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小说】梨花雨
三
佑德听得锦翎的话觉得甚有道理,自己一时慌乱竟没有想周全“那行,我一会叫了他几个分派下去,可是,那些零碎的小件红包啥的,我又不好专门交待人去,让你五叔带吧,又怕他一时忘了”
“这我想到了带了来,连零钱也一并准备了,一会儿等姐姐来了,我们一块弄好,再交予风婶就是!”锦翎一番言语点醒了父亲。
待得父亲转身欲离开时,她又叫住他“爸爸,祖母五儿一女,断断的不能让人见了笑话!”佑德随即明白了锦翎的意思,用力的点了点头。
佑德原不是头脑不清醒的人,只是素来他与老母亲厚,六十多年里几乎一时都不曾离开过母亲,今番老母故去他心里的慌乱无措其实比众人更甚,心下悲痛却又不能放怀的痛哭,身为长子他还要带领一众弟妹与后人将亡母的后事办得风光,因此只是表面强抑悲痛的镇静着,心里其实早就慌乱得没了主意。
忙碌了半日心里却还是乱成一团没个头绪,他素来知道他的两个女儿看似都温柔敦厚,实则大女儿是真敦厚,小女儿锦翎却是外表柔顺,内里却颇有男儿之志素来头脑清明冷静,只是她是一个出嫁的姑娘,再来她是祖母一手带大,与祖母自来亲厚此番心里自然伤痛,断断的不好叫她去打点事务。
见锦翎来寻自己,佑德心里先是安稳了几份,再见锦翎将一切都安排得妥贴了,他也就渐渐定下心来,没了母亲幸好还有女儿让她安稳,他知道女儿最后那句话的意思,是叫他不可过于检省,不可让乡邻见了笑话的意思。
恢复了素日的冷静,佑德就忙着去招集了众兄弟并妻子与弟媳们,一并按照锦翎拟定的大概进行了分配,末了又想起老二的儿子平安还未到,平安按年纪是家里的长孙,他不来便无人在灵堂里承灵,又向二弟问询了一回平安何时能到?老二佑坤支支吾吾的说“这大正月的,不知何时能坐到车,也不确定明天何时能到?”
佑德自然明白这平安何时能到还得看李越何时肯来,若不派平安直接派了锦业,李越定然有话要说举许还会借机吵闹,说梁家人不当他的儿子是自己人;若老母故去还要争争吵吵,就实在叫人笑话,若派了平安又不知他何时能到?今夜不提,明日若再不见承灵的孝子,是会叫人看了笑话的。
转念他有了主意“这么着,关于这承灵的事我今天提一下,老娘八十五岁高龄有子女六人,在我们这一块地怎么都不算是小门小户了,不能叫人看了笑话。我的意思是老娘在家停灵得比惯常的三日多上一日,我们六家的亲戚加上老娘的老亲,再有晚一辈的孙亲,客人之多可以想见,这承灵回拜的事按说是长孙,但我恐怕一人吃不消,平安、锦业、锦程都长成大人了,我看就小哥三个换着来,你们有意见没?”
众人听了忙称是,末了,佑德又道:“再说一个事,老娘这一桩后事是我们兄妹六个最后一起承担的一项责任,爹早去了现今就这么一个娘,大家伙互相之间心里再有什么不痛快,也要看在老娘的份上把话咽了,断断的不许在这几天里给我吵架!”
