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星】月亮之上(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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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信不信缘分?我想了想,信,也不信。安子瞪着牛卵子似的大眼睛,说,你凭什么不信?我说,我信不信是我的事,和你没一毛钱关系。安子气得嘴唇直哆嗦,阿杨你怎么能这样,我以前待你不薄啊?呐,两年前的夏天,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在书香苑小区,路灯下,等你。你好长时间才从楼里下来,把一篇小说给我的,你叫我修改的,对不对?然后,我用了三个晚上,将你的稿子修改好。一个标点符号都不放过,最后呢?你不会记不住吧,发表了,在《辽河》杂志,嗯,安子脸红脖子粗,向我控诉一番,控诉完,他胳膊一扎撒,像只水鸭子,安子喜欢辩解,熟悉的 ,陌生的,他的战友,同事,甚至领导,一个也不放过。他为坚持自己的认知,与所有人抗争到底。抗争不是打架,而是一味的狡辩。安子在和我谈到那篇小说时,总是仰着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态。他据理力争的其实,全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六年前,我在市作协开座谈会,遇到安子。那时候,他还算精神,衣服也得体,头发有点长,脑后撅着一条小辫子。不撒谎,给我的第一印象不好。我不是对打扮另类的男人有成见,而是看着不舒服,也许我缺乏审美情趣。周主席介绍他让我认识,我才知道,他就是省内有名的小说家,安子。我读过他的作品,写实的多,当然 ,小说吗,允许虚构。我喜欢安子的小说,很烟火,很接地气,能引起读者心灵共鸣。最重要的一点,我俩都从农村出来的。不过,安子混得比我好,写作是他业余爱好,他在滨海城开了一家汽车修理厂,生意还行。那天,座谈会的主题,是围绕安子新出的短篇小说集,展开的。我对安子的小说,不敢说有研究,也可以说耳熟能详。在轮到我交流时,我口若悬河,文思泉涌。对他的几篇代表作,剖析的入情入理,入木三分。就连一项高傲的安子,也感到惊讶。座谈会结束后,作协在一品桃源设宴,款待参会人员。安子端着酒杯,过来给我敬酒,我受宠若惊,安子在国内文学界也是一棵大树,我一个文学晚辈儿,何德何能接受他的敬酒?周主席说,安子老师多提携提携阿杨,那杯酒下肚,我有几分醉。差点吐了,安子那次主动加了我微信。
后来,他做他的生意,我上我的班。也没交流,更别说交集。我的短篇小说《桃花朵朵开》,完稿后,周主席的意思,请安子给把把脉,修改好后,嫁个好婆家。投其所好呗,安子爱喝点酒,一般的酒不行,他就喝陈香酒,二百四十块钱一瓶,二十年的窖藏。我只好去吕姐的御圣园酒业,拎了两瓶陈香酒,带着书稿,去找安子。
安子家在幸福里四号楼,三楼。我和周主席去的时候,他正在客厅打电话,摆摆手示意我们坐沙发。他对着话筒呜哩哇啦一顿咆哮,差点摔了手机。说实在的,安子的小居室,弄得挺乱。衣服随便放,茶几上最惹眼的是一盆君子兰,已经开花了,是那种橘黄色的花朵。茶杯空了,几枚褐色茶叶贴在杯底,委屈巴巴的样子。周主席说,和谁吵架呢?有话好好说呗。
安子一改往日的洒脱,萎靡的说,还能有谁?杜玲嗨。这个女人,她在争夺小美的抚养权,操,当初说好的,小美归我,我也不想把女儿交给她。你想想,她跟着那个男的,人家还有一个儿子,比小美大一岁,十四了,叛逆期,小美去了不挨欺负才怪。不都定好了,法院也把小美判给你了,又出什么鬼把戏?
安子捋了捋额前耷拉的一缕头发,烧了一壶水,几个月前,那孩子没了,说是和一个同学去水库玩,溺水没了。男的想叫小美过去,杜玲也是这个意思。
周主席说,这样啊,不好办 ,安子,以你目前的状况,你觉得如果和杜玲对簿公堂,有胜算的把握?
安子叹了口气,找来两个干净杯子,倒了茶水,递过来。他似乎才看到我,眼睛略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惊喜,咦?阿杨,你来了。欢迎才女光临寒舍,使寒舍蓬荜生辉。
我起身,接过茶杯,有些烫手,谢谢安老师。
周主席急忙接过话茬,噢,安子,我是来打扰你的,你是大家,请你看看稿子。我带了酒,知道你不爱烧菜,临来前,在唐记熟食品店,订了几个菜。
安子看到两瓶二十年的陈香酒,有点不好意思了,哎妈呀,老贵了,四百八呢,周主席,你也太客气了。啧啧,你的事不就是我的事嘛?稿子拿来了?
