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仰望金字塔(散文)
一
2024年12月31日,去年的最后一天,我用一次观展给它划上一个大大的句号——上海博物馆举办的“金字塔之巅——古埃及文明大展”。从7月19日开始那天,我就盼着,担心刚开始人多,就把预约的日期往后拖拖。
几个月过去,我已把急切的情绪拉满。出了地铁站,远远就看见一只巨大的“青铜器鼎”,在蔚蓝的天空下,神情自若,古朴端庄,那是上海博物馆人民广场馆。几年没来了,有些激动,一时加快了脚步。来到南门,只见门前等候着很多人,三三两两聚堆者有之,一人孑然独立者有之,黑压压,密麻麻,显然,观展很有吸引力。这出乎了我的想象,细思又在情理之中。试想,这种大展,是上海博物馆与埃及最高文物委员会携手合作的产物,有史以来全球最大规模、亚洲最高等级的古埃及文物出境展,也是中国官方博物馆首次与埃及政府合作,全面揭秘古埃及文明及其最新考古发现的大展。这样层级的大展,又面向全国乃至全球观众,中埃双方又同为文明古国,人能不多吗?
参观之前,深知世界史是自己的短板,我在家中做了许多功课,将《世界通史——埃及简史》纪录片反复看了几遍,也查阅了一些相关资料,但苦于其有三十一个王朝,历史人物众多纷杂,我还是有些懵懵懂懂。脑海里,只有一座座金字塔神秘莫测,闪耀着刺目的光芒,一条尼罗河翻卷着雪白的浪花,浩浩汤汤。恨不得用双手紧紧握住那些关键词:金字塔、尼罗河、法老、木乃伊……但不管怎样,总算理出了一点脉络,不至于还没看展览,就迷失在一串串拗口的人名地名中。
这次大展,共有492组788件古埃及文物乘飞机而来。有一件美内普塔站像,因身高达2.4米,重2吨,而被放置在博物馆正门前的玻璃展柜内,成为迎宾文物。他穿越三千多年的云和月远道而来,算是这个庞大文物展团的领队。在室外,他头戴王巾,眉清目秀,表情沉静而沧桑,他沐浴着古老中国的灿烂阳光,呼吸着现代中国清新的空气,他的胸脯在微微起伏,似乎有一肚子话要说。他双腿和身躯直立,欢迎着八方来客。法老迎宾,这规格够高的。这尊站像由黑色的花岗岩雕刻而成,黝黑的肤色,让他十足像一位铁打的汉子。更让我惊讶的是,他是近60岁时才获得继任成为第十九王朝的一位法老。花甲之年,鹤发飘雪,雪兆鸿运,大器晚成。我立马想到自己,几乎巧合,自己正是和他赴任时一样的年纪,刚刚退休,对很多事情就已提不起兴趣,斗志风化剥落,心已垂垂老矣。而美内斯塔,上任后,功绩显赫,击败利比亚入侵,保持经济繁荣,赢得人民生活安定。也因此,雕像依然把他刻画成了一个青壮年法老,当之无愧。向他学习吧,退休,是我人生的再出发。我要做自己的国王,调遣文字的千军万马,攻克座座文学的城池。
很快到入场时间了,我随即加入了排队入场的队伍。心潮起伏难平,于我而言,平时寡淡度日,寂寂无声,这次看展,算得上隆重。虽然护照办好至今,七八年过去,没使用过,但今天出国梦成真,而且是一次特别的出国,脚踏华夏大地,心思神游异国。边向前走着,边看旁边提示板的简介,可能考虑到受众人群的接受能力,布展时并非胡子眉毛一把抓,而是将展览分为三大板块,一部古埃及历史的集大成——“法老的国度”、两个独立叙事的专题“萨卡拉的秘密”和“图坦卡蒙的时代”。因此,我心里有了数,加之是有备而来,内心慢慢变得笃定。工作人员一遍遍提醒着,请准备好身份证,请打开手机,找出预约成功证明,以备一会儿勘验。看文化展和看体育比赛有一点是共同的,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扫视一下身前身后的观众,看不出什么行业的,各年龄段的都有。大家脸上都洋溢着喜悦的神情,这是一支“蛇”形的队伍,逶迤前行,人舞“银蛇”,也许没人会想到,这是对蛇年最真挚的贺年了。
二
