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宁静】徐霞客最后的足迹(散文) ——隔世的遇见之二
退休后,喜欢祖国各地转转,美其名曰:旅游。忽一日,蓦然回首,惊见一路上邂逅的千古风流人物——韩愈、苏轼、秦观、徐霞客……这是隔世的遇见,谁会相信我看见了不朽的身影。
——题记
一
三月下旬,北方的春意尚未萌动,我便迫不及待地来到云南,与春日暖阳相会于大理白族自治州,让春风早一点拂过心间。
汽车行驶在高原山地上,穿过一个连着一个的隧道,时而幽幽暗暗,时而天朗云白,似乎历史与现实的经纬交错在脑际。恍惚中,水泥砌筑的隧道与古老的藤桥栈道重叠,引擎发出的轰鸣声里杂糅着马踏青石、铜铃声脆的回响。我看见一个执拗的身影,正一步一个脚印,踏足苍茫大地,醉心于云天高远、山辽水阔。
他就是明代地理学家、旅行家和文学家徐霞客。一位一生志在四方的千古奇人,致力于“达人所之未达,探人所之未知”。
一年里,我第二次来到云南大理。旧地重游,自然要拾遗补缺,去一些未曾游历的地方,便把目光聚焦在大理周边的县市。首选宾川县,只因那里有鸡足山。我要攀上鸡足山,在蜿蜒山径上寻觅徐霞客最后的足迹。司机师傅说,鸡足山许愿非常灵验,求啥得啥。我淡然一笑,已过了花甲之年,还有什么可求?如果有,那就是求得与徐霞客同沐山色,感悟他纵情山水、痴爱天地的伟大人格。
时光不可倒流,岁月的年轮却可以尽数。三百年前的明朝,出行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没有火车、轮船、汽车,远足只能泛舟,或是骑马,再就是徒步。正因为如此,人们从甲地去往乙地,往往仅限于探亲访友或是迁徙新居。人们没有旅游的概念,更没有人愿意为探源一条河流、丈量一座溶洞而跋山涉水,徐霞客却改变了这一切,他以双脚为笔、大地为纸,书写神州山河壮美。他凭借古老的交通工具和超出常人的毅力,三十年初心不改的定力,走过万里江山,足迹遍及如今的二十一个省。他泛舟大江大河,探寻珠江、长江之源头;登临高山峻岭,描述泰山之雄伟、黄山之奇秀、华山之险峻;遍访古刹古镇,叙说人间烟火气……
一六三八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徐霞客历经千难万险从老家江阴辗转来到鸡足山,借住在悉檀寺,白天考察,晚上撰写游记。一个月后,他去了丽江考察长江源头,完成《江源考》一文,推翻了古人一直以来误以为“岷山导江”观点,提出“推江源者,必当以金沙为首”,阐释长江的源头是金沙江,纠正了地理学上的一个谬误。这是一个了不起的贡献,展示了徐霞客卓越的地理学素养和实地考察精神。
第二年八月,徐霞客再度回到鸡足山。这时徐霞客不幸患上足疾,先是双脚麻木,渐渐不能走路。在修编《鸡山志》之后,徐霞客萌生回归故乡的念头。丽江木增土司知悉后,选派数名纳西族壮汉,用竹轿子抬送徐霞客回到江阴老家。到家后,徐霞客卧床不起,又过了八个多月,五十四岁的徐霞客溘然辞世。这意味着徐霞客健步神州大地的脚步终止于鸡足山,鸡足山成为徐霞客一生行旅的终点,是那颗奔走于山河之间博大心灵最后的栖息地。
汽车已经驶入宾川县域。向车窗外望去,一座座高山已经由葱茏过渡到红土裸露,层叠向上,像一个个红脸壮汉硬朗朗地矗立在天地之间。山坡下大多是橘园,橘树上挂满了金红色的蜜橘。宾川县盛产水果,被誉为“桔子之乡”,柑橘果大均匀、甜酸适口,吃一口满嘴暴汁。这也让徐霞客“其地热甚,树多橘柚”的记录,从《滇游日记》中延伸出来,重现眼前。
宾川历史悠久、文化底蕴深厚。自汉朝至唐初,宾川一直属于中央王朝辖属的郡县。但在周边大理古城、巍山古城、剑川古城的“高大”形象遮蔽下,显得有一些委屈,或是憋屈。好在宾川有鸡足山,有徐霞客的故事,让宾川显得更加与众不同。
到县城内,已经是薄暮时分,打车赶到州城镇的钟鼓楼。古镇早已为崭新的民居所取代,钟鼓楼层叠的翘檐燕尾一般伸出,几乎与近旁民居的屋檐相接。白色墙体的民居干净整洁,窗户上蓝宝石玻璃泛着明亮的光,反射着钟鼓楼雕花窗棂的古拙。
历史有时候就是一出互为见证的戏码,钟鼓楼斑驳的痕迹见证了往昔岁月,何尝不是望见一个新时代的到来?