此话一出,众人皆不再言语。
四
一时佑康又想起请乐队、办道场的事,众人议定由二叔佑坤与佑萍姑姑合出一场道场的费用,其他开支由就由家里的四兄弟共同负责,孙女辈们则按着本地的规矩共同出资一场汉戏演出的费用,至此丧礼事仪大致议定,分工后各司其职,果不再如先前般的忙乱。
第二日到得凌晨四点多,天边刚现出一些鱼肚白时,五叔佑康并几个本家的兄弟就出门办采买去了,本家的一些男人和媳妇们也不再回家,随便的寻一处地方或坐或躺小睡一会儿。
灵堂里道爷已布置妥贴,大长的竹帘挂在棺木的尾部,帘上贴了挽联,灵堂内四壁都挂满了彩色的画像,皆是清一色的面目狰狞的道家先人,帘下的木桌上供奉着祖母的遗照,并香案、灵位等,桌下则用瓷盏盛着油点了长命灯,二叔佑坤就坐在帘旁负责随时往灯盏里添加灯油,以免灯盏内的灯芯熄灭。
道爷写了几本长长的纸折,时不时的向佑坤问询梁家后人的名姓,一时都写完了才换上道袍、道冠,拿出行头来或奏乐或念经,那位主念经咒的道爷还拿出了自备的无线话筒,锦翎瞧着他那架势倒觉得不像念经,像是要开演唱会似的。
锦绣和锦屏这日上午都赶了来,锦绣的丈夫先行南下打理生意,预备出殡那日再赶回来。李平安迟迟未到,佑德只好先行安排锦业、锦程轮换着承灵,一直到下午四点多李越一家才一人骑了张摩托车姗姗而来,李越人还远在雨篷外时就开始放声大嚎“娘啊,我苦命的老娘啊,我来迟了……
悲泣之状一时无人出其左右,稍得了些闲的几个梁家儿媳见李越这般,便随同着她进了灵堂好一番悲号,一时间灵堂内众女眷热热闹闹的哭了一回,甚是鼎沸。
锦翎、锦绣姐妹早已将丧礼期间要用的红包并零钱一一封装,将带来的毛巾等零碎物什一一的清点交割给主理内事的凤婶,这时她们早已与一众的姐妹在灵堂内伴着祖母。一时丧仪公司的人就携了梁家所要的东西来了,丧仪公司从雨篷布的搭建到哀乐队、歌舞、戏曲并道场的演出一并包揽,更不用说什么孝服之类的小物件,可是当梁家上报了孝服的数目后,他们还是小小的忙乱了一回,梁家光是梁老太太直系的后人就四十八人之多,尚有会亲临吊唁的近亲的子侄和表亲等不下四十人,丧仪公司自备了六十件孝服从来没有用完过,这回也只得从别处借了孝服来应急。
这日尚不是孝唁,前来的宾客都是老人的亲眷,更有一众街坊邻里往日与老人相好的都前来探看;那道爷掐指一算说“老人死去的时辰原是极好的,但有一样得早早入殓了,万不可等至孝唁之日。”如是一众男子便将老人的棺木由屋外抬至屋内,架了长凳搁好再将老人移入棺中。
随着祖母遗体的移动,一众女眷们的哭声又潮水般的涌起,祖母躺在竹席上时,锦翎觉得自己的意识与思维是断层的,明知是已死去却仍然下意识的觉得只是睡去了一般,现下移放到棺椁内意识和思维才像突然联通了,或者潜意识里那棺木便暗示着死亡?她来不及想清楚这个心理学范畴的难题,只是不由自主的接受着棺木的暗示,突然意识到失去,心里涌起一阵无法抑制的悲伤。
等老人的遗体安排妥贴时,灵堂里哭声才渐次退潮,泪流得太多哭泣也变得麻木,心里的感伤却始终沉沉的退不去。锦翎慢慢的觉得自己的眼泪不再那么容易出来。
