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福】人间冷暖(散文)
大学第一堂课,老师曾形象地描述过我们的专业——远看像挖煤的,近看像逃难的,再走近一看原来是搞石油勘探的!当时老师就是那么一讲,我们也就是那么一听,也没太往心里去。对于我这个世世代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子弟来说,什么样的熬煎没有见过!跳出农门,能吃上“公家饭”那是祖先们积了大德的事情,用我爷爷的话说——那可是“铁饭碗”哩!这是家族的荣耀,也是周围十里八乡人羡慕的对象,石油勘探比种庄稼还苦还累?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了一个油田最偏远的勘探指挥部里,当了一名技术员。报到的当天,先是从市里出发,在柏油路上,班车走了80多公里后,到了一个偏远的县城。县城坐落在一个狭长的山沟里,沿着河流而建,街道坑坑洼洼,随处可见牲畜的粪便,污水在街道的两边肆意横流,一股刺鼻的臭味弥漫在空气中。很少见到汽车,驴车、牛车是倒是不少。街道两边,基本上都是老旧的砖瓦结构的平房,主要是做小生意的店铺——有杂货店、肉铺子、小饭馆……楼房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栋,一般也就是两层、三层,只有政府办公楼是五层,“鹤立鸡群”在这平房群里,显得有点突兀不协调。整个县城,给我的印象是狭小而零乱、贫穷而偏僻。
走在这样县城的街道上,我的心瞬时蒙上了一层沉重的阴影,因为我工作的地方是在一个距离县城40公里的镇子边上,“县城都差成这个样子,那镇子能好到哪里……”吃完饭后,我带着忐忑的心,坐上了开往上班镇子的一辆破旧小面包。出城五六公里后,汽车离开了柏油主路,向南一拐钻进了一个狭长的沟中,柏油路也换成了黄土路,路面坑坑洼洼不说,路面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黄土,车行过后,沙尘铺天盖地而来,沙尘顿时钻进了车内也钻进了鼻孔,灰蒙蒙一片,像晨雾弥漫一样,咳嗽声此起彼伏,眼前一片模糊。这时,我再也没有心思去为将来的前景忧愁、惆怅!用手帕捂住嘴鼻、尽量少让沙尘进入喉肺。唯有一个念头——快点到站吧!赶快脱离这个苦海!30多公里的土路,颠簸了1个多小时。
一路上,我干呕了五六次。跟车的女售票员,一脸嫌弃地扔给我一个塑料袋说:“吐在塑料袋内,不要给我吐在车中,一个大老爷们,看你那个熊样……”但是我就是吐不出来,只是干呕,五脏六腑翻江倒海,比得了一场大病还要难受!而且每干呕一次还要“享受”那女人一次嫌弃的白眼。那张脸已经刻在了我的记忆深处,现在还记忆犹新。那是一张皮包骨头的脸;那是一张颧骨很高的脸;那是一张发青发黄的脸;那是一双长着一对小而无神冷冰冰眼睛的脸,那是一张泛青泛黄嘴角流露得都是刻薄的脸……
到了,终于到站了!我卸下父母为我准备的铺盖卷,这个时候的我与铺盖卷都变成了灰色的泥塑。下车后,捡起了一根树枝拍打了半天只能拍去浮尘而已,细尘就像灰色半透明的细纱一样,紧紧地黏在全身与行李上。可以用“晕晕乎乎、灰溜溜”两个词,来形容我走进单位大门时的形象。这时我才深刻地体会到了老师说过的话——远看是挖煤的,近看是要饭的,再往近一走原来是搞石油勘探的!脚步迈进的这个门,是开启我石油勘探的门。
院子坐落在一个山脚下,占地面积20多亩,有一百多间用白色石膏板达成的屋子,屋顶是蓝色的彩钢,这蓝白相间倒也和谐齐整。院子分上下两院,上院主要是办公室与食堂,下院是住宿,院子内整齐地停放着有几十辆各类工程车与小车。院子的中心位置竖着一根高高的旗杆,五星红旗迎风招展,像似欢迎我这个新兵一样,在不停地挥动着手臂。院子的面前有一块较为宽敞的土地,面积有百亩以上,一排排一行行整齐地种满了西瓜,这个时间点,正是西瓜成熟的季节,微微泛黄的瓜秧下,躺满了个头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翠皮大西瓜,倒也赏心悦目,西瓜地的最西边有一条河蜿蜒流过,隐隐可以听见有水流的声音。
在这样贫瘠的土地上,能够选出这样一块平坦的地方来,那是相当的不易了!看着眼前的这一切,我的心境舒缓了许多,虽然与原先想象的工作环境相差甚远,但是要比一路上所见所想要强出不少了!人的心里就是这样:当你的愿望是站在一个山峰的时候,站在了半山腰,你往往会感到失望,但是当你从阴暗的沟底爬出来,走在一个山坡上的时候,你又会感觉到眼前是多么的开阔明亮!
到了单位后,已经是下了班的时间。职工们刚吃完晚饭,三三两两在院子里散步、聊天,有几个年轻人拍着篮球,跑向后面的球场。有个中年男人,看见我背着铺盖卷,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主动向我走了过来,并热情地从我手里接过了一个包说:“是报道的吧?跟我来……”然后对身边一个比我岁数大点的年轻人说:“你去灶房问一下,看有饭没有?”“好的,王主任!”那人说完话,就向灶房的方向走去了。我跟着王主任进了他的办公室,手续办完后,他递给了我一把宿舍的钥匙。
“主任,灶房说没饭了!”那年轻人的脚没有跨进门坎,头在门口探了探说了声,就匆匆跑向了球场的方向。“小X,你看看……咱们这个地方就是艰苦,你第一天来,就连口热乎饭也吃不上……这样吧,我把你的住宿安排好后,我带你到门口的饭馆吃碗面去!”王主任有点抱歉地对我说。“不要了,您给我指一下宿舍的位置就行了,我自己去,其他的就不麻烦主任了,谢谢!”