二
翌日清晨,天空阴沉,阳光无踪,气温骤降至5℃,料峭春寒扑面而来。寒流与宾川“火炉”的名号不相称,宾川地处金沙江干热河谷流域,少雨干旱,炎热干燥的气候却在这个春天里化作冷冽。
冷冷的体感挡不住奔向鸡足山的脚步。早饭后赶往县客运站,乘坐九点的小巴车前往鸡足山。四十多分钟后,小巴车停在鸡足山山门外。“灵山一会”四个鎏金大字透过雾气撞入眼帘,我惊奇地发现,鸡足山竟然一改来时群山光秃秃的样子,山体高峻险拔,植被丰茂,层峦叠翠,恰如徐霞客所写“翠微千里接天青”。鸡足山因“前列三峰,后拖一岭,俨然鸡足”而得名,是我国十大著名佛教名山之一。抬头望向高耸的鸡足山,徐霞客的赞叹之声回荡耳畔:“东日、西海、北雪、南云,四者之中,海内得其一,已为奇绝,而鸡足一顶,已萃天下之四观,此不特首鸡天,实首海内矣!”
小巴车继续向上行驶,而后下车,穿过杉树林,与路边一群猕猴打过招呼,换乘景区观光车再度出发,最后乘坐缆车向山顶进军。三重交通工具的接力,将我送至鸡足山上。这时,已经接近中午十二点,耗时差不多三个小时,惊叹鸡足山之峻峭。我猫着身子双手撑膝,在山路台阶上喘息着,心想自己凭借现代交通工具来此尚且颇费周折,三百年前徐霞客两次登临鸡足山该是何等艰难?
石阶的尽头,大雄宝殿踞于鸡足之巅,金瓦映日,飞檐挑云,威严地俯视众生。大雄宝殿对面是一座白色石塔,像一把宝剑直插天穹。尽管大雄宝殿和石塔都在维修中,但一点不妨碍一波波香客进香膜拜,香烟缭绕,梵音轻诵。我站在悬崖石栏前远远望去,山势险峻,苍崖万仞,恍若身在霄汉。殿角铜铃随风而鸣,应和着阵阵松涛。山脚下,坐落着一个小村庄,一团团白雾顺着山脊缓缓向上,村落便若隐若现,我不由得揣测,时隐时现的白墙青瓦,是否目睹过徐霞客负笈跋涉的身影?
一连走过几座寺庙,都不是我想到的悉檀寺。徐霞客最后一次来鸡足山,在悉檀寺住了一个月,每天从悉檀寺出发,游览考察鸡足山。询问一名景区工作人员,他也不清楚悉檀寺在哪里,并嘱咐我不要乱跑以免迷山,他不是在敷衍我。从山门一路过来,石钟寺、祝圣寺等大大小小的寺庙矗立在路旁或是山谷中,数不胜数。从唐朝开始,人们就在鸡足山上修建佛寺,到了明清两朝最为兴盛。康熙年间,鸡足山有大小寺庙四十余座,庵院六十多个,僧人最多时超过五千人,不愧是“梵钟声彻三千界,鸡足名标第一山”。徐霞客在游记中,记录了两次共考察鸡足山二十五座寺庙、十九庵、二十七静室,山水清音、僧俗人物都在笔下生动展现。可以肯定,如果不是当地人领路,几乎找不到藏在大山深处的悉檀寺。我却坚信,鸡足山的晨钟暮鼓里,总有一声来自悉檀寺,声震岚雾漫卷处。
忽然,我看见半山坡上,绿树掩映着一座青瓦屋顶组合成的四方院落,幽静空灵之感扑面而来。那又是什么寺?赶忙沿着台阶向下走去。原来是观音寺,不少年轻女人在那里叩拜求子。老夫已是这把年龄了,当然不会拜佛求子,便从另一门出去。
行不多远,就是华首门,绝壁之上大自然鬼斧神工地雕刻了一扇大门。大门约四十米高、二十米宽,中间垂直开裂的石缝把石壁分为两扇,檐口、门楣清晰可辨,酷似一道紧闭的石门,每一道风蚀纹都是苦难的偈语。香客们冲着石门膜拜,寄托修行与解脱的愿景,幻想从人间由此门跨入仙界,超越尘世的苦难。仰观峭壁危崖,山石摇摇欲坠,我默想谁人能摆脱苦难,我等草民如是,奇人徐霞客亦是如此,一路艰辛,半生苦难。
