烟。我也在旁边蹲下来,向老人打探罗针田地名的来历。
老人指着古镇下面一块油菜田说,你看那一丘圆溜溜的水田,像不像一面大锣啊?那边大峡谷绝壁上,还有一根石柱,上头粗下头细,活像一个打锣的棒槌,这根棒槌还是大峡谷的定海神针呢。遇到峡谷天气变化的时候,听得到敲锣的声音。所以这里就叫罗针田。你们驻扎街上,以后到底听不听得到敲锣的声音,那就看你的运气咯!
老人用烟杆指着对面绝壁岩上一匹昂首奋蹄的奔马问我,你看出那岩上是个啥子?我说,好像一匹马在奔跑啊。老人说,那可是一匹神马,是我们罗针田的保护神呢。
我们连队驻扎的四合院很大,房主姓贾。清乾隆年间,贾家祖籍地山西临汾郡遭了大水灾,贾家祖上拖家带口,从山西迁徙到罗针田。
那时罗针田还没有街道,只有两家开在盐大路边的幺店子。贾家人住在幺店子里,望见了对面绝壁上的奔马,不知什么缘故?一家人再也不往前走了。后来贾家在罗针田置地安家落了户,再后来就有了这条老街,老街东头那两排四合大院,和那些店铺客栈,都是贾家的。
听老人这一说,我站在街头,凝望对面绝壁上那匹奔马想入非非,猜不透当年贾家在这深山峡谷落地生根,与那匹奔马有啥子渊源?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罗针田古镇是罗针公社所在地。公社跟我们连队驻地门对门,过去也是贾家的四合大院。
我和公社的关文书成了朋友,我经常到他寝室借书看。一次,我向关文书打探贾家的过往。我总觉得,在罗针田这样的穷乡僻壤,贾家的发迹,应该有传奇色彩。听了关文书的介绍,果不出我所料。
古代山西临汾郡是晋商文化的重要发源地之一。贾氏家族虽然离开了晋商祖籍地,落户在遥远的鄂西深山峡谷,但“以商为本”的理念在他们头脑根深蒂固。对面绝壁上那匹奔马似乎就是贾氏励精图治,绝地翻身的精神图腾。
后来我听贾家的邻居说,每到逢年过节,贾家人面向北方遥祭祖先的时候,也祭拜对面绝壁上那匹神马。
当初,贾家人看到罗针田地瘠人贫,就把眼光转向千里川盐古道这条跨省流通渠道。利用古盐道交通条件,从事长途贩运。完成了资本的原始积累后,贾家就在罗针田古盐道上修建街道,开起了客栈、货栈,一边长途贩运,一边坐地经营,在深山峡谷开创了贾氏移民罗针田的100年基业。
解放后土地改革,贾氏家族的财产和房屋被分给了穷人和政府办公,贾氏100年基业土崩瓦解。
五
车坝电站建设分为厂房工区和大坝工区,柏杨连队在大坝工区施工。我们去之前,大坝混凝土浇筑和渠道浆砌工程已经完工,当年的建设是一些后续工程。
我们上班就是开挖大坝至发电厂的公路路基。在家挖泥挑土,来到这里还是挖泥挑土,这与我当初的愿望相去甚远。休息时间,我坐在石头上,望着对面的奔马,心里很有失落感,干活也提不起精神。成天盼望收工的哨音响起,可心里越是急切盼望收工,太阳越是挂在天边不动。
路基平台完成后,进入手工摆铺碗口石施工。所谓摆铺碗口石,就是将碗口大的块石一个个挨着摆放在路基上,要求块石面口朝上,适度倾斜,摆放紧密,还要保持平整度。
这项施工有一定技术含量,我干得很认真。通过一天的作业,我被施工员挑选到碗口石摆铺班子,其余的民工挑运块石。
路基工程结束,女民工锤碎石铺路,男民工转运河沙。从水库大坝到发电厂,全程6公里,每天挑5趟。
挑担子要有气力,也要有脚力,可是我一样都不占。论气力,我不如弟弟;论脚力,我是实心脚板(扁平足)。虽然在家也经常挑担子,但不像这里成天扁担不离肩。
长期挑担子,肩膀和扁担有一个磨合过程。刚挑头一天,肩膀就被扁担磨红肿了,像开水烫得疼痛难忍,豆大的汗珠直冒,只能咬紧牙关忍痛负重前行。
越到精疲力尽,越想频繁换肩;越是频繁换肩,双手就越没力气把扁担举起来。扁担就这样在肩膀上左右扭转摩擦,红肿的肩膀很快被磨破了皮,剜心地疼痛。回到驻地,全身骨头散了架,就连挪动到通铺上,也得撑着墙壁,一步一趔趄。
转眼到了酷暑季节,火辣辣的太阳烤得峡谷冒烟。我们穿着大叉短裤,赤裸上身,肩上搭一条毛巾擦汗水,挑起担子沿着电站引水渠奔走。口渴了就用阔叶卷成喇叭,接路边的泉水解渴。
汗水成了扁担磨砺肩膀的润滑剂,换肩的时候,倒是轻松一些。歇气的时候,把扁担往两头担子一搁,坐下去就不想起来了。
和我一起来的陈光福实在坚持不下去了,三天两头请病假,开始食堂还给他开小灶送“病号饭”,后来炊事员也不将就他了。连长没法,只好给陈光福批了病假条,放了他一马。
陈光福早就劝我一起请病假回去。可是我跟他不一样,我是自己死乞白赖求领导要来的。才半年不到,回去怎么好交差呢?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坚持下去。
几个月来,我的肩膀经历了由红肿到破皮结痂,到再破皮、再结痂的煎熬过程,最终还是一天天地熬过来了。
三个月的苦撑苦熬,我切身体验到父亲年轻时,在古盐道挑盐的万苦千辛。更加坚信力气是压出来的,意志是磨练出来的!
