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忧伤马不停蹄
他走到学校门口停留片刻,然后转身走向男生宿舍。未进宿舍,楼下就听到上面不可开交的喧嚣,才半年便觉得久违了,他心中泛起一缕温馨,愉快地走进宿舍楼。
打开宿舍门,大仙坐在床上一如既往地扣着脚,抱在手里的却不再是漫画,“红楼梦”三个大字赫然在书页上,给江月一种“士别三日”的惊诧。老熊和段不惊坐在电脑前打魔兽,老熊手慌脚乱急得乱叫,段不惊一手操作键盘一手控制鼠标,嘴里咬着烟,眼中冒着兴奋的光芒,很像一个叼着雪茄从战场杀出的大兵。
“操,不打了!”老熊一怒,直接CTRT+F4,气呼呼地骂猖狂大笑的段不惊乘人之危。
“咦,你小子怎么回来了,在你那桃花岛上风流够了?”大仙第一个发现江月回来。
“王黾成天把自己锁在屋子里看书,许红又天天回家,一人个没意思。”江月说着蹲到自己以前旧铺上,现在被这群家伙堆上一些乱七八糟的杂物。
“哈哈,不甘寂寞,来找我们一群大老爷们解闷了。”老熊转过脸刚才不值得一提的怒气顷刻消去,化为见到江月到来的惊喜。
“是啊,今晚谁怀春了。”这和谐的氛围令江月不禁感动。
“要不要搞两局?”段不惊说。
江月离开之前,宿舍里还没有电脑,当时他们喜欢一群人去网吧通宵玩游戏。现在人手一台,想想,半年足够跳跃一个台阶且尘埃落定了。
“好啊。”说着他坐到大仙的电脑前,打开电脑,“大仙你机子上有魔兽没?”
“有。”大仙自言自语道,“经典就是经典啊。”
“对了,你怎么想起看那书了?”江月忽然想起。
“还是拜你所赐呢。”
“我?”
“你住进桃花岛对我是个很大的打击,你长的还没有我帅,又没有特长,可咱们的差距却这么大,为什么呢?就是因为内涵!我要是比你知道的再多点,没准许红相中的就是我了。”
“咦,你以前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吗?咋有俗念了。”江月笑着说。
“他是古典文学选修,想拿学分,逼的。”老熊说着登录QQ。
“劝你别看,太悲剧了。”
“就一喜剧,还悲?你看,贾宝玉身边美女如云,锦衣玉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别说在当时和穷苦百姓比,就和现在的纨绔子弟比,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大仙说。
“少他妈文绉绉的,钻脑子。”段不惊说,大仙瞥了他一眼,互不理会。
“你是没看后面。”江月说。
“那他还是好的,至少他有许多选择,就算当了和尚,比起那些市井百姓,他仍有一份繁华的回忆,什么锦衣玉食不是回忆啊?且说出家的看破红尘的不算悲剧,是功得圆满,可喜可贺。”
“操。”江月无语了。
老熊趁他们玩游戏跑到洛神的空间转了转,发现有个男生在她空间里留了许多肉麻的话,看得一肚子火,于是加了那人的QQ号,没想到那人隐身在线。两个人先客客气气地聊了一会,接着火药味越来越重,最后直接打开语音,互相抨击,破口大骂,最后老熊被骂急了,愤怒地说:“小子,明天老子不揍你,从此以后我不姓金。”于是在第二天清早,那个爽约的男生就被老熊从对面男生宿舍翻出来,生猛地揍了一顿。下午,老熊让洛神判了死刑。
“呵呵,几天不见,老熊的脾气见长啊!”江月一边打游戏一边笑着说。
