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只脚在空中，有风在我耳边剧烈的回旋，这种感觉真好。”她像在梦中跟我说话，声音鬼魅，若有若无。“有人再叫我，你能听得到吗？”
　　 “别，我求你了。我错了，木乔。我不说了。你回来好不好。”我几乎带着哭调，嗓子哽咽着，无法畅快倾诉。
　　 “你那天的文章很好，里面有我的影子，你是我遇到的最善良的男孩，你不属于这个肮脏的世界。”她的声音像风一样丝丝条条的吹进了我的耳朵。
　　 我已经控制不住眼泪，任由它汹涌地滑落，一滴滴破乱地砸向地板。
　　 “木乔，我哭了，你别那样好不好，你要好好的。我不会再打扰你了。”
　　 她又沉默了，像往常一样。电话那头传来夜晚的风声。客厅里电视机一篇又一篇不厌其烦的放着高考要问，我听见女人的声音，瞬间感到短暂的人生充满寂寞和无聊。泠风飗飗，月光倾泻。人间以静谧祥和地姿态迎接一个人的毁亡，她的声音摧残着我的心灵，在这个万劫不复的5月。
　　 她说“谢谢！”
　　 “嗯。”我以无力向她表达。
　　 “你让我知道这个世界还是温暖的，你会为我流泪，有人还惦记着我。”
　　 挂断电话后，我用干燥的毛巾迅速地擦拭着红润的眼眶，我不想让母亲看见我流泪。她和我一样，也够累了。
　　 我走出房间，电视已经停台，母亲靠着沙发毫无姿势的睡觉。
　　 我轻轻的呼唤母亲，“妈妈，你该睡觉了。”
　　 我关掉那台已经疲惫不堪的电视机，瞬时黑暗灌进全身，眼前有细小的花斑迅速飞舞。电视因为急速冷却发出一声“咔嚓”的巨响。我久久不愿回房，以一种绝望的姿势观望眼前这清晰的一刻。
　　
　　
　　 在这个茕茕孑立，夏夜初醒的季节，时间以一种不紧不慢的速度压迫过来。谁都知道它的意义，奋力拼搏，夜以继日，亦感到生命的脆弱。在艰难的蠕动与爬行中深知灵魂被囚禁的悲痛。
　　 5月是令人窒息的，有此去经年里最为繁盛的时光被暗藏。春夜以尽，夏夜初醒。白天变得无限漫长，放眼观望夜晚弥漫的星星点点，让人隐隐察觉世间零星残存的丑陋和安宁。在这个迷幻，无助的5月我深知高考将在穷途末路的缝隙里苦苦求生，以致万劫不复。
　　 中午在拥挤的人群中打饭，然后思考数学习题的答案以成为我生命的全部。这种简单的生活如同一群人兽。
　　 一班的学习气氛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突兀而又迅急。我不能沉沦，亦不可在这满目疮痍的季节停顿。木乔是什么，她只不是我一个陌生的同桌，她何去何从，于我何干呢？窗外的天空急剧阴霾，黑色的云朵借着风的动力，迅速地像花一样铺展，一场暴雨将至。果然，斗大的雨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砸向干燥的地面，绽放出一朵朵鬼魅的花朵。我不知道此刻过去，将会怎样。亦不曾察觉我人生是否会停留在下一个黄昏的屋顶。我以平静的姿态观望教室洁白的墙壁，感觉瞬时的幻觉笼罩全身，弥望眼前的矢车菊在夏日的阳光下迅速绽放，茎叶连着茎叶，强壮剩过强壮。5双眼睛的女孩望着我迷茫的眼神说，“这里的Cu应该是+2价还0价。”每个人都是如此，我为何要强求呢？
　　
　　
　　 下午上课前，老师匆忙走到身边说，“门外有人找你。”
　　 我以无助的眼神观望身边这个高大的男人，他是木乔的父亲。他说，“木乔，给你说了什么。”
　　 他的问题让我无地自容。“什么也没说啊，那晚我们只谈论了学习。”
　　 “是哪天晚上，木乔出事了你知道吗？”我看见他眼睛中泛起了明亮的泪花。
　　 “出了什么事。”我惊讶的询问。
　　 “她给你说了什么，你快告诉我啊。你们这些孩子！”他最终没有控制住眼泪。
　　
　　
　　 木乔躺在干净的病床上，她双眼紧闭，蜷缩着身体，像一支断裂的花朵。我抬头观望这无比洁白的世界，有风吹拂着洁白的窗帘在窗边寂寞地飞舞。这会不会是“太平间”，有一种莫名的力量撕扯着我的心脏，疼痛，疼痛，我不能倒下。
　　 我强忍着眼泪对床脚的男人说：“她现在怎么样？”
　　 木乔的父亲紧抱着拳头，低头说，“医生说，还没过危险期。她吞下了半瓶安眠药。”
　　 “她没给你说什么吗？”
　　 他只留下这个，早晨我撬开她的房间在床边发现的。木乔的父亲摊开手掌我看见一团褶皱的白纸。她用黑色的钢笔写着“如果我活着，我将会重生。我不选择彻底的死亡，是因为我感觉这个世界还有一丝的温暖。”
　　 医生说要做进一步检查，让我和木乔的父亲离开房间。
　　 我和木乔的父亲一前一后，走在无比阴暗的楼道里，灯光暗淡，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地侵占着我的内脏，阳光透过墙角的玻璃撒下一个梯形。
　　 木乔的父亲点了一根烟说：“这孩子太可怜了，从小就没母亲。我工作忙，没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职责。可她为什么要这样。你是她的好朋友，你能告诉我她为什么会这样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怎样回答他的问题。
