羿所住的村庄有一条河流，河伯主宰着这条河。他吃光了河里所有的生物，甚至连河泥里的蚬子壳也没有放过，就开始喝河水，但河水没有营养。为了让自己拥有旺盛的精力，他不得已只好吃人。只要有人打他的河上经过，他就掀起巨浪，将船只打翻，船上的人落入水中，不会游泳的慢慢溺水而死，会游泳的即刻溺水而死，因为河伯会掐住他们的鼻孔，蒙住他们的嘴巴，所以说与其说他们是溺水死掉的，还不如说是窒息死亡的。河伯一般会最先对人的耳朵下嘴，因为他觉得耳朵软硬适中，嚼起来颇具弹性，很有口感，我们吃猪耳朵的时候都会有这种感觉。
　　 河上不时有人溺死，自然引起村民的关注，而直到第一百个人的死讯传来，他们才纷纷恍然大悟：河里有怪物作祟！
　　 在河伯溺死人的同时，风伯也不甘示弱，他认为风头要盖过河伯，必须树立起鲜明的风格。河伯直接吃人，他则是毁坏人所赖以生存的东西，虽然最终都是将人类逼入绝望，但毕竟殊途。他时常突然出现，瞬息之间狂风大作，摧垮房屋，毁坏农田，将村民的家畜、农具和锅碗瓢盆都卷到天上去，又突然消失，瞬息之间狂风骤停，只留下一片衰败景象。这时风伯总是会躲在树丛之间暗自心满意足，看着无家可归的男人指天骂地，无家可归的女人哭天抢地，他就觉得自己很有魄力，很有个性。
　　 那些被风伯毁坏房屋的村民无处安宿，就躲入附近的桑林，暂避一时。桑林中一下子涌现出那么多人，使得栖息在林里的野猪感到非常恐慌，它们讨论后决定先下手为强，趁着人群还处于极度疲惫的状态中，纷纷将獠牙从嘴里翻了出来，从洞中蜂拥而出。它们只想把来人吓跑，何曾想它们一出现，很多人就立刻面失血色，当场吓死了。它们面面相觑，打量了对方一翻，都觉得对方还不至于像人类那样难看啊！
　　 那些吓得只剩下半条人命的人跑回村里说桑林的野猪又出来吃人了，他们应该说野猪出来吓人并且把人吓死了，但是他们只剩半条命了，脑力相应的就只剩一半，只好挑最简单的表述了。
　　 村民们预感到再这样下去，活着的人迟早也会死掉的，于是他们不约而同的想起了一个人：羿。
　　 羿自从不死之药失窃之后，便心灰意冷，整日将自己关在屋内，门窗紧闭。他在错金镶银的香炉里焚起了三柱香，铺下蒲团，盘腿坐在烟雾缭绕之中。刚开始烟雾如同游丝从香头上攀升，羿双目合闭，口中念念有词。烟雾无法发散到屋外去，渐渐的浓起来，均匀地飘散在屋里，浓烟里羿若隐若现，这时烟雾是浅蓝色的。等到烟雾变成深蓝色的时候，羿已经消失在烟雾当中了。
　　 羿闭门端坐，过起了道长的生活，他希望能够在香雾缭绕中得到升华，说不定还能羽化登仙，荣归天帝膝下，重操旧业，保持不老的容颜。他一心向道，便不再过问窗外之事。
　　 村民们拥在羿的屋前，轮流的将门板擂得震天响，里面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而他们已经心急如焚，大家于是心照不宣地都想到了“撞门”，很快他们又做到了，门板“豁”的一声陷到屋里去了。屋里乌烟瘴气，就像一个烧贝壳灰的土窑。他们进去以后，发现羿已经直挺挺的躺在浓烟之中，不省人事。
　　 原来香雾的密度在屋内越来越大，挤占了人类赖以呼吸的氧气的空间，渐渐地达到了羿所无法承受的程度，这时羿的心中涌起了一种被救赎的感觉，仿佛接收到天帝的召唤，然后他还没来及呼喊，就激动的窒息了过去。
