繆魁送的铜公鸡不声不响地端坐在牯子家的博古架上，没有因主人的喜怒哀乐而发生任何变化。这只铜公鸡体型不大，拿起来比较沉，掂量得出是真材实料制作的。它仰天长鸣，表面不算光滑，颜色是深沉的，内敛而不露锋芒。春风乡有好几个铜像厂，繆魁在乡上当党委书记，拿到几个铜制品不是难事。他是花钱买的，还是顺手带走的、或者是工厂老板送的，就不得而知。不过最有可能的是：不是他掏钱买的。
　　 自从那次被辉煌邀请去给繆魁陪酒后，牯子他们就再没跟繆魁见过面，辉煌倒是与他还经常来往。听人说繆魁在Y县当了县长，后来又接任县委书记，仕途坦荡，来势很好。牯子很欣慰，希望他夹紧尾巴做人，在顺风顺水时更要如此。在听到的仨瓜俩枣的舆论中，倒是正面的评价居多，负面的很少。
　　 直到有一天，牯子接到了繆魁的电话，那头喜气洋洋地说：“是李部长吧，我是繆魁，先给你拜个迟年。好久没问候您，没向您请教，也是杂七杂八的事太多，耽误了。对不住您，真是抱歉，请老领导原谅。”牯子一边回话：“繆书记，快别那么说。百忙之中打电话，肯定有什么事吧，你说。”一边想，他是一县之主，找自己应该没什么事。只听繆魁接着说：“部长，我繆魁能有今天，全靠老领导支持、帮衬。这个我清楚，我记得。只是最近搞主题教育，县委书记要带头讲党课，我外行，也没时间，就想能不能辛苦您，发个讲课稿给我，我照本宣科就行了。我知道，您的课题多，我就要个‘发扬革命传统，搞好主题教育’的稿子，你看行吗？”牯子想了想，自己还真有，于是满口答应：“行。我等下就发给你。”牯子的学生明光正好在旁边，抢过手机笑着说：“喂，是繆书记吧，在Y县官场混得风生水起，真好，祝贺你呀！听出来了吗，我是谁？”那边笑着说：“怎么会没听出来呢？大名鼎鼎的明光大老板嘛。最近还好吧，下次回来一起聚一聚？”明光也笑着说：“不错，还没忘，聚一聚好！你要我的老师写讲课稿，可不能白写啊，要给报酬！你大笔一挥就OK了！”繆魁说：“我知道，好的。”牯子在一旁，几次使眼色制止明光，不要使繆魁为难。明光没有理睬，仍然滔滔不绝地开玩笑。通话结束，牯子数落明光“不该跟繆魁要报酬啊，莫让他为难”，明光却嘻嘻哈哈地说：“老师，你们知识分子就是清高，付出了劳动就要支付报酬，合理合法。繆魁不过举手之劳，没事的。”牯子默默无语。
　　 事后，牯子赶紧把讲课稿发给了繆魁，后来也没收到过什么报酬，而且没听明光提起过。牯子很理解：繆魁当县委书记，工作忙，把这事可能早就忘了。也可能他很注意自律，清正廉洁，不搞“以权谋私”，这是好事，是牯子求之不得的。如果让他勉为其难，那就不是帮了他，而是害了他。何苦呢？
　　 柳春偶然会因为讲课稿报酬的事说起繆魁。她对牯子说：“牯子，你说那繆魁当着县委书记，怎么要你当秘书写稿子，却不给你辛苦费呢，他又不是没那个权力，何况劳有所得是合理合法、天经地义的事情。他是忘了还是不给呢？到底是大公无私还是忘恩负义？说不清。”牯子一笑置之：“柳春啊，你说不清，我也说不清。官场上，人家怎么想的，我不知道。只要他能够清清白白做好官，就是好事，我不在乎。”接着又自言自语道：“现在，中央动真格的了，贪官的日子不好过了！中央一直讲‘零容忍’，‘一直在路上’，决心很大啊！刀口向内，自我革命，都提得非常好。老百姓是拍手称快，贪官们肯定像热锅上的蚂蚁，惶惶不可终日。好在没听到繆魁的负面消息，但愿他能行得正、坐得稳啊。”
　　 那天，牯子和一伙退休老朋友聚会，聊到反腐败，大家都说：“部长，你比我们功底足，你觉得这个反腐败前景如何？”牯子说：“我也退休了，大家都差不多，没什么足不足的。我看中央是下了决心，而且言必信行必果，说到做到，应该有明显效果。这个事情太重要了，真的关系党和国家的前途命运、生死存亡，决不能掉以轻心。我还是乐观的。”党校徐校长不无担忧地说：“李部长，话是这么说，但看看老是爆出贪官来，好像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没有最多，只有更多’，又有些乐观不起来。”政府办王主任小声透露：“听说繆魁书记也出事了，好像问题还不小啊。”这立马引起了大家热议：“怎么回事啊，我看他蛮稳重的，虽然年轻，但显得很成熟。怎么搞的嘛？”“‘人心隔肚皮，饭甑隔筲箕’，世间看不到的是人心。有的人就是这样，走出来一表人才，说起来正气凛然，其实内心就难说了。也可能男盗女娼，心口不一，言行不一，都说不定。知人知面不知心，繆魁可能也是这样。”王主任小心翼翼地告诉大家：“部长，各位领导，我也是听人说的，但不是道听途说，人家说得有鼻子有眼的，看来不像是空穴来风。据他们讲，Y县人意见不小呐，很多人联名告状，签字画押的好大一片，人家说得有根有据的，繆魁日子恐怕难过呐！”