“那是,被我虐的,憋了一肚子气,那小子倒霉了,我真是罪过啊。”段不惊说。
突然,江月手机想了,他瞥了一眼,是叶子的来电,立刻暂停了游戏。
“咋了?”段不惊说。
“我接个电话。”说着他拿着手机走出门。
足足等了十分钟也没有等到人,段不惊气乎乎地出门看看,外面空空如也。
“操,太他妈缺德了。”段不惊郁闷地摔门回屋。
“叶子。”自来到学校江月一直没有和叶子有过接触,就算见面也只是低头走过。
“我在翘楚茶亭,你能来一下吗?”叶子的声音很小,沙哑。
“怎么了?”江月心不由颤抖,声音里透露出一种无法肯定的寒意,若比喻的话,就是冬天的傍晚,有陌生的田野和风,四处廖无人烟,偶惊几声鸦雀啼叫。
“明天能陪我去趟医院吗?我自己一个人不敢……”接着便是嘤嘤的哭声,绵延不断,那是从窗缝遗漏的寒风,纤细却凛冽。
……
翘楚路上翘楚街,曾经辉煌一时的酒吧街,后来随着城市中心迁移逐清冷,至今已经残破寥落,到处都是即将关闭的店面亮着无聊的霓灯。路灯斜斜地站在梧桐树旁,这种环境已不适合酒吧丛生,倒是迎合了几家旧茶楼,苟延残喘中微微衍出几许生机。
江月站在街头,完全迷失在这条平日再熟悉不过的街上,呆立不动。一只成年灰色的瘦狗,固执地怀揣着它的世界行走地街道旁,那潮湿的黑鼻头里充斥着诱人的从垃圾桶里散发出的腐臭味。它很明确地在那些肮脏的垃圾桶里寻找着生存之道。
“翘楚茶亭”其实就是一座小小的茶楼,没什么特别的地方。茶楼里面环境幽暗,人很少。询问后,江月得知叶子在二楼。见江月顺着楼梯慢慢走上,叶子赶紧低头,从包里掏出面巾纸悄悄把泪痕拭去。
落坐,一位侍者走来询问他要点什么,江月从没来过茶楼,除了茶也不知道有什么可点,“来杯茶吧。”
“请问您要什么茶。”
“和她的一样。”江月指了一下叶子面前的杯子。
叶子勉强地笑了一笑,她还是原来的素面朝天的叶子,茶在她手里再合适不过。看着那透明又古典的杯子端在她手中,他似乎望见茶水底有一片清新的森林。
“你怎么了,为什么要去医院?”江月心中早已预感到了答案,却又抑制不住问出来。
保持端茶的动作,一阵沉默。突然,一滴泪水跌落。叶子始终没有说话。
“是不是你……怀孕了。”那件事以后,江月不敢再回忆,更不敢面对叶子,他用强制和欺骗来应对自己。现在叶子坐在他面前,带着委屈幽怨倔强和无法转移的痛苦,他自然知道有什么事已经发生。
“我自己一个人不敢去,又不知道找谁。”叶子低下头喃喃地说了声对不起。
江月心陡然被撕裂,被这句对不起,眼泪奔涌而出。他掏出刚在街头买的烟,侍者走过来说这里不能抽烟,顺便说了声对不起。
“卫生间在哪?”
侍者抬手一指。
卫生间里没有一个人,只有一排干净整洁的小便池,里各有一枚彩色的玲珑的除味丸,有种孤苦伶仃的感觉。他将烟点着,深吸一口,随后被呛出一串咳嗽。
待江月洗把脸回来,叶子已经在接侍者给她找回的零钱,“明天早上六点,我会在学校门口等你,我们一起坐车去二院。”说完她就像一枚无风飘落的叶子,带着极力营造出的清高静静离开。
江月在茶楼安静地坐到深夜两点,然后给许红发了一条短信,关了手机,走出茶楼。回到处住王黾还在客厅看电视,见江月无精打采便与他寒暄一句,没再说话。
江月趟在床上,外面的夜越来越深,或者说由深变浅,当时针与分针整齐地指在四点的时候,门突然剧烈响起。
许红带着泪水站在门外,不知是因深秋夜凉还是感情波动,她身体不停地颤抖。
“你怎么来了?”江月浑浊的思想动抖一下。
“打的啊!”
“噢。”
“掏出你手机!”
“什么?”