　　 “你是她的好朋友，木乔说过，班里只有你和她好。”
　　 阳光变得格外刺眼。我突然感觉彻骨的疲惫，想休息一下，想长长的休息。睡过去，睡过这个冷漠的，无情5月。生命于我丧失了全部值得坚守的意义。重生一次悲哀，重生也是一次眷恋。高考是什么，无所谓，前途是什么，无所谓。木乔终在我心目中筑起了一座雄伟的殿堂，不可磨灭。
　　 医生说，“病人在危险期，如果她能熬过这个晚上，她会慢慢好起来的。如果明天她还不醒，我们也无能为力。”
　　 我静静地看着木乔。她已不变的姿态沉睡，像在明亮的教室，在我身边，在5月的流年，在鸽子声繁华的季节。我有可能再也见不到她。她沉睡在人生最为绚烂的一刻。
　　
　　
　　 我整夜流泪，不敢沉睡过去。我怕我会错过最为高兴的一刻。
　　 母亲抚摸着我的头发说，“孩子，你要毁掉你自己吗？你还要让妈为你操心吗？”
　　 “妈妈，你去睡觉吧，情况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差，木乔一定会醒过来的。”我搂着妈妈的脖子流泪。
　　 “快要考试了，你这个样子，妈妈怎么能放心啊。你们这些孩子，为什么就不想想大人啊。”
　　 妈妈一直用巴掌拍打着我的肩膀，声音很大，可一点也不疼。
　　 “妈妈你放心，不管怎样，我还是我，我一定不会辜负你的希望，你就给我一个晚上的时间，我哭完了，就会没眼泪的。”
　　 夜晚在黑色的迷雾中一点点下沉。此刻的我无比清楚，在5月的暗蓝天空下有着极其绚丽的时刻演绎着一幕幕的悲伤与落寞。木乔应该在死亡的边缘拼命拉扯那根致命的稻草，我几乎看见那根黄色，带有鱼纹斑点的细长棉条在我眼前一晃晃地摇摆不定。
　　 我背负着罪孽，在一个人蓝色的纯粹苍穹中。生命于我给了什么，于其他人给了什么，我们无时不在以一种获胜者的姿态站立，鄙视自己的同类，鄙视他们的行为，甚至鄙视他们活着的理由。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欣喜，而强加于其他人无比丑陋无比滑稽的现实。
　　 木乔醒过来了。
　　 她脸色苍白，几乎可以融进眼前的世界而毫发不露。我站在她的身旁。她不动神色的看着窗外，5月有着一年中最为柔和的风。
　　 她说，我站不起来，浑身没有力气。在抬头的时候会感觉巨大的眩晕剧烈下坠，犹如飞翔在二十米的高空。
　　 她的父亲抹着眼泪高兴的说，“我给木乔买点东西，医生说她可以吃点淡淡的食物。”她的父亲走后，我居然无话可说，记忆中是大片大片的空白。我几乎忘记了一切，关于那个夜晚，关于刻骨铭心的那天中午。
　　 “对不起，你学习那么忙，这几天一定耽搁了你不少时间。”
　　 我没有说话，只是以均匀的呼吸看着她苍白的脸颊。5月的风吹了进来，柔和带着无穷无尽的悠扬。
　　 她真的重生了吗？她凛冽的记忆真的要用这种残忍手段做了结吗？她的童年经历了什么，她的父亲做了什么？她对人生到底是何种的态度？她的世界为何这样的悲伤？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她心目中名存实亡的朋友，我，什么也没有给她。
　　
　　
　　 木乔出院的第一件事就是办理退学手续，那日我看见她脸上绽放的笑容，久久没有离去。身边依然是陌生的眼神，她安静的收拾东西，然后安静的离开教室。
　　 木乔去了北京的一所职业学校学习动漫。那天我们一班考试，所以我没去送她，只是在下课的时候收到她的短息。
　　 她说，“我在三千米的高空，飞机仍然在不断的往上爬。我透过飞机圆形的窗户看见外面此起彼伏的云层，我的5月在这个无比辉煌的季节如同我脚下的城市般渐行渐远。我辜负了许多人，还有你。我记得那天你在电话那头向我大声的呼喊，可我还是没坚持。高考仍然不属于我，我挥霍了太多的年华，所以这样的赎罪是于事无补的。当你收到我短息的时候，你可能刚考完试，你一直是我心目中的好学生，我羡慕你的成绩，羡慕你的性格，羡慕你可以不动神色的难过，可有许多事情是我办不到的，人生其实就像一次旅行，沿途的风景于我来说只是一次次的劫难。或许你比我更懂得这个世界，我只是一只敏感的虫子。我欣慰有你这样的朋友，尽管我们交往很少，但我还是喜欢你的，你让我看到了善良，看到了人世间最为温暖的点点滴滴。我清楚的记得你陪伴我的那些时光，有这些我已经满足。我真的活过来了，所以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了，我会好好的过，然后和你一样拼命的学习。我等着你的消息，金榜题名的那一刻。”
　　 木乔走了。她的座位很快又有新的同学占领。当我走过那个熟悉的高三五班时，看见她座位上一位漂亮的女孩埋头看书，世界没有改变，每个人仍然沉浸在5月的高考氛围里殊死拼搏。只是她的笑容不只一次的在我眼前闪过，忧伤的眼睛，乌黑的长发。