进入一楼大堂,拿了一本薄薄的宣传册,打开像张地图,折叠是本小书,上面将重要的文物都编了序号,并按序号在各自的展厅里标注了其所在位置,可见主办方的一片热心和细心。我没有租用导览机、感应耳机,习惯了去看说明牌上的文字,认为亲切,像读一页页书一样。当然,有导游带团过来,我也偶尔蹭听几耳。省钱也是一方面,靠养老金生活,能省则省,节省的钞票,足够吃碗雪菜肉丝面。在大堂,先遇见辛努塞尔特一世的头像,是中王国时期第12王朝的第二位国王,是该王朝最强大的统治者之一。在位期间,同样做到了政治稳定、经济发展和文化繁荣。公元前3100年前,古埃及分上下埃及,辛努塞尔特一世执政时古埃及早已统一,但上埃及为出生地的他,头戴的保龄球状的白冠非常扎眼,有别于下埃及的红冠,更有别于其他法老戴假发、王巾的形象。据介绍,这个头部雕像高达2.35米,和站在外面的美内普塔差不多。显然,是这顶帽子拔高了法老,我一下子就想到中国的俗语“戴高帽”,有取悦别人之意,但也有重要和崇高之意,这是否和古埃及的文化不谋而合。这次,他扮演的应该是大堂经理的角色吧。
走进陌生的“法老的国度”,顿感光线变暗,有进入隧道的感觉。我平时隔三岔五去逛超市,适应了没有窗子的房间,所以,并不觉得展厅的环境陌生。超八百件展品,面面俱到看完,每个就是停留30秒,就是对着一件文物约眨六十次眼睛,也要半天才能转完。参考转超市经验,每次不宜超过两小时,我就按着两小时,分布自己的观展时间,分主次用时。
无论什么国度,无论什么社会,历史都有惊人相似的一幕,序言往往都是一只只锅碗瓢盆坛罐。一片树叶可以遮羞,但遮不住肚子的叫唤,所以,衣食住行中,吃其实是应该排在首位的。看见眼前这几只古埃及画有船、动物和鸟类的陶罐,画有河马的陶碗等等,图案展示了古埃及人与生俱来的艺术天分。有游客马上感叹起来,说我们国家出土的盆盆罐罐上多数都刻画着烧饭、打猎的场景,离不开吃喝玩乐,多少有点妄自菲薄。不用我来反驳,其后看到几乎同期的马家窑出土的彩陶壶,其表面刻满几何网格,艺术风格独特,文化内涵丰富,和古埃及陶罐陶碗放在一块儿,比肩而立,同样大放异彩。所以,这也是这次大展的特点,将少量同代的中国文物对比展出,让观众看到,人类的智慧是如何跨越时空遥遥呼应,相遇相知的。这也是这次大展的一个特色,必须点赞。
看这样的大展,奥塞里斯,是万万不能绕过去的名字。法老,亦即国王,名字透着一股神秘,神性。古埃及神话传说中的法老奥塞里斯,是兼具开明君主、植物之神、冥王三重身份的大神,说白了,天界(神)地界(人)冥界(死)这些事儿,他通吃通管。圆厅里,这尊“复活的奥赛里斯”像,展示了奥塞里斯被其弟弟加害后,妻子伊西斯两次将其复活的场景。大神虽然匍匐在地,但面带微笑,力拔千钧,戴着王冠的头颅向上昂起,目视前方,彰显了从死亡中重生的神秘能力。接下来看到“伊里斯哺乳荷鲁斯”、“奥塞里斯三神像”、“奥塞里斯站像”、“彩绘镀金奥塞里斯像”,则共同讲述了奥塞里斯的悲情故事。他和妹妹伊里斯结婚,生下儿子荷鲁斯,荷鲁斯死后,几乎就是奥塞里斯的化身。奥塞里斯,头戴白王冠,手执象征王权的连枷与权杖,身体裹紧层层尸布,象征其代表的复活与永生。他因此拥有了审判死者的权利,通过者获得永生,否则,则永远死亡。倘若天下同理,如此看来,做个好人,就可以在“那边”落户。
进入第一个方厅,便被大名鼎鼎的“拉美西斯二世像”吸引。拉美西斯二世,古埃及第十九王朝第三位法老,执政期间,成就斐然,国家强盛,被史学家誉为拉美西斯大帝。尤其他生平与另一个强大帝国赫梯帝国进行了著名的卡迭石战役,并最终双方签订了和约。和约文本都得以保存,只是,在这次大展上,未能得以目睹文本的尊容。当仔细阅读说明时,我和大家一起唏嘘,老拉有8个皇后,嫔妃如云,100多个儿女,此刻站在外面的美内普塔(站像),就是他的第13个儿子。在古埃及人均寿命40多岁的年代,“拉老”活了90多岁,羡煞我们这些吃香喝辣的现代人。与其说我们感佩他为官的丰功伟绩,不如说我们更感兴趣他作为凡人的养生之道。当然,他还没能活过眼前这些石像。他是人,就会有人的弱点,我看到有些石像说明都标注着“被拉美西斯挪用的神像”。刚才在大堂经过的辛努塞尔特一世的头像,就有这样的标注。原来,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强化自己和先王、诸神之间的联系,以昭示自己王权的至高无上。挪用,就是公然的盗用,本身就是一种特权。遗憾的是,拉美西斯二世之后,古埃及全面走上了下坡路。