　　 村民们开始对羿进行紧张的施救，有的掐人中，有的灌糖水，有的贴在他的耳旁乱吼（好象羿已经到耳力衰退的年龄，跟他说话就必须大声叫嚷），大部分人是围成一圈评头论足，好象是医学院的学生在研究尸体标本一样。
　　 几个时辰以后，羿才悠悠的醒了过来，“哎哎”地呻吟，双眼徐徐地睁开。突然他睁开的眼睛里一道惊光闪现，全身跟着翻了一翻，采取五体投地的姿势，头部在地上像缝纫机的针头一样抖动，口中仿佛安置了一架机关枪，话语如同子弹扫射而出。
　　 “奴婢为人时无日不思念天帝，得望天帝尊颜，得闻天帝脚香，得享永生之福。天帝慈爱，将奴婢召回，奴婢无以为报，只愿生生世世为天帝沐浴更衣，端送夜壶。人世为一生英雄，不如一日为天帝搓尽泥垢。”
　　 羿还以为自己真的已登仙界，见到了天帝，就将积郁旷久的心里话倾泻而出。那些村民看到这种场面，无不面面相觑，还以为羿被三柱香熏晕了大脑，发了失心疯，就纷纷扼腕叹息。
　　 羿趴在地上良久，却没有听到天帝那银铃一般的男低音，反而听到了一阵阵的唉声叹气，抬头定睛一看，才知道自己还尚在人世，还是人们心目中的英雄。不禁欲哭无泪，脸色绯红，像一只煮熟了的螃蟹。
　　 羿为了遮丑，转移乡民们的注意力，他爽利地答应了他们要为他们除去三害。村民们都为自己的生命着想，一听到羿应承了下来，不禁欢呼雀跃了起来，就像羿获得不死之药的情形一样。
　　
　　 四
　　
　　 新婚不久，羿便只身向西，前往昆仑山，向天帝曾说道过的瑶池西王母求取不死之药。在他的想象中，瑶池应该是荷花满塘、鸳鸯无数的，西王母就如同一位慈爱的母亲一样。但现实往往是缺乏诗意的，他登上昆仑之巅，见到的瑶池居然是一片方圆百亩的火海，而西王母的模样更是令人咋舌，她居然是一只人头豹身的怪物，脸色紫青，两排锯齿钢刀一般的獠牙裸露在外，看起来她的脸上仿佛是不长嘴唇似的！
　　 羿心中已是不寒而栗，但是她既然是主人天帝的老姘头，就必然有其妩媚动人的地方，只是他目前还没有看出来，嘴上不知道说什么好，在西王母面前呆鹅了半晌，最后居然还是对方先发了话：“喂，帮我洗洗这块布！”
　　 羿看到她朝自己抬起了一只脚，将爪子递了过来，爪子上挂着一块布，可能是骨子里的职业习性，也可能是不知所措，他居然伸手将那块布接了过来。那块布散发着腐尸一般的恶臭，刚才他看到西王母用它在脸上抹了一把。
　　 羿接过那块布以后，就下意识的想找个地方把它好好洗洗——他原来就是一名侍童，英雄只是一具美丽的躯壳——但目之所及，连一洼浅水都没看到，眼前除了火海还是火海。正在踌躇之间，那块布被西王母夺了回去，一把就投入了火海，接着从火海之中传来了一阵骚动，类似于一群野狼撕扯猎物的声音。声音如同流星一闪而过，火海又复归于平静，西王母将爪子伸进火中，掏出那块布，进去时它是乌黑的，出来时它变成洁白如玉的了。
　　 这时这个人不像人豹不像豹的物体突然劈头问道：“你是奴才吗？”
　　 “是！”
　　 发问突如其来，使羿来不及思索便脱口而出。话说出去以后，他想：本来问题就是这样回答的。很庆幸自己并没有因为慌乱而答错。
　　 “既然是奴才，却连火浣布都不认得！”
　　 “火浣布？”