我把床铺收拾好,洗尽一身尘土后,走出了大门。向左一拐贴着单位的院墙有三间砖木结构的瓦房,门框上方挂着一个一米多长的匾额,红色的底面上,用毛笔写了几个黄色的隶体大字——石油大酒店。看见这几个字后,我心里不由想笑——大酒店怎么也不至于只有三间瓦房吧?老板要么是没文化,要么就是一个胆大不识羞的主!
走进饭馆后,屋子不大,收拾的倒也干净利落。靠里一间是厨房,外边两间是餐厅,摆着八九张能坐四个人的小方桌。桌面上,都铺着印着小绿花的塑料桌布,青砖铺的地面打扫的一尘不染,墙面用白灰粉刷得白白净净,每隔一段距离,贴一张刘德华、张学友、郭富成、黎明等明星画,窗户的小玻璃格内,间隔贴着手剪的线条纤细的窗花惟妙惟肖,种类有:十二生肖、喜鹊报喜、鸳鸯戏水等。在餐厅的正中间挂着一个圆形电子钟,底下吊一个手掌大的红色中国结。小屋经过老板这么一收拾,给人的感觉是整洁而温馨。
“老板一定是个干净利落之人!”正当我欣赏屋子里布置的时候,从厨房里走出了一个女人来,面带着微笑说:“吃点什么?”“有蛋炒面没有?”“有,有!……喜子炒个蛋炒面!另外做个青菜豆腐汤……”说完这话后,女人又走回了厨房。当再次走出厨房时,手里拿了一盘瓜子,并给我到了一杯茶水说:“喝点热水,嗑会瓜子,饭还得等上一会……”说着坐在了对面一张不远的桌子边,与我聊起了天:“你是新来的吧?第一次见你!”“是的老板!我刚大学毕业,被分配到了旁边的单位。”“哈哈……什么老板,我们这点小本生意不称这两个字,如果你能看得起我们农村人,以后就随着院里其他的年轻人叫我英子姐吧!”
英子姐是一个四十出头的女人,圆圆的脸盘,脸色不算白皙略显红润,淡淡的眉毛,单眼皮下有一双不大但黑白分明的眼睛,笑眯眯的,能给人带来一缕温暖,厚厚的嘴唇下有一口排列整齐碎小的牙齿。用一块花色手帕,把头发松松地绾了起来,慵懒地拖在后背上。个子中等,有一米六零左右,体态偏瘦,上着一件半新的白底黑色细条的半衫,下着黑色条绒裤,脚上穿着一双千层底的布鞋,黑面白底,鞋面的外侧各绣一小朵红、绿、白三色相间的荷花。整个人看起来精神利落,穿着打扮不算讲究,但是给人的感觉是朴实、自然大方,就像一朵长在田间地埂上的大出气花(蜀葵)一样,不娇柔、不做作。
一刻的功夫后,饭就做好了。“慢慢吃,炒面太干,容易噎着,喝点汤吧……”英子姐把饭端在我面前的时候,就像一个大姐姐一样温暖地嘱咐着我。那顿饭我吃得特别香,也许,我是真得饿了,也许是这一天来,遭遇了太多的失望与冷遇后,让我又重新找回了温暖!在我结账的时候,英子姐只收炒面钱,说什么也不要汤的钱:“你从那么远的地方过来,看你细皮嫩肉的,多不容易,这碗汤是姐送你的……出门在外,衣服需要缝补时,你就拿过来,姐的手艺虽然不好,但是比你们这些男人还是要强点……”同时向屋子的一个角落,挂着几件红色工衣的方向,努了努嘴说:“你看,那几件就是刚给几个像你一样大的小伙子缝补好的,挂在那里有两天了,真不知道忙什么?到现在还没有过来取……”
这就是我上班吃的第一顿饭,也是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的一顿饭。这个小饭馆,在以后的几年里,就是我们这一群身穿红色工衣单身汉们的俱乐部,暖心窝!醉酒后,英子姐会给你送上一碗酸菜醒酒汤;感冒时,英子姐会给你免费熬上一碗热姜汤,当你心事重重无人诉说的时候,英子姐又是你最好的倾诉对象,她绝不会把你的秘密告诉给任何人。四年多的时间里,英子姐在本地挑选了五个好姑娘,给我们的五个单身汉牵线做媒,促成了五个幸福美满的小家庭。当男女双方道谢她这个“红娘”的时候,她收下了礼品,但是又会包一个价值高于礼品的红包,塞进了新娘或者新郎的口袋里,在别人拒收的时候,她则假装生气地说:“你还认不认我这个姐了?哪有弟弟结婚的时候,姐姐不给红包的理……”
四年以后,因为工作调动,我离开了这个单位,我也离开了英子姐的石油大酒店。在离开前一天的下午,我来到“酒店”里跟英子姐告别。“姐为你高兴,姐真的高兴,你第一天来的时候,姐就知道你是个干大事的人,迟早会离开这个穷山沟,到了新单位后,好好干,安顿好后,给姐来个信哦……”说到最后,她的眼角里已有泪光闪现。这无疑就是一个亲姐姐给她将要出远门的弟弟的“唠叨”啊!
我到了新单位后,上班的第一天,就给英子姐写了一封信,同时寄了一条红围巾。我希望这条围巾能给英子姐在冬日里的抵挡寒冷,送去一份温暖。一年后,他们一家搬迁到了银川,从此就失去了联系,但是我的心里一直温暖地记着那个——石油大酒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