　　 牯子听着大家议论，有些摸不着头脑，谁也没说实质性的内容，口说无凭嘛。于是打断大家：“各位，你们怎么都说些空话，繆魁到底犯了什么事，不要空发议论，成了说长道短的村妇！”这时王主任才发觉自己并没有说到要害，马上转入正题：“哦，是这样。繆魁刚到Y县，搞了一段常务副县长，接着就转正了。社会上也没有闲言碎语，都是正面评价。后来县委书记升迁了，有人反映繆魁对全县生态建设负有领导责任，上面马上派了工作组深入调查，结果他当县委书记的事就推迟了。后来怎么弄的我们也不得而知，反正卡壳了一段时间，终究还是转正了，顺利就任县委书记。在一把手这个位子上，他大刀阔斧推动改革，推进工作，上面表示肯定。但是就垮在一个字上。”
　　 牯子忍不住提示：“王主任，说了半天，你还是没说到根本啊。”王主任清了清嗓子，喝了一大口茶，接着说：“是这样，就是为了一个‘钱’字。”“他怎么搞钱的？”王主任字斟句酌回答：“钱呀，能帮人，也能害人。天下熙熙皆为利趋；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繆魁也没能免俗。我们本县俗话不是说‘瞎子见钱眼也开’嘛，当全县一把手，好多人都想送钱，就怕你不收。你收了就像鱼儿咬了钩，要给人办事。所以说拿人的手软，吃人的嘴短嘛。繆魁不仅来者不拒，还千方百计提供机会，让别人乖乖地送钱来。”牯子敲了敲桌子，再次提醒：“王主任，说重点，说重点！”王主任唇焦口燥，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繆魁干脆插手县里的各种项目，不时去调研调研，走访走访，旁敲侧击，在似乎漫不经心的闲聊中说说建议，暗示可以让某某公司某某公司承揽。而他推荐的公司都是我们L县的。慢慢的，社会上就有人给他送了个外号‘项目书记’。你想，每一个项目都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大家都想分一杯羹，你在Y县当县委书记却把项目都给了L县，自然引起了人家的公愤，怎么行？！有人还说，你不给我们吃肉也就罢了，现在连汤也一滴不留，太狠了吧！还有人调侃说，我们现在不是Y县，成了L县的一个乡，甚至连乡都够不上了！他们把这些话都写上，告到了省纪委，省里高度重视，立刻派出调查组查处，结果可想而知，繆魁的问题一个个实锤，后果堪虞！当然，我们不知道繆魁到底捞了多少钱，但肯定为数不少。现在，调查好几个月了，据说情况也清楚了，繆魁被双开，被移交司法处理，恐怕有牢狱之灾。他年纪轻轻，本来大好前程，就这样被一个‘钱’字糟蹋了，一辈子就毁了，真可惜呀！”一伙人免不了深深叹息：“难道真是人们说的，我们L县地土薄，出不了大人物？你看繆魁好不容易爬到了县委书记位子上，按理还能升，大有可为的。却还是马失前蹄，一失足成千古恨。遗憾呀！”接着大伙全都唉声叹气起来。
　　 牯子虽然也认为太可惜，但对所谓“地土薄”的说法却有些不以为然：“各位，我不这么看。依我说，不是L县地土薄，你看我们全县走出了几十位开国将军和省部级领导干部，还有好几个院士，怎么能说是地土薄呢？繆魁落马了，只是个案，不代表我们县出不了人才。我倒觉得是自作孽，不可活。如果他不是私心作祟，以权谋私，那还不是顺风顺水，一路杏花村，前程远大？！我们县能出那么多革命先辈、开国将军、高级干部，就是因为他们公而忘私，乐于奉献。关键在于你为了什么？不忘初心，牢记使命，就能顺顺滔滔走下去。你们说是吗？”大家纷纷起哄：“到底是李部长啊，宣传部的元老，不知不觉又给我们上了一堂党课。讲得真好！谢谢部长！”然后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牯子连连摆手：“好，算了吧，职业习惯。希望你们不是喝倒彩就好。”然后不由得想起前次在辉煌家陪繆魁喝酒他那千杯不醉的风采，他怎么能抵挡一轮轮敬酒，却挡不住金钱的进攻呢？
　　 柳春一看到客厅里那只铜公鸡，就忍不住唠叨：“这繆魁啊，把钱是看得紧，给他买面子尽心尽力帮忙，他却给你一只铜公鸡，有什么用处？我看他就是个铁公鸡吧，一毛不拔！”牯子耐着性子说：“柳春，咱们又不是没见过钱，不要挂在心上。铁公鸡也好，铜公鸡也好，我们没拿他的钱最好。如果拿了几千块钱，纪委上门，要我去喝茶，没完没了调查了解，搞不好羊肉没吃到，空惹一身臊，那才悔之无及，何必呢。”柳春笑了笑，说：“我也是随口那么一说，他给了我们也富不了，没给也穷不了。现在这日子过得安心，很好。记得你上大学那会儿吧，要回信给同学，没有那8分钱邮票钱，你把接触不良的电钟拿下来，看有没有塞进去一个5分钱的硬币，却大失所望，是2分钱的，还是不行，只能等母鸡生了蛋，卖了凑齐8分钱，才把信寄出去。现在日子好多了，我们有退休金，自己花够了。没拿写稿钱，我们心安理得、高枕无忧，比什么都好！”
　　 后来，传来了繆魁被双开、判刑的确切消息，舆论哗然。
　　 如今，那只铜公鸡依然坐在原来那个位置上，毫不起眼，默默无言。也许它在想，要是繆魁真能像自己一样，一毛不拔，对分外之财一尘不染，一定能展翅高飞、前途无量，可无情的现实却把他送进了欲望的囚笼。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