　　 “这种布必须投入瑶池火中漂洗，刚才你听到的撕裂声是火里的老鼠撕咬火浣布发出的，撕咬就是漂洗。这些火里的老鼠一出火海，便会自焚而死，所以瑶池是它们一生的居所，它们在火中沐浴，在火中它们才能繁衍生息。它们以火浣布中的泥渍为食，泥渍来自我的脸上，它们饱食一餐可一月不用进食，我一月洗一次脸，以便让泥渍得以沉积。”
　　 西王母唠唠叨叨说了一大堆，仿佛织就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让羿一句话也插不进去。
　　 西王母顿了一下，又问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而来？
　　 “不死之药？”
　　 “不死之药！您如何得知的？”羿终于接到一句话头，如释负重。
　　 “冥冥之中，自有安排！求取不死之药其实不难，只要你能答应帮我洗个澡。”
　　 羿差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要帮这只怪物搓一次背就可轻取不死之药，这个买卖简直是一本万利。但是他又觉得自己占了过多的便宜，于心不忍，便又问道：“您还洗脚不？”
　　 “看来这个奴才不错！我这把老骨头，已经五百年没有洗了！”
　　 羿又一次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五百年是个怎样的概念！也就是说在她身上已经沉积了五百年的泥垢，刚才不应该自作多情额外派送洗脚的，羿不禁有些后悔。但为了不死之药，他甚至连五百年的泥垢都敢吞掉，更不用说只是洗了。
　　 西王母一生中有无数个五百年的泥垢可以沉积，我有几年呢，如果一直待在人世间的话。羿简直不敢想。
　　 “情愿为您效劳！”羿迫切地应承了下来。
　　 取得同意后，西王母掏出了一只锦盒，又从头上摘了一根头发放了进去，递给了羿说：“这就是不死之药，我养了五百年的头发，吸收了五百年昆仑山的灵气，沉淀了五百年来自上天的尘埃，无滋无味，入口即化，服食前请置于密闭干燥之所，忌近水火！”
　　 说完话，她就仰躺起来，四脚朝天，等待羿为她沐浴。
　　 羿将锦盒小心地揣入怀中，用瑶池里掬来的火为西王母濯洗，这个澡足足洗了三天三夜，在这期间，西王母在羿的手中变得越来越小，首先是她的头发在火中燃着，头上仿佛窜起了一窝游蛇，然后是身上花豹的斑纹像秋叶一般簌簌落下，——这些斑纹原来也是泥垢沉积而成，接着她的肤色由深入浅，由浓转淡，变成白色以后不再变化。这时西王母就像一只脱尽了毛发的哈巴狗。
　　 原来西王母五百年前是这副模样！
　　 西王母在羿的手中不断发生着奇妙的变化，羿如同一名训练有素的钢琴师，双手游走在键盘上，敲奏出随心所欲的音符。
　　 三天以后揣着不死之药，仿佛揣着自己的生命一样，兴高采烈地回到家里，遮遮掩掩地将锦盒藏入箭囊里，他觉得升天是一件极其庄严肃穆的事，不能敷衍了事，必须择定良辰吉日，焚香沐浴，衣裳素净，神清气爽，奉祀太牢、少牢等三牲，才能搭配天帝的雍容华贵。
　　 尽管羿尽量做得不动声色，但是他的眼神还是欺骗了他。他像往常一样跨过门槛，但是他的眼神有如一对盛开的鲜花，立刻让嫦娥犯了疑心病，不由得她不时时在意，将罗网似的目光交织在羿的身上。
　　 当不死之药在嫦娥的舌苔上像棉花糖一样化掉的时候，她才觉察到了一切。等她觉察到了这一切，才发现一切都已经晚了，而且后悔渐渐地变成了她的习惯。