还有两个国王,必须写上一笔。十二王朝的阿蒙涅姆赫特三世国王,与其父辛努塞尔特三世共治二十年,统治古埃及四十五年。平各省权贵叛乱,大兴水利工程,垦荒,开矿,因此中王朝的埃及进入“黄金时代”。他的曾祖父头像,就摆在大堂里,即辛努塞尔特一世。由此看来,辛努塞尔特一世治国理政的经验得到很好的传承。阿蒙涅姆赫特三世的雕像的表情有别于其他法老,很严肃,嘴角下撇,苦着脸,一腔忧国忧民的情怀。另一个是埃及女法老,第十八王朝女国王,古埃及的武则天,哈特谢普苏特,她保持埃及持续繁荣富庶。我认为,她最大的败笔就是她最大的成功,止战,虽然动摇了埃及对叙利亚和巴勒斯坦的统治权,但避免了人民继续流血牺牲,死于无辜。可惜的是,为能做国王,她一生女扮男装,没人见到她女儿身的风姿。为女子不能求美,悲莫大焉。但作为王后,正牌妻子,她敢于对王朝传统和戒律清规进行的抗争永载史册。即使后来王妃的儿子图特摩斯三世独立摄政后,洗劫了宫殿,试图从所有的物品上抹去她的痕迹,终是徒劳。甚至,现代的CT技术,通过一颗滚落的牙齿,找到了躲在帝王谷一座小坟墓中的女王,她已经瘦成了一具木乃伊。顺便说一下,在展厅里,还有一座据说是女王的情人书吏森奈穆特抱着女王独生女学习的“方雕”,宣扬的其实是中国古代的“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由是观之,古埃及人的生活离我们并非都那么遥远。
除了展出的一些具有代表性的法老雕像,这个最大的展览板块还展出了古埃及中有特色的文物。比如,体现文人雅士文化的用象形文字刻写的“向图特摩斯三世献礼石碑”,发明象形文字的叫图特。古埃及的象形文字不同于中国古代的象形文字,当然,此图特不是图特摩斯三世的简称,二者毫无关系,前者是人,后者是神,智慧之神。前文提过,图特摩斯三世是新王国时代第18王朝的第五位国王,因建了大量的金字塔而被称为金字塔之王。因此,不能简单说他当年对女王的“除忆”行为是心胸狭隘,谁能理解忍受被异母(丈母娘)王后架空21年之苦呢?在古埃及,不只是传说中的奥塞里斯娶妹为妻,图特摩斯三世娶王后之女为妻,现实中的乱伦现象大有人在。他们追求的可能是亲上加亲更亲,笃信亲情永远大于爱情。
三
展厅的设置非常连贯和科学,第二展厅自然是“萨卡拉的秘密”。闪着白色的字体在光线朦胧的房间里格外醒目,尤其“秘密”两个大字,一下子就抓住了游客的脚步。
萨卡拉,是埃及最为古老的首都孟菲斯最重要的墓区,距离现埃及首都开罗只有区区30公里。所以,我推测,现首都的建立在背后和古都一定有着地理上千丝万缕的内在联系。孟菲斯的神庙是全国最重要的神庙之一,有学者认为,现埃及的名字是外来语,英文为“Egypt”,就来自其中一座“普塔神灵魂之庙”,名字希腊语读作Aigyptos。当然,孟菲斯城不见踪影,它早已被尼罗河的淤泥掩埋。一进厅,就看见一面墙壁上,整幅挂着一张巨幅图片,上书“萨卡拉巴斯泰特神庙遗址区北侧,正在发掘中的岩墓”,基本呈现了萨卡拉墓区的样貌。它呈长方形,长约6公里,宽约1.5公里。这里拥有不同王朝的15座金字塔,其中有埃及历史上首座金字塔——乔赛尔梯形金字塔。此外,还有重要的贵族墓地、动物木乃伊墓地和猫神庙遗址。
对现实的失望和不满,就会导致人逃往精神王国,去构筑心目中的图腾。古埃及后期,外族入侵以及社会动荡加剧,导致民间对魔法和巫术迷信,神圣动物的崇拜盛极一时,几近疯狂的程度。如狒狒、猫、老鹰乃至鳄鱼等被大批饲养和宰杀,做成木乃伊,贩卖给民众,用于对神的供奉。从入厅见到的活灵活现的“彩绘神龛上的鹰神像”、“牛犊像”,即可见一斑。
萨卡拉墓区里有一座醒目的猫神庙遗址,古埃及对猫的崇拜,环顾全球,无出其右。当时,出土很多猫雕像、猫木乃伊等文物,却找不到一尊能完美体现“猫神巴斯泰特”特质的雕像。观众不知情的是,这座摆放在展厅第二展室中央的青铜巴斯泰特立像,是策展人员在埃及国家博物馆费尽口舌借来,当属“明星展品”。巴斯泰特是古埃及尽人皆知的保护神,由拥有狮子头的女战神演变而来,曾为捍卫太阳神而与混沌之蛇展开战斗。至今,她的头部仍存有狮头的特征,这当然和狮虎豹猫来自同一个祖先有关。后来作为狮子的好斗一面逐渐弱化,她蜕变成一只彻头彻尾的母猫,周身时刻散发着母性的光辉,象征着一个家庭的温暖祥和。这座猫神雕像非常袖珍,猫首人身,站姿威严,最有意思的是左手还挎着一个时尚的坤包,不知道女观众看了作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