“掏出你的手机!”说着她粗暴地从江月口袋掏出手机,开机,拿到他眼前,屏幕上显示出二十多个未接来电,和十几条短信。
江月无力的手想拿过手机,却被出其不意地打了一巴掌,但是丝毫不起作用,对于他那碎得差不多的心来说。
沉默。良久。
“进来,外面太冷了。”他拉着她的手,把她拽进房间。
许红坐在床上,江月倒了盆热水,放在她脚前,她却扭头看着窗外。从她身上散发出的怒气,似乎让屋子里的苍白的灯光有了些温度。他慢慢蹲下,解开她的鞋带退去袜子,将她雪白的脚放入温度适中的热水中。她将目光收回,软软地看着他的背,黑色的头发,还有那内敛专注的神情。
“老公,发生什么事了?”她很少这么叫,除非在最温柔的时候,每次都能撩动他的心弦。
江月拿过毛巾沉默着给她擦去脚上的水,他忽然感觉到眼眶轻了一下,同时许红被湿润的泪落到脚上给惊住。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江月低着的头摇了摇。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求你,无论发什么,什么事都不要离开我,好吗,老公?”她轻轻捧起他的脸。
一张淡淡的笑容,“没事,会过去的,你好好睡一觉。”
她暗自舒了口气,或许一觉醒来事情就会像夜云一样,被阳光驱散。
江月半躺在床上,许红依偎在他的怀中。她昏昏欲睡,烟味带着不安的温馨飘荡在房间里,她知道现在是真实地抱着他,一觉醒来仍会是真实地抱着他。
窗外还是那样的平静,许红柔软的身体散发出让人依恋的香味,和温暖。一支烟完整地完成了它的使命,它的使命便是延续他的沉默,和周围似乎恒久不变的寂静。
次日,叶子站在学校门口,空气里动荡着寒冷。天空中飘着朝霞残片,昨夜的梦还都积淀在微风吹拂的女贞树清秀的叶间。远远看见江月奔来的身影,却在他们同时举目之时,他倏地掉转方向,更像是在逃跑。
为什么会这样!她想,事到如今她都没有恨过他。现在,她心中却充满了悔恨。远处能看见第一班公交驶来,她死死地盯着他消失的方向,脑中一片空白。其实,只想让他陪自己这次。
公交车靠站了,他消失的方向依旧空荡荡的,她不假思索地上了车,把心中的所有感情抛掉,干净利落。
就当公交在二院门口下停的时候,她看见他急匆匆地正从一辆出租车上下来,手里还提着早点,一脸焦急地跑过来,“刚给你买点早饭,没想到你却上车了。”
刹那间,叶子露出了笑容,在晨曦中显得如此明亮,突然抱住他,“我现在一点都不后悔,真的。”
“什么?”江月以为她看透了他酝酿了一夜的想法,不知应该怎么说。
顶着护士医生和其它病人的目光,江月将叶子送进了手术室,在即将进门的时候,叶子转脸看了他一眼。倏地,他能感觉到自己如蜡,正融化在杲杲朝阳下。那样的目光无法用语言表达,没有责怪恨怨,只有柔软不掺杂任何杂质的纯洁,甚至比身边的阳光还要博大圣洁。
青春,对这就是青春,不知为什么,这就是青春,他看见了。她的青春,里面全是他的影子。他敢千万遍地肯定!
他疯狂冲进病房,惊住了屋里的所有人!
“叶子!我们结婚吧!”江月无法解释自己所做的这些,但他执着坚定的眼神像火一样耀动在被他捧在双手中的叶子的脸上。
叶子笑着笑着哭了。
“真的,孩子我们要了,留在家里让我爸我妈养,我们上完学就结婚!”
叶子依旧微笑着流着泪水。
“叶子,叶子,我……我求你了。”江月绝望地跪在地上,抱着她的腿,埋头痛哭。
走廊外有两盆红色的茶花被阳光点燃,其中一盆盛开欲衰,另一盆则刚刚开始,两盆花衔接得如此自然,怡然,淡定。江月静静坐在长椅上,表情平静,让他从疯狂中醒来的是医生的话,她说,小伙子,现在不是时候,想要孩子结婚以后再养嘛。
过了很久,门开了,医生走出来。江月来到叶子病榻前,看着脸色苍白的她,不再像刚才那样固执,温柔地说:“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好。”叶子点了点头,脸上带着笑意。
短发,内敛的睫毛,乖巧的鼻子,恬静的脸,叶子。江月看着她,几乎达到了痴迷的地步,“想吃点什么?”
