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我的下司犬(散文)
二十年前,开车从酒泉去黔东南,车过凯里,公路两边的山就绿得淌油。同事老周握着方向盘说:“这才叫贵州嘛,咱们那边的山都是土黄色,这儿跟涂了绿漆似的。”当时正是七月,车窗开着,风里飘着说不清的香味,有树叶的清香,还有不远处人家屋顶飘来的炊烟味。
我们是单位组织的休假,五个人开着辆老式桑塔纳,从甘肃一路向南。本来计划到贵阳就回头,不知是谁说黔东南的酸汤鱼最地道,一脚油门就扎过来了。到雷山那天,晚上在寨子里吃酸汤鱼,老板说这酸汤是用淘米水发酵的,酸得正,配上江边的鱼,绝了。我们吃得满头大汗,旁边有姑娘小伙跳芦笙舞,芦笙呜呜咽咽地响,舞步跺得木地板咚咚响,好不热闹。
玩到第五天,路过下司镇。那时候的下司还没怎么开发,青石板路被踩得发亮,街边的房子都是黑瓦木墙,屋檐下挂着玉米和辣椒串。我们找了家客栈住下,老板娘是个胖阿姨,说话带着浓重的口音,说“吃饭”像“吃换”。她做的酸菜鱼让我记到现在,稻田里养的稻花鱼,肚子里干干净净,肉白嫩白嫩的,像豆腐,酸汤里还放了本地的小番茄,酸中带点甜。
在这家客栈住到第三天,我发现隔壁农户家的院子里趴着几只狗。那些狗跟我们平时见的不一样,耳朵尖尖地竖起来,毛色是黄白相间,看着特别精神。有天早上我去买油条,正好看见农户家的大爷在喂它们,那些狗围在他脚边,尾巴摇得像小旗子。我蹲在旁边看,大爷说:“这是下司犬,咱这儿独有的,能上山打猎,还能看家。”
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那几只小狗崽尤其可爱,也就两个月大,毛茸茸的,跑起来像小肉球。我跟大爷商量,想买一只,他起初不愿意,说这狗是家里养着看林子的。我软磨硬泡了两天,每天去给狗崽喂馒头,还把带来的甘肃牛肉干分给大爷,最后他终于松口,说让我给狗崽找个好人家。
抱走小狗那天,我特意在镇上买了个木头架子,又找客栈老板娘要了些旧棉絮。同事小王把后备箱里的行李腾出来,我们把木架子固定好,铺上棉絮,让小狗崽在里面待着。它好像知道要跟我们走,不吵不闹,就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我,爪子搭在架子边上,时不时舔舔我的手。
从下司镇回酒泉,两千多公里的路,我们开了四天。每天晚上住店,我都把小狗抱到房间里,用温水给它擦身子,喂它吃泡软的馒头。它好像不认生,很快就跟我们混熟了,谁喊它都摇尾巴,尤其喜欢钻到老周的怀里,因为老周总偷偷给它喂火腿肠。
回到酒泉,我给它取名叫“阿黄”。那时候我住单位的平房,有个小院子,正好给阿黄活动。下司犬是真聪明,教它握手,三天就学会了;让它叼拖鞋,学了两遍就记住了。酒泉的冬天冷,我给它做了个棉窝,里面铺着旧毛衣,它却不爱待,总喜欢趴在我门口,早上我一开门,它就扑上来舔我的手,尾巴摇得像拨浪鼓。
阿黄最厉害的是看家。单位里谁来我家,它都得先闻闻,认识的就摇尾巴,不认识的就站在门口叫,声音洪亮,却从不咬人。有次晚上有小偷撬邻居家的窗户,阿黄听见动静,一下子就冲了出去,追得小偷连鞋都跑掉了。第二天邻居提着水果来谢我,说:“你家这狗,比保安还管用。”
那六年,阿黄陪我走过了最难的日子。我离婚那年,整天闷在家里喝酒,是阿黄天天趴在我脚边,用脑袋蹭我的手。有次我喝多了,摔在地上,是阿黄叼着我的衣角,把我往床上拖。现在想起来,那时候要是没有阿黄,我真不知道该怎么熬过来。
阿黄走的那天,是酒泉最冷的一天,零下二十多度。早上起来,我发现它没像往常一样在门口等我,出去一找,看见它趴在院子的角落里,身体已经硬了。兽医说,下司犬是南方狗,不适应北方的严寒,可能是夜里跑出去,冻着了。我抱着阿黄的尸体,在院子里坐了很久,眼泪掉下来,很快就结成了冰。
去年我离开了酒泉,回了贵阳。去年春天,我在花鸟市场又看到了下司犬,也是一只黄白相间的小狗崽,跟当年的阿黄长得一模一样。我没多想,就把它买了回来。
现在这只小狗也叫阿黄,每天在我家的庭院里跑来跑去。贵阳的气候湿润,适合下司犬生活,它长得很快,已经能跳起来够院子里的石榴花了。有时候我坐在院子里喝茶,看着它追蝴蝶,就会想起二十年前在黔东南的日子,想起那个卖我狗崽的大爷,想起从下司镇到酒泉的漫漫长路,想起那个陪我熬过六年时光的阿黄。
时光好像是个圈,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只是当年的阿黄不在了,好在有新的阿黄陪着我。看着它摇着尾巴向我跑来,我就觉得,那些美好的记忆从来都没消失过,它们就藏在狗崽的眼睛里,藏在院子里的花香里,藏在每一个平常的日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