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上课(小说)
有人说,阿布这孩子可怜,是个结巴!
有人说:是个结巴有什么关系,阿布成绩好着呢,尤其是英语,更是呱呱叫。
认为阿布可怜的人,见到阿布也会不自觉地口吃起来,比如他本来是要喊“阿布”的,可是等他真的见到了阿布,嘴里却会蹦出“阿阿阿阿布!”阿布见了他哈哈一笑,两个人心领神会地感受口吃的奇特快乐。
认为阿布成绩好,不可怜的人,见到阿布从来不会跟阿布一样口吃,而是利利索索地喊一声“阿布”,阿布便也回应一句“嗯”。阿布遇到他们,有时候笑,有时候不笑。但是笑的时候居多,阿布是个快乐的人!
阿布似乎没有什么烦恼,在别人看来很让人恼火的结巴,在他这里是乐趣。其实他本不是结巴,但是在他六岁时,邻居家来了个结巴亲戚,张嘴说话就像挤牙膏,吭哧半天一句话都还是说不完。但是那些语言是奇异的,带着古怪的节奏,让人觉得有趣极了。阿布当时就被结巴吸引了,虽然结巴并没有跟他说太多的话,但是阿布那良好的语言能力,让他能够触类旁通举一反三,因此,没过多久, 阿布就开始说一口结巴话。按说,家里人是不允许孩子说话结巴的,偏偏阿布的父母都出去打工了,家里只剩一个奶奶,奶奶根本管不了阿布,最后只好由着阿布说话结巴了。
从小到大,阿布从没觉得结巴不好,在他看来,结巴是与众不同,是独特的。干吗那么着急把话说完呢?反正也没什么急事!阿布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结结实实地被自己的结巴给打一巴掌。
阿布的学校在乡村,往日平静得厉害,但是过几天,学校将有大事发生,一位经验丰富的外教老师,将到学校来给孩子们上一节纯正的外教公开课。
这可真是难得的机会!这里贫困交加,平时别说外国人,连外省人都难得见到。能够上一堂外教课,用纯正的伦敦音来洗涤一下被方言浸染的本土英语,该是一件多么让人激动的事情啊。难怪阿布一听到这个消息,就乐得咧着嘴笑。虽然学校也放出过话,要将六年级三个班级最好的学生临时组成一个班,由外教老师来上课,阿布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他想自己肯定能够稳稳地获得上课资格,毕竟,自己每次英语考试都年级第一呢。
英语周老师开始念名字了,阿布侧着耳朵听,这段时间显得特别漫长。那些名字被念到的同学虽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是阿布也能感受到他们心中的狂喜。那些狂喜手牵着手,将他逼到墙角无法伸展。老师的名字念了一长串,阿布便也经受了一长串的期待与落差,仿佛一次次仰望高山又一次次跌落谷底。阿布身上的冷汗出了一阵又一阵,他不怀疑老师的名单上没有他,但是怀疑自己会听错,于是悄悄问同学有没有听到自己的名字,当同学摇头的时候,阿布眼睛猛地一闭,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平静。接着就拿疑惑的眼光看老师,老师见到,却是猛地一避,仿佛没注意到一样故意移开看别人,说其他的话。阿布心里豁然明白却无法接受,只感觉头皮一点点炸裂,一点点崩开,各种念头仿佛要翻墙越堤。一时间,委屈、愤怒、仇恨......各种情绪在他心头发酵,把他胀得有如发面馒头,烧得他身体发软。
放学前,阿布决定还是去找一下周老师,他已从同学那里知道,自己这次没被选上是因为结巴。阿布想跟周老师说他不是天生结巴,他可以改,在上外教公开课的时候一定不结巴,不给学校丢脸。
阿布找到周老师,对周老师说自己想去上外教课,周老师开始有些为难,说这是校长的决定,还说自己已经跟校长争取过,让阿布去,但是校长不同意,他比较坚决。阿布一听,两颗硕大的泪珠就从眼中滚了下来,阿布先是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音,后来实在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泪水像决堤的洪水喷涌而下。周老师给了阿布一把椅子坐,阿布便趴在办公桌上,把头埋在臂弯里哭泣。周老师摸摸阿布的头,静静地等待他哭完,像下了很大决心一样,说:“阿布,你去吧,我做主了。”
阿布的哭声忽然更大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他抬起头,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老师,问是不是真的。老师微微一笑,郑重地点点头。
接下来的每一天,阿布觉得都是甜的。他掰着手指头数着上公开课的日子。他也在偷偷地练习,让自己不口吃。练习很苦,那一个个词语像是约定好了似的,就要赖在他嘴里,慢吞吞地不肯蹦出去。阿布像赶鸭子似的,将它们一个个赶出来。
日思夜想的那一天终于来了,一大早,阿布就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地,坐在教室里,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阿布到得太早了,比老师还早。阿布觉得无聊,就把教室打扫了一下,把桌椅摆放了一下。周老师进来时,正好看到阿布在打扫卫生,便道:“阿布,今天这么早呢!阿布,等会儿不在咱们这间教室上课,咱们要到录播室去。”
录播室是可以录像的教室,阿布没有去过录播室,想到可以去了,阿布心情激动不已,到时候自己一定要举手多回答问题,多回答问题,会被录像,这是多么让人开心的事情啊。
同学们陆陆续续来了,看得出,大家也都很期待这次去录播室上课,大家热烈地讨论着录播室是啥样,猜想外教会是怎样一个老师,到底长什么样呢?