熬了一夜后的她遇有人来探看时虽仍不免要跟着哭一回落几滴泪,却往往会走神,忘了自己是在给祖母守孝,转而注意到那些来探看的人,听她们的哭声,年长些的都会跟着佑萍和梁家的媳妇们哭唱一番;年青些的便和锦翎一众姐妹一般,哀哀的呜咽因景生情的落一回泪,也有真有对老人感情笃厚的,就不免真真切切的伤感一番。
遇有的声音绵软的来客哭泣,悲音听来便悲悲戚戚,有的声音沙哑哭起来便有些不合时宜,惹得跟随进来的一些年青的女子,一边落泪一边还得憋着笑,又觉得在灵前露笑终是不敬,末了又就着灵位叩头请罪。
平安换下了锦业继续承灵,他换穿了素白的孝服,头顶着的白孝布上面还带着一顶竹制的用白纸绕满的顶冠,手里拄着用白纸条绕好的哭丧棒,其实是一条极细的竹杆,见有人叩头或祭拜,承灵孝子就得拄了哭丧棒,单膝落跪在草蒲团上回礼。
五
锦翎发觉女宾们大多都会转到帘后探视亡者遗容,然后跟着或真或假的落一回泪,男宾则不然只是叩头后便转身离开,就是自家的男丁也鲜少到帘后去,锦业和锦程跑多了几趟就让道爷轰了出来,说是大男人老往灵堂里窜,须眉之气会冲了亡者的阴灵,但道爷们却往往会在棺木的右侧一一落坐,仿佛他们穿了袍就不是凡俗的男子一般。
道爷们各样的乐器在灵堂内此起彼伏,歇一阵、响一阵间或的还有主事的道爷会在灵位前对着事先写下的经折和孝单念念有辞。当然,道爷现下不用再扯着破罗嗓子嚎叫,有了无线话筒念经也变得轻松,旁边小道士哼哼唧唧的吟合着,声音通过话筒传到所有来宾的耳中,只是宾客们还是一如从前的听不懂他们在念什么,但总算是嘹嘹亮亮的听到了。在锦翎看来,道爷们压根也不在意人家听不听、懂不懂,例行公事的念完(也可能没念完,谁能知道?)然后将纸折一一投入到灵位旁的炉中焚烬。末了,佑坤便会按道爷的指示拿些冥币投进炉内。那些宾客们在灵堂里的悲戚并没有持续多久,离了灵堂擦了眼泪,就直奔设在雨篷外的歌舞场、戏曲台去了,歌舞台上年青曼妙的女子穿着彩色的舞衣随着劲爆的音乐扭动着柔软的腰肢。也有年长的不爱闹腾的老人,就往更远处的戏台边去了,台上的女子演唱的正是,以“说中有唱,唱中有说,腔从字出,音随韵转”闻名于世的常德丝弦。锦翎接了均明的电话,离了灵堂迎到戏台之外等着迎候时,正听得台上的女人正凄凄哀哀的弹唱“澧水清清沅水长,常德是个好地方/桃源的米酒,陬市滴糖/陬市滴糖/河洑滴油条一排长./水溪滴豆腐像城墙/走到德山回头望/摸摸荷包/但只见当票两张/回不得家乡,见不得爹娘/回不得家乡,见不得爹娘/两眼啦泪汪汪……”正是本地人熟识不过的丝弦曲目《常德是个好地方》,少了以往丝弦中惯常的衬词“咿儿哟,呀儿哟”的婉约恬美,这曲丝弦听来尤是悲戚。许是因地势之故,常德由来便是通往大西南的必经商道,在满省拗口的湖湘方言中,这里独树一帜的讲西南官话,一直兴盛的戏曲也是以西南官话唱腔为主的常德丝弦和汉剧,兼有板凳戏和鱼鼓之类的小戏在民间流传,只是现下剧团难以为继,更有不少的民间技艺都流散怠尽。这个戏班就号称是师承四大名班之一的“瑞凝班”,只不过时光荏苒曾经盛极一时的四大名班的辉煌,早就在时间的长河里湮灭得已无从考证。无论“师承瑞凝班”的说法可不可靠,现下既已褪变成民间演出,少不得就得通俗化,改编就是必须的,喜闻乐见才是生存的根本,如是唱词少了、说的多了、插科打诨的逗引了一些人前来驻足,原本雅致的唱词就渐趋庸俗了。