周主席向我递了个眼色,我将包里的一摞稿子,毕恭毕敬双手呈上,安子接过去,嘴里说,好好好,一页一页浏览了一会儿,镜片后是一双令人捉摸不定的目光,安子虽然是个作家,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嗯,很有小说的味道,从整体的布局,情节,构思,都很成熟。周主席,我可以试一试,修改修改。等消息,等消息啊。杂志你清楚的,基本是二三个月有消息,有的甚至半年,一年。耐心等待就是了,你,未来可期。是个写小说的好苗子,安子朝我竖起大拇指,我很意外,被安子夸奖,内心浮起一层涟漪,兴奋的,激动的,意想不到的喜悦。彩霞一样铺在我的天空,嗯,那天中午,是中午。在安子家,我们三个人,吃着吃着,安子又叫来一个男人,说是他邻居,对门的。也是光棍子一根,平时没少关照安子父女。小美在三十一中读书,中午不回来。
邻居叫大林,收拾的很利索。
大林来的时候,安子也没挪窝,都是太熟悉的原因,大林也没在乎,自己主动拉了一把椅子凑过来,用嘴开了一瓶凯龙啤酒,自顾不暇地啜着,安子说,操,你可真是自来熟,不拿自己当外人。大林扫了一眼周主席和我,砸吧砸吧嘴,刚才嚼着的一块猪头肉,塞牙缝上,还客气个鸟,不问也知道,都是搞文学的,啧啧,说句不好听的话,弄文学的人,没几个好货。周主席有些尴尬,相当不自在。她也是见过世面的人,自己和男人还开着测绘公司,房地产做得也风生水起,见过的人,比那个大林吃得咸盐都多,怎么?兄弟,你被搞文学的人伤到了?安子急忙打圆场,周主席,大林,我这个邻居,就那样。嘴巴不干净,爱嘚嘚,你你你俩别往心里去。吃菜,喝酒。来,走一个。安子站起来,给周主席和我续了山楂汁,不是酒。周要开车,怕查酒驾。现在,交警查得严,一旦被查出来酒驾,吊销驾驶证就毁了。周说,大家各抒己见,言论自由。开心就好,开心就好。大林看到我时,眼睛亮了一下,哎呦!还有个漂亮妹子,嗨,安子啊,你小子不够意思,你那圈子我进不去,不过,美才女确实不少,就不能帮哥们划拉一个?
安子捅了他一拳,去去去,你可别想入非非啊。再说了,一个人不挺好吗?吃饱了全家不饿。
四个人坐下后,大林没在说话,一个劲的喝闷酒,被安子夺过酒瓶,别喝了,喝大了又五马上枪的。没听说吗,前不久有一个头条,说是一个人去朋友家喝酒,结果突发心脏病人没了,人家家属上门索赔几十万,最后法院判了。怎么样?周主席问,怎么样?自认倒霉呗,拿钱。所以啊,喝酒吧,无论在什么场合,都该适可而止,不要逞强。大林,我不是抠搜,是为你健康着想,啤酒和白酒混搭来,准没好。大林喝着喝着哭起来,周主席朝我递了个眼色,谎称公司有事,回去了。安子送到门口,身后,防盗门咚的一声,被关上。阳光也被震碎一地。
安子是小说家,我没想过他能给我改稿子,也不抱希望。那是我第一个短篇小说,处女作。应该是三个月后,我在单位打印一份材料,一个陌生电话挤进来,说有我快递,我说送到百草堂养生馆,送来,是一封厚厚的信件,牛皮纸装的。拆开,原来是一本刚出版印刷的杂志,《辽河》杂志,虽然是市级刊物,在国内文学界知名度还可以。我疑惑谁把杂志寄给我?我也没往这家刊物投稿啊?翻开目录,我的小说居然是头题,还加了主编推荐语。内心一阵狂喜,自然想到是安子帮的忙,我贪婪地闻着墨香,闭上眼,深深呼吸几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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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我有一种冲动,如果安子喜欢我,我可以考虑和他处朋友,或者蓝颜知己。后来,想起大林的话,搞文学的没一个好鸟,我也偃旗息鼓了。主要是,安子后脑勺扎着的小辫子,让我不舒服。穿着花格子衬衫,黑色牛仔裤,前百货鼓个包,叫人很难和一个小说家联系起来。我再嫁不出去,也不能卑微到,上杆子追求安子。周主席的意思,给安子发一个五百元红包,好歹人家用心帮你了。我咂磨咂磨也对,钱堵住安子的嘴,也就不欠他什么了,一个短篇小说,稿费一千三,给了安子五百。安子接了,说,阿杨,也就是你。别人给多少钱,我不带给修改的。我看你是个可塑之才。安子说了很多,语重心长 ,苦口婆心的。