　　 嫦娥后悔的第一件事是：当初不该猜疑羿在外面另结了新欢。
　　 羿当然没有在外面另结新欢，但这并不能说明他很爱嫦娥，如果嫦娥是他的不死之药，或许就另当别论了。
　　
　　 五
　　
　　 不死之药无滋无味，嫦娥只觉得心中津液滋生，滑溜溜的、一点一滴的顺着咽喉通过狭长弯曲的食道，抵达她的胃。
　　 没有发现到想象中的大秘密，她不禁感到有些扫兴，就将手中的锦盒玩赏了一翻。就在这时，她突然觉得胃内有一个硬块不断的膨胀起来，很快的就撑满了她的胃壁，越来越剧烈的腹痛从体内传递出来。
　　 嫦娥看到自己的腹部慢慢地耸了起来，在她眼前变成了一只圆形锅底，后来不止腹部，背部也从底下将她拱抬了起来，她身体正中部分的皮肉筋骨都朝着中心聚拢浓缩，不间断地发出弓弦绷紧时的“咔咔”声，仿佛推开一扇坚实厚重的门板，她身着的裙裳“啪”的一声如同弓弦绷断，刹时之间化成了无数的碎片，裸露出一颗圆滚滚红通通的肉球。这时，嫦娥已经可以在地面上滚动，看起来就像一只即将分娩的四脚大蜘蛛。
　　 等到嫦娥的身体正中部分浓缩成一颗圆球的时候，她的四肢和头部又开始往同一个方向收缩，仿佛是一只乌龟受到惊吓以后，龟头和四只脚缩入龟壳一样。她的四肢和头部就仿佛被那颗肉球吞入腹中似的，不露声色地消失了，好象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嫦娥此时又成为了一颗浑然天成的圆球。
　　 嫦娥的头部埋入肉球当中，双眼相应的由外而内，只能看到里面的一切，她看到在这里——她体内深处埋藏着一颗珍珠，闪烁着夺人双目的银白色强光，这团白光一开始只映及狭小的区域，后来它不断地孕育膨胀，很快的光芒扩散到整个体内，并且有穿透整颗肉球之势。
　　 体内的白光终于漾及肉球的表层，这时肉球仿佛在不断的接受漂白，由肉红色渐渐地变成了灰白色，又由灰白色最终变成耀眼的白色。与此同时，这颗肉球变得越来越轻盈，像一颗氢气球一样从屋内飘到外面去。
　　 环绕肉球的白色强光仍旧在不断的膨胀扩充，在上升过程中逐渐胀大，离地面越远它变得越大，白光也更加炽烈，而从地面往上看，它却越来越小，光也越来越柔和，直到它高挂在天上，看过去就像一只银白色的圆盆，在文人墨客的眼中充满了诗意，在离家孩子的眼里充满了乡愁，在情侣的眼里充满了爱恋。
　　 后来嫦娥又长出了一颗月桂树一样的心，在树上养了一只小白兔，后来树上又长出了一只虫子吴刚，她第一次下界归来以后，树根里又多出了一只癞蛤蟆。
　　 嫦娥尽管高挂浩远的苍穹，但是她的目光却一样可以下临地面，她依然没有改掉偷窥的坏习惯，时时关注着羿的一举一动。因此羿答应为民除害的事她自然也暗记于心。
　　
　　 那一天晚上月色溶溶，河伯刚掀翻了一条船，饱食了一顿人肉晚餐，腆着肚子躺在河面上沐浴月光。这时天上那口银井一般的月亮突然消失了，正在诧异莫名之间，河面上突然耸起了一只巨大无朋的圆盆，发出高炽的惨白色的光芒，勾魂摄魄，将他置于一种绝望和恐慌的边缘，突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就在这忘记的一瞬间，他沉入河里，将自己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