能在这样的场合听到纯正的丝弦这音,锦翎觉得多少有些意外,一时,丝弦唱罢观者也似沉浸在凄怨的情绪里反响淡然,跟着上演的是热闹的汉剧传统剧目《曹操逼宫》,锦翎心想一个民间戏班还能上演如此的打斗杀伐的传统剧目,也算得是专业了;岂料后台响起的配乐却是劲爆的舞曲,初时锦翎只当是放错了配乐,孰料跟着上台的演员也不穿戏服,着装很“民国”,就着节奏强劲的舞曲一边狂扭,一边开始唱起戏词。引得台下爆笑连连者有之,摇头叹息离去者有之,锦翎直觉冷汗直冒,忽然就想起时下网络上的流行用语“雷”,觉得此时正好用来形容她的观感,幸而赵均明及时到了,锦翎便急匆匆的拉了宝宝,与赵均明离了戏台处,去灵堂叩头。
六
到孝唁那日晚间声色的演出才告以段落,丧仪公司派了二位摄影师从教唁前一日起就开始轮班的拍摄,一时丧仪公司的负责人来找佑德说“老板,要加钱啦,人家都只得一班戏曲或者一场歌舞,你家这么流水似的唱,客人又多、光是儿女就有六家、还有一众的孙女家、老人的老亲都得一一入镜,我们都换了好几次带了。”佑德连着二夜不曾合眼,早就哑了嗓说不出话来,听了这话他挥挥手、又点点头表示“这事好说”,那位负责人才又放心的去忙碌。一时就要开始拍全家福,佑德几个兄弟都哑了嗓,就由锦翎的大嗓门表叔帮着一个一个的清点人数,锦翎和宝宝原是被摄影师排在左边,宝宝一时又不肯呆在边上,非要去中间外公面前呆着,还抱了老奶的遗像,一时摄像师又嚷嚷“不成,照片得在长子手里……”刚把人排齐整了,又有人想起还有平安和薛艳没到,又是一阵好找,人刚找齐又有人找佑邦取东西,只得等他忙完再拍,佑邦忙完了绢儿的儿子又跟瑶安的儿子打闹了起来,尽是没个了结……足足闹了半个小时,才终于拍成了一张全家福。锦翎忽地想起那日的聚会,那日若没有那一场口角,全家人差不多都到齐的,那时祖母也还在,却没能拍成全家福;这会儿又都到齐了,连锦绣的先生诸明和佑萍远在北方的儿子小强也都大老远的赶了回来,端的比那日更齐全,可这会儿祖母却只能呆在相框里了,再也见不着这场圆满,思及此锦翎止不住又是一阵心酸……
拍完照,一群孩子就不合时宜的吵嚷着要放焰火,锦翎一直为这种风俗感到奇怪,明明是件悲伤的事,为什么人们还要弄得像是在庆祝,来客人时放的迎宾曲、夜间放烟花,都让她觉得有些不可理喻,可这偏偏又是一直延袭的传统。只是从前是真人用琐喇吹奏迎宾曲,现下改成直接用音箱播放;以前来吊唁的人放一挂半挂的鞭炮,现在又在炮竹之上附带赠送烟花焰火。烟花太多了没法一一燃放,众人便将烟花筒密密实实在空地上摆放成一排,然后用长长的鞭式的炮竹链接起那几十近百筒的烟花,最后再点燃鞭炮;不一时,所有的烟花便籍由燃烧的炮鞭炮引燃,轰然的绽放在夜空里,将暗黑的乡村之夜一时照得如同白昼。
锦翎随着众人仰望着夜空中纷乱、短暂的美景,看着那些火花绚丽的灿烂一回后,转瞬又被黑夜吞没。一年前锦翎的小爷老去时,她陪着祖母在站在梨树下仰观烟花盛放时,祖母就欣羡的感叹“我这小叔去得热闹啊,哎,这大炮竹燃起来真好看啦,我要是老去了也不知道会不会这般的热闹……”旁观的人悄声的絮说着,说这花火如何前所未有的多而绚丽、这人潮、这气派如何的空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