下了第二节课,同学们排好队,由班主任李老师领着,一起去顶楼的录播室。阿布骄傲地挺直胸膛,跟随着队伍往前走。一行人原本走得热热闹闹,嘴巴也都不消停,李老师突然说一句别吵,要注意形象。所有人便都噤了声,楼梯上只剩下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但是每个人的心跳都是加速的,那踢踏声将心跳声掩盖了,心跳便将能量转移到脸上、眼睛里,只见每个孩子脸上都是绯红的,眼睛里放着光。
孩子们鱼贯而入,在录播室找桌椅坐下。录播室很大,桌椅很多,是学校最好的一间教室了,当年,市里出资,统一给乡村学校配备录播教室,于是,这个落后无比的乡村小学,才有了这么一间现代化的教室。录播教室有一套多媒体系统,教室后还放置着一个三脚架,架着一台小型摄像机。这间录播室,平时宝贝似的藏着,舍不得用,它是学校的面子。
孩子们很快就坐好了,笔直、端正,每个孩子都很不自然地抬着头,像训练过一样。录播室后面坐了很多老师,老师们之间偶尔会交谈几句,但是看得出,大家对这次的外教课也是非常期待的。
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一定是外教老师来了,阿布此时紧张得都不能呼吸,他个子不算高,坐在录播室的中间位置,他恨不得能够将脖子伸到外面去,瞧瞧外教老师长啥样。过了一会儿,校长、英语周老师陪着一个外国女人走了进来。她大约五十多岁,个子很高,金发碧眼,脸上满是星星点点的雀斑。只见她朝教室四周看了一圈,便好像吃了一惊,嘴巴张得像个大写的“O”,双手半举,捏成拳头,脸上现出夸张的表情。随即转头跟英语周老师在说些什么,周老师先是侧耳倾听,接着转过头去传达给校长。校长皱了皱眉,也抬头朝四周看,一副为难的样子。校长转头也让英语老师传达他的意思,那外教老师听后,拼命摇头,好像很不满意的样子。他们就这样一来二去的,仿佛在进行一场友好的谈判,又像发生了一场战争。外教老师的情绪越来越激动,终于,校长顶不住,校长站起来对孩子们说外教老师觉得这个教室里的人太多了,她希望去掉三分之一的人,并且这个教室太空旷,她不习惯,她希望去正常的教室上课。
这话一说出,全场静得可怕,这是谁都没有料想到的。去正常的教室上课没有问题,但是,叫谁离开呢?给了人希望,然后在瞬间剥夺掉这份希望,比从来不给希望来得痛苦得多。大概是时间紧急,校长居然忽略了成绩,直接让最后两排的同学离开。
“啊,我不会被淘汰了,真好!”阿布心想,他在教室的倒数第三排。阿布劫后余生般地看着最后两排同学面无表情地离开,而自己稳若磐石,庆幸自己的好运气。
“喂,阿布,你离开。”校长本来站得离阿布挺远,并未注意到他。此时,后两排的人都走了,阿布成了最后一排的人,再加上阿布脸上笑意盈盈,校长便注意到他了。校长一见阿布居然在,便用目光瞪了周老师一眼,校长的意思很明白,校长想说阿布是结巴不能让他来丢脸,早就把他踢出去了,谁让他来的?周老师也明白校长的意思,但是周老师根本不去接校长的目光,装作不理解校长的意思。周老师微笑着说同学们,咱们回一班教室上课去,说完便让大家起来排队走。阿布跟在队伍里,喜气洋洋的。校长再次狠狠瞪了周老师一眼,追上学生的队伍。校长快步走到阿布的身边,拉了阿布一下,让阿布出列。阿布有些懵,不知道校长要干什么,糊糊涂涂地便出列,眼巴巴地看着队伍往前走。校长急急地说:“你别去了,你叫刘丽过来上课。”“好勒!”阿布撒开腿丫子便往教室里奔。
很快,刘丽跟着阿布来了,两人一起走进教室。教室里满满当当的,只剩一个空座位了,阿布指着正跟外教老师说话的校长,对刘丽说:“校、校长在前面,他、他找你呢。”自己便理所当然地坐到了那唯一的座位上。刘丽便往前走,去找校长,校长见到刘丽,吃惊地说:“你怎么不坐下?马上要上课了!”刘丽也同样吃了一惊,仿佛听不懂校长在说什么。校长这才意识到刘丽没有座位坐了,唯一剩下的一个座位被阿布坐了。校长很生气,这个阿布真的不懂事,好像还听不懂话。但是阿布不懂事,校长不能不懂事,他知道在外教老师面前不能发脾气,于是忍着怒火,对阿布说:“你出去吧,不要上课了,这个座位给刘丽。”