那天,我递红包给安子,是在他办公室里,那会子安子的汽车修理厂,就不景气了,好几个月开不出工资。安子准备宣告破产,他前妻不知怎么得到的消息,就来争女儿的抚养权。安子一开始咬紧牙关,不吐口。女儿一旦判给前妻,就随了继父的姓,安子不干。前妻说,你目前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你拿什么养活女儿,供女儿读书,考大学?安子最后败诉了。我去的不是时候,安子正为败诉,气得差点跳海洋大桥。厂子苟延残喘,他死得心都有了,去海洋大桥走了一圈,碰到一个捡破烂的老头,年纪和他老家的父亲差不多,弯腰弓背的,满脸褶子,像极了他父亲,安子眼泪就下来了,他死不起,真的,他死了,父亲咋办,母亲咋办?那几个工人怎么办?安子在海边的一块礁石上坐了很久,日头沉入大海后,回来了。
我没想到安子的现状,很惨。也没想到,安子在正午的阳光下,瞪着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抓住我的手说,阿杨,你是个好女子,我喜欢你。我努力挣开安子的手,我说 ,安子老师,你喝酒了吧?居然青天白日说起梦话。
安子说,我很清醒。我明白,我明白。我现在落魄至极,没资格说喜欢你,不过,阿杨妹妹,我一定东山再起的。啊?你要相信我。安子再次拉住我的手,想将我揽入他怀里,我用力推了他一把,转身跑了出去。
嗯,安子那高大的形象,瞬间崩塌。他小说的逻辑性很强,也很有深度和广度,他内心却是这样阴霾。我想把此事告诉周主席,转念一想,不对,不能对周说,从安子的办公室出来后,我步行去护城河,蹲在河边,把自己的手,脸好一顿搓洗。我甚至在想,文学也并非一方净土,拥挤不堪的人间烟火,世态万象,在这里也是一个江湖。我突然感到,人的劣根性,就像肉里的刺儿,拔不出,疼在里面,文学也是令人生厌了。
安子事件后,我消沉了一段时间,正好赶上我所在的单位裁员,我也是做够了,主动提出辞职,领导就坡下驴同意我的请求,临走,把我叫到办公室,紧紧握着我的手,说,阿杨,谢谢你,这点心意,你必须收下。她身上的法国紫罗兰香水味,很刺鼻子,怪怪的气息,弄得我鼻子发痒,打了好几个喷嚏。钟庆在此之前,想打发我又不好意思 ,碍于周主席的面子。百草堂是个私人开设的养生馆,除了针灸,按摩,拔罐,还有药物理疗项目。生意不好也不坏,就是一些老主顾。钟庆的男人领着小情人跑了,一去不复返,她自己带着六岁儿子生活,开始在百草堂做普通员工,她勤快,好学。早出晚归,有眼力见。深得马经理赏识,马经理也是花甲之年了,也没有女儿,儿子又在国外定居,钟庆认了做她干娘。干娘大病一场,住院手术,儿子回不来,当时疫情期间,没有回来的航班。就钟庆忙前忙后照顾她,三年后,干娘还是走了,儿子一家三口才回国,送母亲最后一程。老太太把百草堂送给钟庆打理,钟庆不收,拒绝。老太太就是不闭眼,她儿子媳妇了解到钟庆为母亲付出很多,做了亲生儿子没做到事儿,同意钟庆做百草堂的主人。钟庆这才答应,不过,钟庆说,只是暂时代理,如果有一天,这个干弟弟想收回百草堂,钟庆归还给他。钟庆接手后,百草堂依旧按照干娘在时的经营理念,效益还可以。百草堂彻底成了钟庆的,我去的时候,周主席就告诉钟庆,我擅长文案,可以为百草堂做策划,会电脑,写小说的。钟庆很高兴,觉得我是个才女,又没结婚,自由自在,时间充沛。加上,她与周主席是青堆子老乡,二十多年的交情 ,嗯,不看僧面看佛面,周主席三尺六的面子,很厚实。
我在百草堂,事实上,什么都干。早晨从我租住的小屋,坐公交车,中途倒一下车,得十五分钟到百草堂。钟庆给我配了一把钥匙,我们四个员工,每人一把钥匙。我去得最早,为什么?就是想默默干事,踏实做人。去了之后,擦地板,浇花草,烧一壶水,整理床铺,给鱼缸里的八条金鱼换水,投食。等员工上齐了,我已经给几位泡好了茶,碧螺春茶,钟庆喜欢喝绿茶,云南带回来的,嫩嫩的叶片, 在她的大玻璃杯里飘着,悬着,游弋着,仿佛一朵一朵美丽的白云,西双版纳的风情世界,呈现出来。她基本在自己的房间里,生意多的时候,才出来走一走,巡视一番。大部分时间,坐在她房里品一杯茶,读一会书。儿子读书了,上下学她接送,小儿子叫乐乐,虎头虎脑的,一对小虎牙,一笑就露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