“回去给我煲鸡汤喝吧。”
“好,我现在就去买。”
傍晚,江月提着鸡汤到叶子那,本来想喂她,但遭到拒绝,只好乖乖坐在一旁看她把汤喝完。在他提着饭盒离开的时候,天色只剩蒙蒙亮的寒意。忽然,他的手机不甘寂寞地叫了起来。
“喂?”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你好,江月。”一个妇女的声音。
“请问你是?”
“我是许红的妈妈……”
不久,人流稀少的街头停下一辆轿车,驾驶位置的玻璃缓缓下降,许红的妈妈一眼认出提着饭盒的江月,持重地莞尔一笑,“吃晚饭了没有?”
“刚吃过。”江月客气地说。
“那去我家坐坐吧,有些话我想对你说。”
见江月被领进门,一身西服革履的许红的爸爸铁青着脸拿着报纸走回卧室,穿着睡衣的许红从卧室一下子跳出来,傍着江月的手臂,满脸小鸟依人般的喜悦。妈妈不失时机地瞪了她一下,她笑嘻嘻地放开手,挨着江月身边坐下。
坐定后,她妈妈开口说:“我和她爸很早就注意到你了,也观察你很久,说实话,我们并不满意你的家庭背景,但这是次要的,只要人的品质性格好,也会有不错的前途。”
江月拘谨地笑了笑,许红则幸福地一直盯着他。
“还有不到一年就毕业了,你将来有什么打算?”
“毕业以后,我会先找份工作,如果可以的话就一直工作下去,也有可能以后会做点生意。不过,我最想的还是以画画为生,可能这没有什么前途。”江月说话时不敢看许红,只好看着她妈妈说。
“有没有想过继续深造?”
江月摇了摇头。
“为什么?”
“家里负担会很重。”
许红妈妈笑了笑,说:“如果将来你结婚了,你觉得你能养活自己的同时还养活一个人吗?”
“妈!”许红有些难为情地说。
江月仍旧不敢看许红,但肯定地说:“没问题的。”
“我是这么想的。”许红的妈妈顿了顿说,“假如你们一直能保持现在的关系,将来结婚了,许红不能跟你去乡下。”
江月点了点头,他也没有想过上完学回老家安家。
“我们在东城还有一套房子,比现在这套好点,我们会住那套。你们可以先在这里住着,等将来双方都有稳定的工作,固定的收入,可以存点钱然后把这套房子卖了,再买一套新的。”许红的妈妈说的至情至理,“我和她爸对你没什么要求,只要你一如既往地对她好。”
“妈。”许红不由自主地傍着江月的胳膊,的眼泪在眼中摇摇欲坠。
“对不起,伯母,我的生活要由自己来定,我不想再依靠家人,虽然可能会苦一点。”江月说。
许红妈妈稍有些吃惊,但她还是很好地调和了,然后不温不火地说:“我开始还以为你很成熟的。”
江月看了许红一眼,随后说:“真的谢谢您的好意,可是我无法接受。”
“你可以先保留我的建议。”许红妈妈自始至终保持着主宰者的宽宏。
“好的。”江月礼貌地点一下头,起身说:“伯母,我学校里还有些事,得先走了,谢谢您。”
走到楼下,许红追了下来,“你怎么了?”
江月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烟,却被她用力拽着转了个方向,面朝她,连烟带火都被抢过去扔掉,“你不是不抽烟的吗?你最近到底怎么了!”
“我们,还是分手吧。”江月说。
“什么?”
江月没有说话,转过身想走,不料她突然从后面抱住他,“我知道,你的压力很大,但我真的不在乎,我永远随你,你想怎样生活我都陪着你,哪怕用租房子结婚,我无所谓,只要能和你在一起。”
“我喜欢别人了。”江月说着看了她一眼,但有意回避她的眼神。然后,固执地离开了。
许红孤独地站在路灯下,街上流光溢彩,车流不息,人群徜徉在这无风的夜晚,似乎一些伤痛更能增添这光景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