雾气随着山风涌上来,白茫茫遮蔽了半座山林。雾霭中,我仿佛又看见那个执拗的身影,尽管一脸疲惫、步履蹒跚,他毅然走过幽深的峡谷,敲开悉檀寺的大门。徐霞客奉上两样东西,一样是刺血书写的《法华经》,另一样竟然是一盒冰冷的骨灰。
这注定是一段苦难与悲壮交织的旅程。一六三六年,徐霞客在老家休息调整一段时日后,再度开启西南考察之行。他在南京遇到了迎福寺和尚静闻大师,静闻欲将刺血书写的《法华经》护送到鸡足山悉檀寺。于是,两人结伴从浙江出发,取道江西、湖南、广西,直奔云南。天有不测风云,一年后,当他们行船湘江衡阳附近时遭遇盗匪,财物被洗劫,静闻大师被盗匪刺伤。
秋风瑟瑟的季节,他们走到广西南宁崇善寺。静闻大师的伤口开始恶化,濒临死亡。弥留之际,静闻嘱托徐霞客,请把我带到鸡足山,葬在迦叶道场,来世再礼佛。静闻死后,徐霞客强忍悲痛,亲手火化静闻的遗体,背起用竹筒盛装的骨灰继续前行。其后,近两年的时间里,徐霞客穿越了瘴疠之地,遭遇了“瘴毒”引发连续高烧,再度被盗匪打劫,足部严重溃烂导致行走困难……磨难重重,千辛万苦,可他矢志不渝,走出一道坚韧的足迹。夜深人静时,徐霞客守着静闻的骨灰,轻抚经书,自言道:“此非静闻之骨,乃吾之证。”
绵延起伏的大山里,有一座“霞客亭”,还有一座静闻墓塔,但我无法找寻得到。我唯有面朝深山,双手合十,深深地三鞠躬。那一刻,我的虔诚不输给拜佛的香客,我礼敬佛祖仙人,但我更敬佩脊梁坚挺、步履坚定的凡人,一僧一儒共同筑就一段悲壮的、史诗般的旅程,见证了情谊、信仰、执着的力量,给鸡足山平添了一份厚重的信仰之色。
“霞客负骨,非独义也,乃华夏士人之精神图腾。”
三
我准备下山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云雾终于散去,山色青青,一些野花散发出淡淡的清香,使得鸡足山温婉了许多。
行至石钟寺附近,见一路牌指向“龙泉瀑布”,便沿着山路走向峡谷。徐霞客在游记中,记述峡谷西面有一处瀑布,东面有一处龙潭。徐霞客喜欢观瀑,写作累了,便会到涧边静静地注视着飞瀑湍流,欣赏“坠崖悬练,深百丈余”“绝顶浮岚,中悬九天”的景色。可惜,因为是旱季,或许是时间改变了环境,我最终没有看见瀑布飞溅的景象,不得不说有些遗憾。
下山,于我来说是寻常之事,无非是缆车换观光车再换中巴客车,反向重复一遍上山的方式。然而,那一天,当纳西族汉子用轿子抬起徐霞客时,他的内心百感交集。这次下山,不似以往回家休整,之后再度迈步于崇山峻岭、江河湖海,徐霞客预感到这是自己最后的人生旅程了。倦鸟归林,飞瀑送客,他深情地仰望群山,侧耳倾听松涛阵阵,抚摸苍松粗糙的树皮,低首凝视细碎的野花。行至一处悬崖边,徐霞客让纳西族汉子停下脚步。面对如黛远峰,俯视苍茫云海,他从怀中掏出一支如影相随的毛笔,依依不舍,却坚定有力地将笔掷向山涧峡谷。
群山皆伏,云海翻腾,一道霞光升起,笔杆化作“玉笋峰”,毫毛散作“万树松”。
我伸手触摸一棵高大的松树,凝视群山里若隐若现的翘角飞檐。我庆幸自己在鸡足山见证了一个伟大的灵魂,实现一次跨越时代的价值观同频共振。
山脚下,有一棵古老的高山杜鹃,悄然结苞。回首鸡足山,徐霞客的足迹早已隐在大山深处,而他的精神,正如那高山杜鹃,年年灿烂绽放,岁岁啼血山林,用如霞的颜色告诉人们,什么叫做执着、坚毅、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