阿布站了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校长,他这时才明白校长刚才让自己叫刘丽过来,不是让刘丽和自己一起上课,而是让刘丽取代自己上课。阿布的眼睛里冒出怒火,校长太偏心,太不公平!他不能接受!阿布站了半天,他的心中忽然生出一股勇气,想跟校长较较劲。校长凭什么让自己出去?他又不是倒数两排的人。凭什么刘丽可以来上课,自己不能上?刘丽英语差成那样,哪里能够跟自己比?阿布这样一想,就犯了牛脾气,心中一横,打算今天随便校长怎么做,他就是不动,他就是要上这堂课!少年热血,阿布整个人像座燃烧的火山。
校长没想到平时不声不响的好孩子阿布,此时居然成了个顽劣少年,一点都不听话,一时间真不知道该怎么好,在这个场合,骂他也不是,不骂也不是。刘丽站在一旁,同样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这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这一瞬间足以让阿布背上一身尖刺。校长见不好下台,便去把正帮外教老师准备教具的周老师拉到一边,让他叫阿布出去。周老师听了,大吃一惊,抬头看了一眼愤怒的阿布,不想把事情闹大,便对校长说加个座位吧,别叫他出去。校长从没直面过如此忤逆的少年,此时脾气也已经上来,便摇摇头,道:“这不是加一个座位这么简单的事,他在跟学校对抗!”校长把阿布不肯出去的性质定得挺严重,接着还对周老师下了死命令,让他马上叫阿布出去,不要影响上课。不然,让学校荣誉受损,他得承担这个责任。
一番话,说得周老师一肚子火,阿布想上课,想追求进步,不肯出去,怎么就让学校荣誉受损了?是校长跟阿布闹僵的,凭什么他来承担责任?校长真是蛮横不讲理!周老师真想扭头就走,不理这个烂摊子,就让校长自己去收拾。但他瞅了一眼校长,发现校长怒气冲冲,心中有些发怵,再看教室里,已经有人关注到阿布了,还有孩子小声在说什么,如果不把这件事处理好,那可真的要闹笑话了。
周老师硬着头皮走到阿布身边,低声跟阿布说了几句什么,阿布先是摇摇头不肯,周老师继续说,阿布哇的一声哭了。阿布的哭声将周老师的话生生截断,他强忍着,冲出了教室。外教老师有些近视,但也发现了教室里的不正常,她抬起头,眯着眼,吃惊地看着阿布冲出教室,转头问周老师怎么回事,周老师苦笑一声,连连摆手说没事。周老师看了一眼校长,校长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开始上课了,教室里的所有人都被外教老师流利的伦敦音吸引。听一堂有趣的课有如参加一场盛宴,是生命里的狂欢,是长在枝头的花朵,获得阳光如瀑如沸的馈赠。
无人知道阿布去了哪里,也无人关心他去了哪里。
如果不是接下来的铃声横冲直撞地将课堂节奏斩断,可能谁也不会关注到那个从教室哭着冲出去的孩子。那铃声从远处气势汹汹地奔涌而来,直突突地拉扯着在场每个人的神经。这铃声很明显短促、急躁,显然不是校工打的,校工的铃声总是舒缓悠长。
教室里出现短暂的躁动,老师和学生困惑地小声低语。外教老师眼睛瞪得大大地,询问周老师是怎么回事。校长马上站出来,解释说没事,继续上课,然而校长话还没说完,那奇怪的铃声又再次生猛地响起,这次,它比之前来得更加急促,那声音,仿佛带着无穷的怨气,持续不断地在教室的每个角落响起,一下下地敲打着每个人的鼓膜。此时,校长再也坐不住了,他对周老师说了声你照看一下教室,便急匆匆地走出门去寻那声音的源头。
十月的空气中弥漫着桂花香,那铃声的源头便在一颗桂花树下。绿油油的桂花树,成了那摇铃孩子绝佳的背景,他的形象因而显得更加突出。此时他的右手向上高举着,手上是一个斑驳的铜铃,铜铃在他手上有力地晃动着。孩子的脸上是愤怒的,不顾一切的神情,这让校长在一刹那间产生了一个错觉,仿佛那不是一个摇铃的捣乱的孩子,而是一个小英雄。怎么能这么想呢?校长暗骂自己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