六
虽然工地上劳动很艰苦,连队的精神文化生活却很充实。晚上或下雨天,连队除了组织政治学习,就是排练文艺节目,内容主要是革命样板戏。指挥部要求有条件的连队排练样板戏全场,没条件的也要排练样板戏选段。
我们连队大部分是有文化的年轻人,而且好几个男女青年来自世界优秀名歌《龙船调》的故乡柏杨坝古镇。男女角色齐全,顺利完成了《沙家浜》全场排练。晚上进行首场演出,罗针田古镇的男女老少带着凳子,前来贾家四合大院看样板戏。我们连队排练的《沙家浜》还参加了指挥部的汇演。不久,恩施地区歌舞团来到车坝电站慰问演出《沙家浜》。专业演员的精彩表演,还有幻灯投射的彩色舞台背景,让我们这些土包子眼界大开。
后来指挥部要求各连队除了排练样板戏,还要增加自编自演节目,演身边人,唱身边戏。连队领导要求大家不拘形式,积极编写节目。
坚固的大坝,蛇行的长渠,挑沙的,抬石头的民工来来往往;焊光闪烁、吊车旋转、机车轰鸣的厂房施工一片繁忙……这些场景,我在挑沙时天天看到,回到驻地,像电影一样浮现在眼前。正是这些场景,给了我激情和灵感,长篇诗朗诵《参观车坝水电站》很快完成交稿。
几天后,指挥部派人下连队挑选参加汇演的节目,我写的长篇诗朗诵《参观车坝水电站》被选上了。
《参观车坝水电站》诗朗诵成为指挥部的自编自演节目,还被张贴到指挥部和各工区宣传栏,同时打印下发各连队,工地广播站连续几天早晚播出。连长在会上表扬我为连队争了光,比连队专搞文字工作的还强。连长的这番话,让连队文书心里很不舒服。
一个下雨天,我在楼上看长篇小说《白蛇传》,连队文书发现我在看黄色书籍,迫不及待报告了连队和指挥部。指挥部的意见是,加强教育,不作处理。连队责令我写了一份检讨书,张贴在大批判专栏,这事就算过去了。
不久,连队领导研究,将我从挑沙班子抽出来,参加工区勾缝施工技能短训,同去的还有连队会计的侄儿小刘。
意外的惊喜,让我不得不激动。这不光是摆脱了挑沙的苦日子,而且勾缝算是泥瓦工技术活。在物质生活困难的年代,农村青年要安身立命,只有靠一技傍身,何况当年泥瓦工还很吃香呢。
电站引水渠的内墙是采用块石浆砌的,水泥砂浆灌了满缝。用水泥浆勾缝既是防漏,更是为了美观。6公里渠道设计全程带子缝,带子缝宽度大体一致,边线整齐,缝里的小石头要勾勒出鱼眼睛,周边要压出边缘线。
经过三天实操练习,我们就正式上工了,连队给我们安排了一位女民工拌合砂浆。
勾缝也有个从不熟练到熟练的过程。到了熟能生巧的时候,就能手腕灵活地用二指宽的工具,勾勒出漂亮的带子缝。
一条条带子缝缠绕着大大小小的石块,像一张张粗线条的地图,挂在渠道内壁。
大坝工区的工程师黄迺锋,每次上渠道检查,都称赞我们带子缝勾出了水平,鼓励我们要保持到底。
后来担任过利川水电局局长的黄迺锋,70年代中期主持梅子水梯级电站开发期间,建议指挥部安排我到渠道勾缝,建成后留用电站管护渠道。遗憾的是,我干了不到一个星期,就被抽出来担任农村政治夜校辅导员,一技傍身的愿望落了空。
渠道勾缝那半年时间,是我在罗针田最快乐的时光。拌合砂浆的女民工小余嗓音好,爱唱歌,砂浆拌好以后,经常在渠道里唱歌,我们的一些烦恼随着小余的歌声飘走了。
在附近施工的恩施民工,也常常被小余的歌声吸引,劳动休息时间,他们来到渠道边,看我们勾缝,听小余唱歌。他们夸奖我和小刘勾的带子缝好得好看,小余的歌好得好听(恩施方言把“得”的声调念成一声)。还经常主动帮我们到工区搬运河沙水泥。
没想到,我们的劳动会给人们带来美的享受。每天收工,我们都要自豪地欣赏一番自己的“作品”,才满意地离开现场。回去的路上,再望一眼对面绝壁上的奔马,自信没有辜负初涉江湖这一段青春年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